我站在朱雀大街的街角,湖藍(lán)色襦裙的裙擺沾著些微泥污,木簪松松挽著半濕的發(fā)髻。
江南的水汽還未從骨髓里褪去,掌心卻已沁出薄汗——不是因?yàn)槭顨?,是因?yàn)檫@京城的風(fēng),
終究還是吹到了我臉上。十年了,我終于再次踏上這片土地。腳下的青石板被日光曬得發(fā)燙,
硌得腳心微微發(fā)疼,倒讓我生出幾分真實(shí)的恍惚。當(dāng)年沈家滿門被押赴刑場時,
我被乳母藏在菜窖的夾層里,透過木板的縫隙看出去,只瞧見灰蒙蒙的天,
還有劊子手高舉的長刀。那時的風(fēng)是冷的,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如今再聞,
卻混著脂粉香與車馬揚(yáng)起的塵土,熱得讓人發(fā)悶。抬頭望了眼"順天府"的牌匾,
鎏金大字在日頭下晃得人眼暈。我指尖在袖中摩挲著那枚刻著"沈"字的玉佩,玉質(zhì)溫潤,
是父親生前常戴的物件。當(dāng)年抄家時,乳母拼死將它塞進(jìn)我懷里,說這是沈家最后的念想。
念想么?于我而言,它更是一把鑰匙,一把打開仇恨之門的鑰匙。張啟明,我回來了。
當(dāng)年你站在觀刑臺上,穿著簇新的官袍,看著沈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頭落地時,可曾想過,
會有這么一天?身后突然傳來馬蹄聲與呵斥聲,急促得像雨點(diǎn)砸在瓦片上。
一輛鎏金馬車疾馳而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車夫揚(yáng)著鞭子,
眼瞧著就要抽向一個來不及躲閃的老婦。那老婦手里的竹籃摔在地上,
幾個還帶著泥的蘿卜滾出來,她嚇得癱坐在地,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
我?guī)缀跏潜灸艿貍?cè)身擋在老婦身前,抬手時袖角掃過地上的蘿卜,沾了些濕泥。
馬車轱轆在我腳邊半尺處急停,慣性帶著車轅猛地一晃,車夫勒馬的力道太大,馬前蹄騰空,
發(fā)出一聲焦躁的嘶鳴。車簾被一只戴著金護(hù)甲的手掀開,露出張驕縱明艷的臉。
女子約莫十六七歲,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嵌著東珠的鳳釵隨著馬車的晃動輕輕搖曳,
只是那雙眼睛里滿是不耐,像淬了冰的刀子。"哪來的野丫頭,敢攔本公主的車?
"她蹙著眉,語氣里的嫌惡幾乎要溢出來。我垂眸作惶恐狀,膝蓋微彎似要行禮,
聲音卻穩(wěn)得很:"民女沈玉薇,初來京城。老丈年紀(jì)大了,公主的馬快,會嚇著他的。
"說這話時,我特意抬眼,讓陽光恰好落在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該能遮住眼底的冷意,
只露出一雙看似無垢的眼睛。我算準(zhǔn)了她這種身份的人,見慣了阿諛奉承與卑躬屈膝,
反而會被這種"溫軟卻有韌勁"的模樣刺一下——果然,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片刻,
竟一時語塞。車廂里傳來個慵懶的女聲,像是在問發(fā)生了什么。公主回頭應(yīng)了句"沒事,
碰到個不懂事的",再轉(zhuǎn)過來時,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施舍般的傲慢:"賞你的,
下次看清楚路。"一錠銀子從車窗扔出來,落在我腳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我撿起銀子塞給老婦,看著她千恩萬謝地離去,才轉(zhuǎn)身融入人流。轉(zhuǎn)身時,
眼角余光瞥見街角茶樓二樓的窗欞后——青色官服,袖口繡著銀線祥云紋,
指尖在卷宗上輕輕敲擊,是蘇錦溪。她身邊的隨從正低聲說著什么,而她的目光,
隔著喧鬧的街市,恰與我撞了個正著。那雙眼睛沉靜如深潭,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對著那扇窗微微頷首,露出恰到好處的怯生生的笑,然后低下頭,隨著人群慢慢走遠(yuǎn)。
蘇錦溪啊蘇錦溪,寒門出身的女相,十年間從翰林院編修做到當(dāng)朝宰相,
你這雙看透朝堂波詭云譎的眼睛,能看透我這張帶著江南水汽的臉下,藏著怎樣的鋒芒嗎?
