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褪盡,陸府的朱漆大門就被撞得咚咚響。那聲音裹著寒氣穿透門廊,像礦車碾過鐵軌的悶響,震得石榴樹的殘果簌簌發(fā)抖,昨夜炸裂的青果汁液在石板上凝成暗紅的斑,被霧氣浸得發(fā)亮。
陸衍攥著沈氏塞來的半塊玉佩,掌心的溫度捂不熱那冰涼的玉質(zhì)。玉佩接縫處的 “趙” 字還泛著淡紅,像是剛被血浸過。西跨院的鎖鏈聲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這次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在晨露上,濺起的水珠里映出七道扭曲的人影 —— 都缺了左耳。
“陸少爺,孫司令的人來了?!?管家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帶著哭腔,“說、說要見您和小姐……”
陸衍把陸瑤往東廂房推,妹妹后頸的青斑已經(jīng)漫過下頜,斑塊里的紋路在晨光下像極了煤礦巷道圖,那些交錯的線條間滲出細小紅珠,滴在衣領(lǐng)上暈成小點?!版i好門,無論聽見什么都別開?!?他往妹妹手里塞了把艾草,那草葉邊緣泛著青灰,是昨夜母親在契約堂燒剩下的。
剛轉(zhuǎn)到天井,軍靴碾過青石板的聲響就灌進耳朵。四個士兵背著手站在石榴樹下,灰布軍裝的袖口沾著黑泥,那顏色與煤礦井口的苔蘚一模一樣。為首的副官穿著馬靴,靴跟鑲著銅釘,每踩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淺坑,坑里立刻滲出細黑的絨毛,像極了黑貓尸體里的毛發(fā)。
“陸少爺?shù)故乔彘e?!?副官摘下軍帽,露出左額的疤痕,形狀像被鎬頭劈過,“孫司令說了,煤礦的保護費該清了。” 他的目光掃過陸衍,突然停在他左胸,“這塊青斑,倒是跟礦上老照片里的標(biāo)記很像?!?/p>
陸衍的指甲掐進掌心。父親書房的相冊里,1905 年的礦工合影上,每個幸存者左胸都有塊淺青印記,老陳說那是 “地脈認(rèn)主” 的記號。他注意到副官腰間的佩刀,鯊魚皮刀鞘上的龍紋刻得格外深,龍爪的位置隱約有鑿痕,湊近看竟像是煤礦巷道的岔路 —— 與契約堂供桌布上的血印地圖分毫不差。
“煤礦早就停了?!?陸衍后退半步,后腰撞到石榴樹的殘枝,斷口處滲出的汁液濺在手上,帶著淡淡的硫磺味,“民國十七年的新法令,私人不得開采……”
“法令?” 副官突然笑了,笑聲里混著金屬摩擦的雜音,像生銹的礦車掛鉤,“陸少爺怕是忘了,1925 年你父親可是給孫司令送過礦股的?!?他從公文包里抽出張泛黃的收據(jù),墨跡發(fā)烏,邊緣有牙咬的痕跡,“上面寫著呢,用七號井的三年收益抵軍費,現(xiàn)在該兌現(xiàn)了。”
陸衍盯著收據(jù)上的 “七號井” 三個字,筆尖的墨跡像是活的,正慢慢暈開,在紙面爬成礦井的形狀。收據(jù)角落的火漆印突然裂開,滲出細黑的粉末,落在石板上與昨夜的貓尸灰燼融在一起,凝成個歪歪扭扭的 “7” 字。
“沒錢,就用東西抵?!?副官的目光突然轉(zhuǎn)向東廂房,那眼神黏在門板上,像蜘蛛吐絲,“聽說令妹屬龍,生辰正好合了煤礦的地脈。孫司令最近在修彈藥庫,正缺個‘鎮(zhèn)脈’的物件?!?/p>
