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骨撞擊冰冷地磚的劇痛炸開,眼前金星迸濺。徐疏影整個身體佝僂著、幾乎蜷縮成瀕死的蝦米形狀,死死貼在粘稠冰冷的污穢地面。鼻尖杵著濃烈到令人幾欲暈厥的血腥、藥氣,還有嘔吐物酸腐惡心的氣息。每一次抽氣都像把肺腑放在砂紙上磨。緊壓在胸口和地面之間的那只拳頭,卻如同長進了肉里,紋絲不動。指縫間粘膩冰冷,那幾點墨色的、承載著滅門血仇唯一線索的污跡,就是她此刻全部的呼吸,是她活著的唯一憑證。
攥??!如同溺水者攥住最后一塊朽木!她用身體的重量、用絕望的姿態(tài)、用額頭抵著磚石的冰冷,死死壓住那只拳。背上,那兩道目光——懸劍司巨漢如冰山鎮(zhèn)壓的無聲威壓!蟠龍斗篷陰影下冰冷如淬毒刀刃的審視!如同兩座巨岳懸在頭頂!隨時要將她的靈魂和那點殘存的墨痕一并碾成齏粉!
時間被撕裂成了無數(shù)個瞬間。每一瞬都如長河奔流,又似凝滯成琥珀里的蚊蠅。汗水沿著她光潔卻沾滿污穢的頭皮蜿蜒流下,滑進眼角,帶著刺辣辣的鐵銹般的微咸澀痛。殿外風(fēng)雷的咆哮像是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內(nèi)殿,只有蕭徹斷斷續(xù)續(xù)、微弱卻穿透死寂的、如同破布被撕扯的喘息聲,帶著粘稠血泡的破裂音,還有自己擂鼓般撞擊在冰冷磚面上的心跳。
窒息感如寒冰從脊椎蔓延。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形的重壓碾碎心肺之際——
陰影深處。錦榻邊緣。一只手,枯瘦,嶙峋,沾滿了凝固的暗紅和新鮮噴濺的、顏色污濁黑黃的嘔吐穢物,劇烈地顫抖著,摸索著探了出來。指甲劈裂,指縫里嵌滿黑泥和不明纖維的碎屑。那枯爪在冰冷的空氣里痙攣般地抓了幾下,仿佛盲者尋找虛無的依托,最后猛地摳住了雕花床沿尖銳凸起的棱角!
“呃…嗬…” 一聲微弱嘶啞、仿佛是從胸腔深處被碾碎榨出的氣聲響起。伴隨著這聲不成調(diào)的非人嗚咽,蕭徹一直激烈蜷縮顫抖的身體猛地一挺!像是被一根無形的、巨大的鋼針自脊柱狠狠釘穿!脖頸后仰繃緊出極限的弧度,喉結(jié)劇烈滾動,如同吞著燒紅的炭塊!一股濃稠的、顏色更趨近于污油般深黑的液體混著碎裂的血塊、胃里尚未消化的藥汁殘渣,猛地從他緊閉的齒縫間狂涌噴濺而出!
“噗——!”
濃腥穢臭如同炸開了一個腐敗多年的尸囊!黑黃污穢的物質(zhì)呈扇形潑濺開!離得最近的徐疏影只覺得背脊和小腿瞬間被一股滾燙腥濕的穢物兜頭淋透!粘稠的溫?zé)岷谄つw上,惡臭如同實質(zhì)的鉆頭狠狠鑿進鼻腔!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死死咬住的下唇瞬間被咬破!更濃烈的血腥味混著胃酸上涌的鐵銹氣息堵住喉嚨!
懸劍司那壯如山岳的身軀紋絲未動,斗篷邊角都沒有一絲拂動。那蟠龍錦袍下的頎長身影,連低垂的帽檐陰影都未曾偏移半分。只有啞仆,那雙渾濁得如同蒙塵百年的玻璃珠般的眼,在蕭徹這一口狂嘔穢物噴出的瞬間,極其細微地瞇了一下,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復(fù)雜。不是憐憫,更像是一種沉重鎖鏈驟然加身的陰郁。
蕭徹的身體在噴出這口穢物后,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撐的稻草,猛地癱軟砸回錦繡狼藉的堆垛之中,只有胸脯微弱到幾乎沒有的起伏證明他還未徹底成為一具尸體。那股籠罩大殿的、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死亡威壓,似乎也因為這瀕死皇子徹底失去最后一點威脅,也因那卷至關(guān)重要的薄絹已然化為齏粉,而稍微松動了一絲。
懸劍司壯漢斗篷之下傳出一聲極低、如同沉悶滾雷在厚云層中碾過的、分不清是嘲諷還是命令的單音節(jié)。
門口那蟠龍錦袍的身影,帽檐陰影終于極其緩慢地向上抬起寸許。那道自唇角斜勾入鬢、鮮艷如同新鮮凝血的疤痕在昏黃跳動、如同鬼火般不穩(wěn)的光線下灼燒著視線。沒有看到眼睛,但那道猩紅的傷疤本身,仿佛就凝聚著足以割裂靈魂的審視!