三日后的破廟,雨下得像要把天砸穿。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破敗的屋頂上,噼啪作響,
漏下來的雨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我剛點(diǎn)燃的枯枝那點(diǎn)微弱的火光。
我裹緊了身上的粗布外衣,看著火苗舔舐著潮濕的木柴,冒出陣陣青煙。來京城這幾日,
我一直住在城外的客棧,今日特意繞到這破廟,是算準(zhǔn)了有人會來。師父臨終前說過,
夜羅剎每次執(zhí)行完任務(wù),若受了傷,總會找個無人的地方療傷,而這城南破廟,
是她慣用的藏身之處。廟門"哐當(dāng)"一聲被撞開,冷風(fēng)夾著雨水灌進(jìn)來,吹得火苗猛地一歪。
一個黑衣女子踉蹌著闖入,左肩插著支淬毒的箭,箭羽上還在往下滴著黑血,
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jīng)青得發(fā)黑,像潑了墨的綢緞。她反手抵著門,刀柄硌在門板上發(fā)出悶響,
看向我的眼神像要吃人,帶著瀕死野獸的兇狠。"滾。"她聲音嘶啞,
每說一個字都像有刀片在刮喉嚨,嘴角溢出的血沫順著下巴往下滴,落在黑色的衣襟上,
幾乎看不出來。我沒動,反而撥了撥火堆,讓火苗竄得更高些,
照亮手里那個磨得發(fā)亮的藥囊:"'牽機(jī)毒',西域鬼醫(yī)的獨(dú)門秘藥,三個時辰內(nèi)不解,
會全身抽搐而死,死狀難看得很。"我頓了頓,抬眼笑盈盈地看著她,
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我這里有解藥,只是......姐姐看起來不像好人,我怕救了你,
你反過來殺我。"她瞳孔驟縮的瞬間,我就知道賭對了。這毒是當(dāng)年師父讓我特意研究過的,
江湖上知曉解法的不超過三人,而我恰好是其中一個。當(dāng)年沈家被抄后,
是隱于市井的毒醫(yī)收留了我,教我識藥辨毒,說"醫(yī)能救人,毒能殺人,兩者皆是刃,
就看握在誰手里"。"你若能解,我在一日,便護(hù)你在這京中平安。"她突然笑了,
笑聲里混著血沫,卻有種驚心動魄的狠勁,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我挑眉取出銀針,
篝火映著指尖的專注。挑出箭頭時,我的手穩(wěn)得沒一絲顫抖,這雙手既能救人,
也能在無聲無息間取人性命,只是多年來,我更習(xí)慣讓它沾著藥香,而非血腥。
余光里能看見她盯著我素白指尖沾染的血跡,喉間的悶哼都輕了些。
她的眼神漸漸從兇狠變成審視,最后竟生出幾分詫異。這破廟的雨明明冷得刺骨,
可看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慢慢柔和,我竟覺得掌心的銀針都帶了點(diǎn)暖意。"好了。
"我用干凈的布條纏好她的傷口,又從藥囊里倒出幾粒藥丸,"這是解藥,每日一粒,
三日換一次藥,這是方子。"她接過藥方時,指尖擦過我的手背,
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江南的春水,帶著些微的涼意,卻不刺骨。"我叫夜羅剎。"她突然說,
聲音依舊嘶啞,卻比剛才多了些溫度,"以后有事,到城西亂葬崗找我。
"我望著她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那黑色的身影很快被濃密的雨霧吞沒。
將沾血的布巾扔進(jìn)火堆,看著它蜷曲、燃燒,最后化為灰燼,我輕輕呵出一口氣。夜羅剎,
江湖第一女殺手,你可知,從你接過這藥方開始,就成了我棋盤上最鋒利的一顆子?