“你敢!” 陸衍猛地上前,玉佩在懷里硌得生疼。東廂房的門板突然震動起來,像是有人在里面撞門,又像是門板自己在發(fā)抖。他瞥見門板縫里滲出的青灰色霧氣,那顏色與老陳指甲縫里的煤渣一模一樣,正順著門框往下淌,在地上織成網(wǎng)。
副官身后的士兵突然齊刷刷地抬手,露出袖口的青斑。陸衍的呼吸頓住了 —— 那些斑塊的形狀,與契約堂供桌下的礦工影子毫無二致。最左邊的士兵突然咧嘴笑了,牙床泛著青黑,齒縫里嵌著煤渣,說話時噴出的氣帶著井下特有的潮濕味:“1905 年,我爺爺就在七號井……”
話音未落,東廂房傳來陸瑤的尖叫。那聲音被門板濾過,變得悶悶的,像從深井下傳來的呼救。陸衍轉(zhuǎn)頭的瞬間,看見門板上的木紋正在重組,慢慢顯形為無數(shù)只手,指甲摳著門板往里鉆,木屑簌簌落下,在地上堆成小墳包的形狀。
“看來令妹也懂規(guī)矩?!?副官慢悠悠地拔出佩刀,刀身映出的影子竟不是他本人,而是個穿礦工服的男人,左臉有道疤痕,“孫司令說了,屬龍的姑娘養(yǎng)在礦上,能保三年不出透水事故。光緒年間就有這規(guī)矩,不是嗎?”
陸衍的視線落在刀鞘內(nèi)側(cè),那里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湊近看竟是礦工的名字。第七個名字被紅筆劃了圈 ——“王阿牛”,字跡邊緣滲著暗紅的銹跡,像干涸的血。他突然想起老陳說過,1905 年透水事故的領(lǐng)頭礦工就叫王阿牛,尸身被撈上來時,左額有個鎬頭劈出的洞。
“周先生!” 陸衍突然大喊,聲音在晨霧里散得厲害,“把賬房的煤礦收益賬拿來!”
廂房的門 “吱呀” 開了道縫,周先生的黃銅煙桿從里面伸出來,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沒、沒有賬……” 他的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蛛網(wǎng),“光緒三十一年后,賬就燒了……” 煙桿掉在地上,滾出的煙絲里混著細黑的毛發(fā),纏在石板縫里像絞不斷的線。
副官的佩刀突然指向石榴樹。陸衍順著刀光看去,昨夜埋黑貓的土堆正在隆起,七道青灰色的紋路從土里鉆出來,爬向士兵的軍靴,在鞋跟處凝成小蛇的形狀。最前面的士兵突然慘叫一聲,抬腳時靴底已被腐蝕出七個小洞,每個洞里都嵌著枚銅錢 —— 光緒元寶,邊緣有牙咬的痕跡。
“看來地脈也認(rèn)規(guī)矩。” 副官收回佩刀,刀鞘碰撞的聲響里,陸衍聽見細微的鎖鏈聲,像是從刀身里傳出來的,“給你們?nèi)鞎r間。要么拿出三千塊大洋,要么……”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再次舔過東廂房的門板,“讓令妹跟我們走?!?/p>
士兵轉(zhuǎn)身時,陸衍看見他們后頸的衣領(lǐng)下都有圈紅痕,像被勒過的礦工。晨霧順著他們的腳印往回縮,露出的石板上有串細小的血珠,連成 “井” 字的形狀,井沿處的血珠突然炸開,濺出的粉末里竟有極小的牙齒,與黑貓尸嘴里的齒形一模一樣。
“他們的靴底沾著七號井的煤。” 周先生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煙桿在手里轉(zhuǎn)得飛快,“我剛才看見,那副官的刀鞘里…… 塞著礦工的布帶?!?他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青斑,斑塊里的紋路正慢慢顯形為 “1905” 四個數(shù)字。