猩紅傷疤之下,緊抿的薄唇線條如同兩片冰冷的刀鋒,似乎無聲地開闔了一下。
毫無預(yù)兆地,那懸劍司巨漢動了!
不是撲殺!不是搜尋!如同一道沉默無息的黑色巨巖被無形的巨力推動!龐大沉凝的身軀帶著一股卷動血腥藥氣的冷風(fēng),沒有任何遲疑地轉(zhuǎn)向!斗篷下擺掃過血泊污跡!一步!兩步!沉重的腳步聲踏碎殿中死寂!巨大的陰影如同移動的鬼山,籠罩住大殿門口那蟠龍錦袍!
巨漢在離門口身影一步之遙處,陡然頓?。【薮蟮纳碥|微微前傾!頭顱極其恭敬、卻又帶著自身沉重?zé)o比分量的姿態(tài),向著陰影中那道猩紅傷疤極其輕微、快速地一點!
如同一座黑鐵山峰,向一縷隱匿在明黃錦繡下、冰冷燃燒的猩紅刀鋒,表達了瞬間的臣服與回稟。隨即,他龐大的身軀無聲側(cè)讓開。
那道佇立在暴風(fēng)雨與地獄血腥之間、籠罩于明黃蟠龍紋的頎長身影,終于動了。沒有再看殿內(nèi)一眼。鑲著金線云紋、在狂風(fēng)雨氣中依舊挺括不動的錦袍下擺微微拂動,無聲地滑過了沾滿血水粘液的門檻。靴底踏在水漬上悄無聲息。
走了。
如同冰冷的潮水驟然退去!整個大殿被掏空般的輕飄與死寂迅速回填!唯余濃得化不開的腥穢!
懸劍司巨漢緊隨其后,沉重的身影沒入門外的黑暗風(fēng)雨之中。
殿內(nèi)仿佛瞬間被抽成真空。
徐疏影緊繃到極致、幾乎要爆開的神經(jīng)猛地一松!排山倒海的眩暈感和巨大的虛脫感幾乎將她徹底淹沒!喉嚨里翻涌的腥甜再也壓不住,猛地嘔出一小口帶著酸水的血沫!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軟倒!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撞得眼前發(fā)黑!全身骨骼如同被拆散!
但那只緊攥的拳頭,依舊死死壓在胸口下方!如同長在她血肉里的最后一根鐵樁!
“……呵……”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瀕死毒蛇吐信的冷笑,帶著濃重的沙啞血腥氣,從錦榻深處傳來。
蕭徹不知何時竟掙扎著,用肘部撐起了一點身體。那張臉蒼白中泛著死氣的青灰,唇邊、下頜淋漓著濃黑污穢的血塊和尚未干涸的黃綠色汁液,污濁不堪。唯有那雙眼睛,深陷眼窩里的墨瞳卻亮得駭人,如同吸飽了腥血的墨玉,死死盯著癱軟在地、背對著他的徐疏影的后頸!
那目光,帶著一種被毒蛇纏繞、被毒蝎蟄咬般的冰涼粘稠和刻骨的審視!仿佛要看穿她死死壓住的拳頭里到底攥著什么東西!
啞仆如同石化的雕像,微微佝僂著,沾滿血污肉末的手指垂在身側(cè)。他枯寂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地面,從血肉模糊的無頭尸身,到蜷縮如殘燭的斷臂鸞衛(wèi),再到滿地爆散的染血碎絹殘屑、嘔吐穢物、破碎的黑匣鐵片。最后,目光極其短暫地在徐疏影死死攥緊的拳背上凝了一瞬,渾濁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沉郁。隨即,他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覆蓋了一層千年的霜雪。他沉默地彎下腰,開始用那雙沾滿腥穢的手,一點點、極富耐心地,拾掇起地上那柄鸞衛(wèi)遺落的帶血腰刀碎片,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在清理最普通的雜物。
徐疏影趴在冰冷腥臭的地上,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肋骨的劇痛。背脊上蕭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得她皮肉生疼。啞仆沉默清理碎片的細微摩擦聲,在死寂中像貓爪撓刮著她的耳膜。時間點滴流逝,體內(nèi)的寒意漸漸被一種從骨髓里滲出來的虛脫灼熱取代。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九皇子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失去意識!
