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裹挾著夏末最后一絲燥熱與香樟樹特有的清冽氣息,漫過明德中學那堵沉淀了歲月的紅磚墻。爬山虎的藤蔓在墻面上肆意攀爬,織成一片濃密的綠毯,葉片邊緣被陽光曬得微微卷曲,像極了少年人躁動不安又極力掩飾的衣角。
公告欄前早已水泄不通。剛踏入高中校門的新生們,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與一絲忐忑,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在一張張密密麻麻的名單上急切搜尋自己的歸屬。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轆轆聲、家長殷切的叮囑聲,與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而喧鬧的網(wǎng),籠罩著這片新鮮又陌生的天地。
李垚站在人群外圍,像一株安靜的樹。他身形挺拔,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背著一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公告欄邊緣剝落的紅漆,帶下一點碎屑,目光卻穿透攢動的人頭,落在不遠處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
那棵香樟是明德的標志之一,虬勁的枝干訴說著數(shù)十年的光陰,繁茂的樹冠如同一把撐開的巨傘,在燥熱的初秋午后投下一片令人心安的濃蔭。樹影里,站著一個女生。
她穿著明德中學統(tǒng)一的藍白校服,上衣熨帖,領(lǐng)口系著端正的藍色蝴蝶結(jié),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中間,露出兩截纖細白皙的手腕。額前細碎的劉海被微風輕輕撩動,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貼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她正微微踮起腳尖,努力伸長手臂,試圖夠到高處一片尤其鮮亮翠綠的葉子。陽光仿佛格外偏愛她,穿過層層疊疊的葉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她的書包是淺藍色的,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銀色鈴鐺,隨著她夠葉子的動作輕輕搖曳,發(fā)出“叮鈴鈴”的脆響,像是串起了一串細碎跳躍的陽光音符。
李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看見她微微仰起的側(cè)臉,鼻梁挺翹,下頜線條柔和;看見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看見她小巧的鼻尖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更看見她嘴角揚起的、帶著點孩子氣的、純粹而滿足的弧度——那是一種只為了一片葉子而生的、毫無雜質(zhì)的雀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周遭的喧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那清脆的鈴鐺聲響。
“李垚!發(fā)什么呆呢?”一只厚實的手掌突然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帶著熟悉的咋呼勁兒。同桌張超像顆炮彈一樣擠到他身邊,滿頭是汗,順著他的目光掃了一眼香樟樹,又立刻被公告欄吸引,“快看!清北班名單!你小子名字在最上面!穩(wěn)了??!全市就這三十個名額,以后咱們就是準清北預備役了,牛逼plus!”
李垚猛地回神,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咚咚咚地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響,臉頰也莫名地開始發(fā)燙。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這份突如其來的悸動,匆匆掃過“清北班”名單最頂端的“李垚”兩個字——墨跡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肯定。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鬼使神差地移向了旁邊貼著的普通重點班名單。名單很長,打印的宋體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他耐著性子,屏住呼吸,一行行、一列列地往下仔細搜尋,指尖在公告欄光滑的玻璃上無意識地虛點著,心跳非但沒有平復,反而隨著搜尋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要沖破胸腔的束縛。
當“李晗”兩個字終于映入眼簾時,他感覺喉嚨像是被一團溫熱的棉花瞬間堵住了,又緊又澀,呼吸都變得困難。視線在那兩個字上停留了好幾秒,直到張超不耐煩地催促:“看什么呢?清北班還不夠你看的?走了走了,去報到!”
李垚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骸拔摇蝗デ灞卑嗔??!?/p>
“啥?!”張超夸張地張大嘴巴,眼睛瞪得溜圓,仿佛聽到了本世紀最大的笑話,“你說什么?那可是清北班!多少人擠破頭想進——”他激動地用手指戳著公告欄里被紅筆醒目圈出來的“清北班”三個字,“看看!金字招牌!頂級師資!最優(yōu)資源!最好的競賽機會!你腦子進水了還是被門夾了?”
