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祈安每年都找新的替身，今年這個眉眼最像我。她學著我當年給他送胃藥的樣子，
連包裝紙都折得一模一樣?！澳阍浇缌?。”他像十年前拒絕我那樣推開她。可沒人知道，
我那些深情都是演的——這是我死的第十年。顧祈安果然又找了一個新的。這次這個，
眉眼描畫得尤其用心，遠遠看過去，幾乎能騙過時光。她穿著條水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
配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站在顧祈安那棟冷冰冰的別墅門外，手里緊緊攥著個小藥盒。
那局促又帶著點孤勇的模樣，簡直是我當年拙劣表演的完美復刻。我飄在半空，
像看一場荒誕的啞劇重映。冷風穿透我虛無的形體，卷起幾片枯葉，
打著旋兒從那個女孩微卷的發(fā)梢掠過。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想汲取些勇氣，
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緊緊捏著那個小小的白色藥盒。門開了。顧祈安的身影堵在門口，
背對著屋內過于明亮的光線，輪廓被鍍上一層生硬的金邊。他穿著深灰色的家居服，
頭發(fā)有些凌亂，大約是剛從書房出來，眉宇間壓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厭倦，
像一塊積了十年塵垢的陰沉木頭。他垂眼，視線落在那只遞過來的藥盒上。廉價的塑料殼，
上面印著褪色的藍色藥名。包裝紙的折痕，
生硬又刻意地模仿著某種記憶——笨拙地折出尖角，再小心翼翼地壓平邊沿。
他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層覆蓋。
“祈安哥，”女孩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微顫，努力模仿著某種“我見猶憐”的腔調。
“聽說你胃又不舒服了？這是以前…以前你常用的那種?！彼匾馔ｎD了一下，
加重了“以前”兩個字。目光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地黏在他臉上，試圖捕捉任何一點松動。
顧祈安沒接。他甚至沒再看那藥盒第二眼。目光越過女孩的頭頂，
投向門外黑沉沉的庭院深處，那里只有被風搖晃的樹影。他的聲音像淬了冰渣，
砸在初秋微涼的空氣里，也砸在那個精心準備了一下午的女孩臉上?！澳阍浇缌恕?/p>
”一模一樣的臺詞。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每一個音節(jié)，每一個停頓的間隙，
都嚴絲合縫地重疊在十年前的記憶之上。那個秋夜，我也是這樣，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
手里死死攥著同樣的胃藥，被他用同樣的話語，釘在了自作多情的恥辱柱上。
藥盒掉在地上發(fā)出的輕微悶響，似乎穿越了十年的光陰，再次響起。
女孩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精心維持的表情徹底碎裂，
只剩下錯愕和一種被當眾扒光的羞恥。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么，或者再爭取一下，
但顧祈安已經毫無留戀地轉過身。厚重的、價值不菲的實木門，在她面前無聲而堅決地合攏，
隔絕了里面溫暖的燈光，也隔絕了她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門關上的瞬間，
我仿佛看見十年前的自己，那個在門外呆立了許久，最后才彎腰撿起藥盒，默默離開的影子，
和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孩重疊在一起。多像啊。
連那點強撐出來的、自以為是的“深情”姿態(tài)，都模仿得入木三分。只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當年我那場轟轟烈烈的“舔狗”大戲是假的，演給所有人看的，包括顧祈安。而眼前這位，
她那點心思和投入，明晃晃地寫在臉上，是真的不能再真了。顧祈安看出來了，
所以他連一絲憐憫都吝于給予。別墅里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冰冷的光。
顧祈安直接穿過空曠得能聽見回音的客廳，
走向二樓盡頭那個從不允許任何人踏足的房間——他的書房。他推開門，卻沒有立刻開燈，
任由窗外稀薄的城市光污染勾勒出室內龐大書架的輪廓。他走到靠墻的一個玻璃展柜前。
那里面，整齊地陳列著十臺老式膠片相機。從笨重的早期型號，到后來小巧一些的旁軸，
每一臺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像博物館里的珍貴文物。這些都是我的“遺物”。
生前視若珍寶的伙伴，死后成了他這里唯一的風景。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玻璃表面，留下幾道模糊的印痕。窗外霓虹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看不清表情。時間在這里似乎凝固了，只有他緩慢移動的手指，證明這不是一張靜止的畫面。
他在看什么？透過這些冰冷的金屬和皮革，他又能捕捉到什么早已消散的痕跡？
書房的空氣凝滯而沉重，帶著舊紙張和干燥灰塵特有的氣味。
顧祈安維持著那個凝視展柜的姿勢，如同一座被遺忘在海岸線的礁石。
直到樓下傳來輕微的、帶著試探性的腳步聲，才打破這片死寂。是新來的那個女孩。
她叫林薇。她并沒有聽話地立刻離開，大約是心有不甘，
或者是顧祈安那點隱秘的“替身”標準讓她生出了某種錯覺，認為自己終究是特別的。
她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和一個精致的骨瓷碟，
碟子里是幾塊烤得焦黃的曲奇餅干。“祈安哥，”她的聲音放得很輕，
帶著一種刻意的、模仿出來的溫順?！拔铱茨阃砩蠜]怎么吃東西，喝點熱牛奶吧？
還有…我自己烤的小餅干。”她停在書房門口，沒有貿然進來，姿態(tài)放得很低，
像一只尋求庇護的小動物。她甚至微微側著頭，
讓燈光柔和地勾勒她臉頰的線條——那是我曾經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遍的角度，