就在冰冷的絕望即將再次攫住她意識的邊緣時,一陣微弱卻又持續(xù)不斷的、極其熟悉的酸脹刺痛感,自她被濕透粗布袍褲緊裹的膝蓋深處蔓延開來!如同冰水下燃起的一點火星!是長久跪在冰冷泥濘中留下的舊傷在作祟!這刺痛,竟成了她對抗昏厥最有效的藥!
指尖顫抖著摳進指縫間粘膩冰冷的墨跡,劇痛讓她意識瞬間清醒了一瞬!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混雜著血臭的空氣勉強壓下一陣惡心。開始掙扎!動作極其微弱緩慢,如同斷了腿的蟲子在泥濘里蠕動。手肘先支撐起一點分量,肩膀顫抖著聳動。壓在胸前的那只拳頭卻如同焊死在原處,紋絲不動地隨著身體動作緩緩上抬一絲。額頭依舊死死抵著地面,仿佛在維持著最后的、搖搖欲墜的屏障。
她掙扎著,一點一點,艱難無比,如同從凍結(jié)的泥潭里拔出自己沉重的雙腿,讓跪倒的軀體慢慢轉(zhuǎn)變成半跪的姿態(tài)。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渾身的傷口和被巨大力量沖擊過的肌肉骨骼,劇痛讓她額角青筋暴跳,冷汗涔涔,眼前陣陣發(fā)黑。膝蓋骨如同在刀尖上摩擦!她用這錐心蝕骨的痛感作為鐵錨,死死釘住自己漂浮的意識!
視線艱難地抬起一絲縫隙,掃過地面。啞仆還在拾掇,動作不疾不徐。而地面上,那鸞衛(wèi)無頭尸體旁,靠近門框內(nèi)側(cè)那片濕滑暗沉的血泊邊緣,一點微弱、近乎錯覺的青白色反光刺入她眼簾!并非刀鋒!是……
一塊小小的、半埋在血水污垢下的、不過半個小指節(jié)大小的玉石!質(zhì)地清透溫潤!露出的部分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圓潤,像是常年佩戴所致。玉石下方仿佛壓著極細的銀絲?光線昏暗,又被血水浸著,模糊不清,但絕對不是宮中侍衛(wèi)尋常佩飾!
心驟然一緊!又立刻強行按下!不是時候!
她不敢再看!身體已經(jīng)半跪著支撐起來,佝僂著,一只沾滿血污泥濘的手垂落身邊,微微顫抖。另一只手(握著墨跡的那只)依舊死死攥拳,緊貼在心口下方。頭顱沉重地低垂著,如同折斷。
“咳咳……”蕭徹喉嚨里再次滾出含血的氣泡音。他那雙在濃黑污穢映襯下亮得驚人的墨瞳,死死盯著半跪在地上、如同石像般的徐疏影,看著她那具破敗軀殼不堪重負的顫抖、看著她額角滴落的汗珠和幾乎無法控制的下頜抽搐。他嘴角極其緩慢地、扯出了一個極其細微、卻又淬滿劇毒和某種掌控般快意的弧度。他那只依舊沾滿污血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動作伸向榻邊小幾上擺放的、早已涼透的一碗渾濁的藥汁。
冰涼的指尖碰到粗糙冰冷的陶碗邊緣。他捻起碗邊一根小小的、似乎被隨意丟下的枯草桿——仔細看去,草桿頂端極其微小的一點霉爛灰斑在燭光下仿佛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枯草桿的末端沾上一滴涼透的、顏色深褐渾濁的藥汁。他動作緩慢而隨意,仿佛只是無聊的消遣。沾著藥汁的草桿末端,隨意地朝著下方半跪的徐疏影肩頭一點。
一滴冰冷渾濁的藥液從草桿末端墜落!
啪!
極輕微的一聲響!粘稠冰涼的藥汁砸在徐疏影灰布粗袍沾染著血污泥濘的后肩上!濺開一小團污漬!
冰涼!如同毒蛇的舌頭舔過!
徐疏影身體猛地一個劇烈地篩糠般的寒顫!肩膀不受控制地向后一縮!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那涼意不僅落在皮肉,更仿佛穿透了層層污穢的外袍和單薄的里衣,滲入被巨大恐懼包裹的骨髓深處!一股冰冷的惡寒瞬間竄遍全身!