“我說,我去重點班?!崩顖惖穆曇舨淮?,甚至比剛才更輕了些,卻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磐石般的篤定。他再次不由自主地看向香樟樹下的女生。她已經(jīng)夠到了那片心儀的葉子,正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對著陽光細細端詳,側(cè)臉的輪廓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細膩,仿佛一幅精心描繪的工筆畫。忽然,她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毫無預兆地轉(zhuǎn)過頭,清澈的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肯袷M了初秋最清澈的陽光,干凈、明亮,帶著一點好奇和未諳世事的純真,暖融融地直抵人心。李垚的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巨大的慌亂席卷而來,他幾乎是狼狽地低下頭,躲避那道過于直接的目光,耳尖卻不受控制地、迅速地燒紅起來,像兩顆熟透的櫻桃。等他再鼓起勇氣抬起頭時,只來得及捕捉到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藍白的校服裙擺隨著她輕快的步伐微微揚起,像一只靈動的小鹿,書包上的銀色鈴鐺發(fā)出最后幾聲清脆的“叮鈴”聲,漸漸消失在教學樓拐角處的光影里。
香樟樹的濃蔭下,那片被陽光穿透的葉子安靜地躺在地上。
李垚深吸了一口混合著青草和陽光味道的空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動漸漸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篤定。他忽然覺得,這個看似沖動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了。
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午后讓他心跳失控、甘愿放棄“坦途”的女生,叫李晗。
重點班第一次班會,教室是新的,桌椅散發(fā)著淡淡的木漆味。班主任是個戴著黑框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姓王,說話慢條斯理,帶著點學究氣。他讓大家按座位順序做自我介紹??看暗谌诺呐酒饋頃r,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輕微的“刺啦”聲,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抱著嶄新的筆記本站直身體,微微側(cè)身面向全班。陽光恰好從窗戶斜射進來,落在她白皙的脖頸和微卷的發(fā)梢上。
“大家好,我叫李晗,‘日’字旁的晗,”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溪流撞擊鵝卵石,叮咚作響,“就是清晨天將明未明、曙光初現(xiàn)的意思,希望每一天都能像清晨一樣,充滿新的希望和可能?!闭f完,她對著全班同學微微鞠了一躬,臉上帶著淺淺的、真誠的笑意,眼睛彎彎的,亮得像盛滿了揉碎的星光。
李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一支中性筆,目光穿過半個教室的距離,牢牢地鎖在那個身影上。陽光在她微卷的發(fā)梢跳躍,鍍上一層柔軟的金邊,有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被窗外的微風拂起,輕輕掃過她光潔的臉頰。他看著她坐下時,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鐵皮鉛筆盒,“哐當”一聲,她有些窘迫地彎腰去撿,馬尾辮滑落到肩前,露出白皙的后頸。
那一刻,李垚覺得窗外喧囂的蟬鳴似乎都靜止了,時間被無限拉長,定格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后??諝饫飶浡聲镜挠湍?、木桌椅的清漆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青澀而悸動的氣息。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嶄新的草稿本上撕下一頁紙。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在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李晗”兩個字。先寫她的姓,“木”字旁,橫、豎、撇、捺,每一筆都力道深重,幾乎要劃破薄薄的紙張;再寫她的名,“日”字旁小巧精致,右邊的“含”字舒展大方,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寫著寫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秘密——“李”字,和他自己的姓氏,一模一樣。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點孩子氣的隱秘歡喜,悄然從心底滋生蔓延開來,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的漣漪。
下課鈴聲尖銳地響起,打破了教室里微妙的寧靜。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寫滿了半頁紙,密密麻麻全是“李晗”。張超像猴子一樣靈活地竄過來,伸長脖子一看,立刻怪叫一聲:“喲呵!李垚!你這是提前練習寫同桌的名字呢?這么用心?不過可惜了兄弟,”他幸災樂禍地指了指前排,“她旁邊坐的可是林曉,沒你的份兒嘍!”
李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漲紅了臉,手忙腳亂地把那張寫滿名字的草稿紙胡亂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然后飛快地塞進抽屜最深處,仿佛在藏匿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皠e瞎說!”他低斥一聲,語氣帶著明顯的慌亂。
張超撇撇嘴,顯然對他的否認嗤之以鼻,但也沒再窮追猛打,轉(zhuǎn)而興致勃勃地聊起了清北班剛剛發(fā)下來的、據(jù)說難度逆天的課程表。李垚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思卻像長了翅膀,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李晗正和她的同桌林曉湊在一起,兩顆腦袋挨得很近,指著攤開的課本小聲討論著什么,李晗的嘴角始終噙著那抹淺淺的、令人心動的笑意。
窗外的香樟樹在微風中搖曳,寬大的葉子相互摩擦,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溫柔的沙沙聲,仿佛在為少年隱秘的心事伴奏。陽光穿過葉隙,在李晗攤開的課本上投下跳躍的、不規(guī)則的光斑。李垚的目光追隨著那些跳躍的光點,最后落回那個專注的側(cè)影上。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心底最后一絲因放棄清北班而產(chǎn)生的、微不可察的遺憾,徹底煙消云散。
放棄清北班,好像……真的沒那么難。甚至,開始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