陸衍沒說話。他盯著東廂房的門板,那些手形木紋已經(jīng)消失,只留下七道抓痕,深可見骨。抓痕里滲出的青灰色粉末,被晨風(fēng)吹起,在半空聚成個模糊的人臉 —— 是沈氏的輪廓,嘴巴動著,像在說 “銅墨盒”。
回到書房時,紅木書桌上的銅墨盒正在轉(zhuǎn)圈。那是副官剛才留下的,龍紋雕刻的鱗片間滲出黑色的液體,滴在《商業(yè)通論》的封面上,腐蝕出 “7” 字的形狀。陸衍伸手去碰,墨盒突然炸開,黑色液體濺在墻上,竟顯出無數(shù)細小的人影,都在彎腰挖礦,鎬頭起落間露出 “陸” 字的輪廓。
“哥,他們在笑?!?陸瑤不知何時站在門口,她的青斑已經(jīng)蔓延到眼角,瞳孔里映出的煤礦井口正在擴大,“從墨盒里笑,從井里笑?!?她指著墻上的人影,“那個左額有疤的,總盯著我的脖子看?!?/p>
陸衍突然想起沈氏的話。昨夜母親將婚書塞進他懷里時,指尖劃過他的手腕,留下的血珠在袖上凝成 “銅龍引怨” 四個字。他抓起墨盒的碎片,黑色液體在掌心慢慢聚成礦井的形狀,七號井的位置正對著父親掛鐘的方向 —— 此刻掛鐘的指針又停在了凌晨三點,齒輪間纏著的黑發(fā)突然繃緊,像有人在井下拉動繩索。
窗外的晨霧徹底散了。陽光照在石榴樹的殘枝上,那些青果的汁液在石板上漫延,匯成煤礦地圖的形狀。陸衍數(shù)著地圖上的巷道,正好十三條,與 1905 年透水事故中被埋的礦工人數(shù)分毫不差。
周先生的算盤聲從賬房傳來,噼啪作響,像在清點什么。陸衍側(cè)耳細聽,那節(jié)奏竟與煤礦井架的絞盤聲一模一樣,每七聲停頓一次,停頓的間隙里,隱約能聽見有人在低語,說的是吳語,翻譯成官話是 “還賬”“祭品”“雙脈”。
他低頭看向掌心的黑色液體,那些液體正在皮膚上游走,凝成 “1905” 的字樣。液體滲入青斑的瞬間,左胸突然傳來劇痛,像被鎬頭鑿過?;秀遍g,他仿佛看見無數(shù)礦工從墨盒里爬出來,青灰色的手抓向陸瑤,而副官左額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與老照片里王阿牛的傷口重疊在一起。
東廂房的留聲機突然自己轉(zhuǎn)了起來。這次沒有唱周璇的《夜來香》,只有滋滋的雜音,像礦井通風(fēng)管破裂的聲響。雜音里混著細微的鎖鏈聲,從西跨院傳來,從銅墨盒里傳來,從每個人的影子里傳來,越收越緊,勒得人喘不過氣。
陸衍抓起父親的派克鋼筆,往墨盒的黑色液體里蘸了蘸。筆尖剛碰到紙面,就浮現(xiàn)出一行字:“銅龍噬主,血月破之?!?字跡很快被液體吞噬,取而代之的是張人臉 —— 父親的輪廓,嘴巴動著,像在說 “趙曼卿”。
廂房外的石榴樹突然劇烈搖晃,剩下的最后一顆青果墜落在地,裂開的果殼里沒有果肉,只有七枚銅錢,串在黑發(fā)上,像串小小的祭品。銅錢落地的脆響里,陸衍聽見周先生的算盤突然停了,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像有人被礦車撞倒。
他握緊懷里的半塊玉佩,轉(zhuǎn)身時看見陸瑤的青斑上,正慢慢顯露出龍紋的形狀,與趙家玉佩的紋路完美吻合。妹妹的瞳孔里,副官左額的疤痕越來越清晰,像要從里面爬出來。
西跨院的鎖鏈聲又響了,這次近得仿佛就在耳邊。陸衍知道,那不是鎖鏈在動,是地脈在翻身,是 1905 年的礦工在清點人數(shù),而他們要的,從來都不只是三千塊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