“呵……”又是一聲氣若游絲的、裹挾著劇毒般愉悅的輕笑,從蕭徹染血的唇齒間逸出。他枯槁如白骨的手指捻著那根毫不起眼的枯草桿,如同把玩著一柄無形的、掌控著她生死的鑰匙。草桿再次慢悠悠地垂下,末端在昏黃的、如同即將燃盡殘燭余燼般微弱跳躍的光暈里,輕輕拂過她那只垂落在身側(cè)、微微顫抖的冰冷手背!動作極輕,帶著一種近乎折磨的、刻意放緩的冰冷觸感!
徐疏影牙關(guān)格格作響,幾乎要將槽牙咬碎!手背上的冰冷觸感如同萬千噬骨毒蟻在爬!每一寸肌膚都在尖叫戰(zhàn)栗!她只能強行壓抑住所有本能的反抗!頭顱更低地垂下去,下頜線如同繃緊到了極限的弓弦!汗水混合著血水泥灰,沿著鬢角不斷滾落,滴進布滿血絲的眼中,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
啞仆依舊沉默地清理著。一塊染滿血污的黑匣鐵片被他枯手拾起,粗糲的手指用力捻過,發(fā)出吱呀的摩擦聲。他低著頭,動作平穩(wěn),仿佛周圍一切掙扎、痛苦與毒辣的凌遲都與己無關(guān),只為清掃這滿地的骯臟狼藉。
時間如同凝固的黑油,粘稠地、無聲地流淌。
殿角的殘燭終于發(fā)出一聲極其細微的爆裂輕響,最后一點豆大的火苗在空氣中掙扎著晃了幾晃,吐出一縷刺鼻焦臭的黑煙,驟然陷入死寂的黑暗。
黎明前最為深沉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大殿!濃重的血腥、藥氣、穢物惡臭仿佛失去了光影的約束,化作有形有質(zhì)的暗流,沉甸甸地壓迫在每個人的胸口,冰冷粘稠地裹住口鼻,令人窒息。
黑暗完美地掩去了徐疏影低垂臉上所有幾乎崩裂的扭曲表情,掩去了她眼中翻騰的、幾乎要燒穿理智的瘋狂恨意與恐懼,也暫時切斷了蕭徹那如同毒蛇纏繞般的冰冷戲謔。她的身體依舊保持著那個半跪佝僂的姿勢,僵硬如同鐵鑄,只有指縫中那幾點深陷血肉的墨色觸感,是唯一真實的冰寒烙印。黑暗里,她喉嚨深處無聲地翻涌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劇烈心跳撞碎在胸腔里迸出的腥甜。
仿佛過了無盡歲月。
一片死寂中,一股極其微弱、如同陰溝里老鼠爬行般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殿門外的廊柱下響起。伴隨著這細微聲響的,是濃郁得嗆人的劣質(zhì)皂角味和一種濕滑陰冷的氣息。
一個同樣佝僂、穿著灰撲撲內(nèi)宦雜役袍服的老太監(jiān),提著一盞光線極其微弱、堪堪只能照亮腳下尺許方圓的油脂燈籠,悄無聲息地滑到了殿門口。燈籠渾濁的光暈只能映照出他半邊枯槁如同老樹干的臉,另半邊則沉沒在濃重的陰影里。渾濁呆滯的眼睛毫無波瀾地掃過殿內(nèi)如墓穴般的黑暗,掃過地上模糊不清、堆積如山的狼藉黑影,掃過榻上那團似乎已經(jīng)凝固的陰影。他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不清、如同含著一口濃痰的、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像是在詢問,更像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
啞仆拾掇的動作在黑暗中停頓了一瞬,隨即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是更專注地清理著手中那塊冰冷的金屬片邊緣。榻上的蕭徹,在濃墨般的黑暗里無聲無息,如同徹底融入了腐朽的軟墊深處。
那老雜役似乎也沒指望得到回應(yīng)。他提著那點微光,毫無聲息地挪動進來,枯瘦如同雞爪的手里抓著一把粗陋的短柄草刷和一只盛滿水的破木桶。劣質(zhì)皂角那令人作嘔的、帶著霉味的刺鼻氣息瞬間加重。
徐疏影在黑暗中繃緊了每一根神經(jīng)!皂角的氣味讓她胃里再次翻涌起來!她屏住呼吸,如同壁虎般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借著身體輪廓掩護著那只緊攥的拳頭,努力將自己融進這片狼藉角落的陰影之中。
油脂燈籠那點微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幽幽地漂移著。渾濁的光暈首先掠過了無頭尸身那片黏稠巨大的暗紅污跡,掃過卷曲如死蟲的斷臂鸞衛(wèi)殘留的軀干,最終停在了啞仆沉默蹲伏清理的鐵片邊緣。微弱光影在啞仆沾滿血污泥漿的枯槁手指上顫抖著跳躍。
那枯瘦雜役只是站在光暈邊緣,提著桶,渾濁的眼珠遲鈍地轉(zhuǎn)動著,茫然地掃過地上的污跡,又看向黑暗中蕭徹榻的方向,似乎在等待指令,或者只是單純地被這場面驚懾住。劣質(zhì)皂角的氣味在微光里粘膩地飄蕩。
就在微黃的光暈邊緣,在距離枯瘦老雜役臟污布靴尖半尺、一處積聚著暗褐色污泥污水的淺洼邊緣——剛才那塊被徐疏影驚鴻一瞥窺見的、半埋在血水污垢下的青白色反光玉石!在微光拂過水面折射的瞬間,再次顯露出極其短暫、卻異常清晰的輪廓!這一次!她看清了玉石上極其細微、卻熟悉到讓她骨髓發(fā)寒的雕紋印記——一道扭曲如漩渦、卻無比流暢的魚尾形刻痕!