公主府的寢殿香得發(fā)膩,熏得我有些頭暈。我穿著慕容卿賞的粉色宮裝,
裙擺上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樣,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踩壞了那精致的刺繡。
禮儀嬤嬤正拿著戒尺,訓(xùn)斥我剛才請安時手的姿勢不對,聲音尖細(xì)得像指甲刮過琉璃。
我故意顯得手足無措,眼眶適時地紅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掉下來。
這副模樣果然取悅了坐在軟榻上的慕容卿,她揮退嬤嬤,
從碟子里拿起塊桂花糕遞過來:"笨死了,學(xué)不會就不學(xué),有本公主在,誰敢說你?
"我接過糕點(diǎn)小口咬著,聲音含糊:"謝謝公主......只是明日宮宴,若是失了禮,
會連累公主的。"碎發(fā)落在臉頰,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軟了下來——像看著只受驚的小兔子。
她大概是想起三日前的宮宴了。那個小太監(jiān)端著毒酒走向皇帝蕭玦時,我算準(zhǔn)了角度,
"不小心"撞翻了酒盞,幾滴酒濺在袖口,然后立刻捂住心口,軟軟地倒了下去。
倒下的瞬間,我瞥見蕭玦眼中一閃而過的驚痛,
還有張啟明藏在朝服袖擺下的、微微握緊的拳頭。醒來后,太醫(yī)按著我的囑咐,
說我中了慢性毒,需靜養(yǎng)。蕭玦雖沒明說什么,賞的那些補(bǔ)品卻堆了半間屋子,
人參、燕窩、雪蓮,都是些名貴的藥材,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關(guān)切藏都藏不住。"你呀,
就是運(yùn)氣好。"慕容卿突然捏住我的臉,語氣酸溜溜的,"明日宴上,離我皇兄遠(yuǎn)點(diǎn),
他脾氣不好。"我垂下眼,嘴角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勾了勾。
張啟明想借宮宴動手除掉蕭玦,嫁禍給北狄,我便順?biāo)浦垩萘诉@場戲。
那"慢性毒"不過是用幾種草藥調(diào)的迷藥,暈得及時,醒得也及時,
卻恰好能讓慕容卿因皇帝的關(guān)注而對我上心——這位長公主驕縱卻不蠢,她的庇護(hù),
可比任何傘都管用。銷金窟的雅間飄著西域香料的暖香,與公主府的熏香不同,
這香氣里帶著點(diǎn)野性的甜,像極了這里的主人鳳九娘。她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
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著,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發(fā)簪斜插在發(fā)間,指尖夾著張銀票,
眼神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把玩著她剛送的東珠串,冰涼的珠子在掌心打轉(zhuǎn),
折射出細(xì)碎的光。"張啟明的賬房先生,在我這兒賭輸了三千兩,
把他主子偷偷賣軍械給北狄的事說了。"鳳九娘晃了晃手里的銀票,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你要這個消息,得拿東西換。"鳳九娘是京城銷金窟的主人,黑白兩道通吃,
消息靈通得很。她知道我需要什么,也清楚我能給她什么。我抬眼笑盈盈的,湊近了些,
聲音壓得像情人間的低語:"鳳姐姐~想要什么?我只有一身醫(yī)術(shù),
還有......知道戶部侍郎和你二房的庶子有私情,
要不要我讓夜羅剎姐姐'不小心'捅出去?"戶部侍郎是張啟明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