為了在顧祈安面前顯得更“無害”一點。顧祈安緩緩轉過身。書房里沒有開主燈，
只有他身后展柜下方一圈微弱的LED燈帶亮著，幽幽地映著他半邊臉。他看向林薇，
目光沉沉的，沒有溫度，也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審視。
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成色，或者是在她臉上費力地搜尋某個早已模糊的影子。
片刻的死寂。林薇端著托盤的手指有些發(fā)白，臉上的笑容也快要維持不住。“放那兒吧。
”他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在門口時啞了一些，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
朝旁邊一張紅木小幾揚了揚下巴。林薇如蒙大赦，連忙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下，
杯碟相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放下東西，她卻沒立刻走，反而向前挪了一小步，
目光帶著好奇和一種急于表現親近的渴望，落在那排陳列著老相機的玻璃柜上。
“這些相機……都好特別啊?！彼囂街f，聲音刻意放得又軟又輕?！捌戆哺纾?/p>
你很喜歡攝影嗎？”她往前湊近了一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她的目光掃過其中一臺黑色漆面略有剝落的尼康旁軸時，顧祈安的眼神驟然變了。
那是一種瞬間繃緊的、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態(tài)。他幾乎是立刻側身，
用身體擋住了林薇看向那臺相機的視線，動作快得有些突兀。“出去。”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命令，比剛才在門口時更加鋒利。
林薇被這突如其來的冷厲嚇得一哆嗦，臉上那點強裝出來的溫順徹底破碎，
只剩下驚惶和狼狽。她不敢再多看一眼，更不敢多問一句，慌亂地低下頭，
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退了出去。甚至忘了帶上書房的門。門虛掩著，留下一條縫隙。
顧祈安沒有去關。他站在原地，緊繃的肩線過了好幾秒才慢慢松懈下來。他重新轉過身，
面對著玻璃柜。這一次，他伸出手，不是隔著玻璃撫摸，而是直接打開了展柜的鎖扣。
玻璃門無聲地滑開。他小心翼翼地從最顯眼的位置上取下了那臺黑色的尼康旁軸相機。
相機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屬觸感仿佛能穿透皮膚。
他用指腹極其緩慢地、極其珍重地摩挲著相機頂部那些細微的磨損痕跡，
那是無數次被握在掌中、貼在臉頰留下的印記。最后，
他的手指停留在相機底部的金屬暗扣上。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凹陷。
像被什么東西用力撞擊過。他的指尖在那個凹陷處反復流連，力道很輕，
仿佛怕驚醒了什么沉睡的東西。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臉上變幻，映出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暗沉。
他就這樣站著，捧著那臺冰冷的機器，像一個捧著唯一信物的朝圣者，
又像一個守著空墳的守墓人。時光在寂靜中悄然滑走。別墅外，城市的光影無聲流轉。
別墅內，顧祈安的生活按部就班，林薇小心翼翼地扮演著她的角色。她學得更努力了，
從穿衣風格到說話的語氣，
甚至試圖模仿我偶爾會做的那個小動作——思考時無意識地將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
顧祈安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偶爾投向她的目光復雜難辨，帶著審視，
也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自虐般的專注。林薇把這理解成一種默許，
一種認可，于是更加賣力。七月十日?？諝饫飶浡环N看不見的、緊繃的弦。清晨，
顧祈安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公司。他穿著黑色的襯衫，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
面前擺著林薇精心準備的早餐。他吃得很少，動作機械，眼神卻異常清醒銳利，
像暗夜里打磨過的刀鋒。林薇坐在他對面，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試圖說點什么活躍氣氛，剛開口叫了一聲“祈安哥”，就被他毫無波瀾地打斷?！鞍察o點。
”三個字，像冰水澆頭。林薇立刻噤聲，低下頭，食不知味地戳著盤子里的煎蛋。
她不明白這個日子有什么特別，只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房子。
顧祈安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刀叉，金屬與骨瓷相碰發(fā)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
他沒有看林薇一眼，徑直起身，走向二樓的書房。林薇猶豫了一下，
還是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她停在書房門外，虛掩的門縫里，
她看到顧祈安走到那個玻璃展柜前，站定。他打開了柜門。這一次，
他沒有去碰那臺黑色的尼康旁軸，而是從展柜最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取出了一個深棕色的、巴掌大小的硬紙盒。盒子的棱角已經磨得有些圓潤，顏色也有些褪了，
顯然年代久遠。他拿著盒子，走到寬大的紅木書桌后坐下。林薇屏住呼吸，
心臟在胸腔里跳得飛快。她從未見過這個盒子。直覺告訴她，這里面藏著的東西，
很可能就是顧祈安所有陰郁的源頭，也是她這個“替身”存在的根基。
顧祈安坐在寬大的皮椅里，深棕色的硬紙盒就放在光潔的紅木桌面上，
像一塊來自過去的、沉默的碑。七月十日清晨的光線穿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