青魚紋!家族供奉祠堂梁上那只盛放密文的銅匣暗記!昨夜父親臨刑前曾強塞給她一塊一模一樣的、刻有相同暗記的玉扣!
這碎片……莫非是那信物的另一半?來自父親口中“絕不可外泄”的同脈血親信證?!
巨大的驚疑如同冰水混合著滾燙的巖漿,狠狠沖入徐疏影腦海!心臟狂跳如雷!視線死死黏在那片微光水洼的邊緣!
就在這時!
“哐啷!”一聲沉悶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殿中猛地炸響!震得人頭皮發(fā)麻!
是啞仆手中的鐵片滑落!狠狠砸在旁邊的金屬燭臺底座上發(fā)出的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那一直如同癡呆般的枯瘦雜役猛地一個激靈!渾濁的眼珠驟然收縮!如同受驚的老鼠!他提著木桶的手猛地一哆嗦!木桶離手!
“噗通!”一聲悶響!
大半桶冰冷的、帶著濃重劣質(zhì)皂角氣味的水傾瀉而出!直撲地上那攤混雜著血水污泥的污穢!冰冷的水流瞬間沖卷過那片暴露在外的、帶著魚尾暗紋的青白玉石碎片!
水流卷起的污濁浪頭直撲徐疏影身側(cè)!冰冷的水珠夾雜著血腥污泥,狠狠濺上了她沾滿黑垢的手背!激得她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向后縮了半寸!
就在這水浪沖刷過玉石碎片的瞬息!在微光顫抖折射的光影里!徐疏影驚恐地看到——那青白色的玉石碎片被水流沖擊得猛地跳了一下!翻滾著,竟極其巧合地、精準無比地,被一個渾濁濁的、隨著水流翻滾上來的微小氣泡裹挾著!
那氣泡翻滾著沖進旁邊一灘更為濃稠、顏色更深、混合著鸞衛(wèi)內(nèi)臟碎屑和嘔吐穢物的暗沉污池邊緣!幾乎沒濺起一絲漣漪!瞬間沉沒消失!沒入了那片顏色深濃、散發(fā)著最濃烈惡臭、令人幾欲立刻暈厥的污穢泥沼之下!再也難覓蹤影!
如同被深淵徹底吞噬!
徐疏影渾身冰涼!所有的思緒仿佛被這無聲的吞噬猛地掐斷!巨大的無力感和洶涌的惡臭讓她眼前發(fā)黑!身體抑制不住地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她死死咬著牙關(guān),指甲更深地摳進掌心的墨痕傷口,用錐心的劇痛壓住喉嚨里翻滾的腥氣!碎石、血泥和惡臭的水珠順著她的鬢角滾落。
那枯瘦雜役似乎也被自己的失誤嚇住了,渾濁的眼睛呆滯地望著潑了一地的水漬,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
啞仆沉默地從污水中拾起那塊被沖開的鐵片,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隨手將其丟進旁邊堆積雜物的破舊木盆里,發(fā)出沉重的悶響。
榻上濃黑陰影里傳來極其輕微的、衣料摩擦的聲音。接著,是蕭徹微弱、含混,卻帶著一種奇異清晰、如同刮擦著冰面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艱難地擠出:
“拖……出……去……”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虛弱至極,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陰冷到骨子里的指令。
啞仆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立刻走向那蜷縮在地、氣息全無的斷臂鸞衛(wèi)尸體。那枯瘦雜役也如夢初醒般,顫巍巍地丟下草刷,抓住無頭尸身的腳踝,開始費力地將那沉重的死物向外拖拽。劣質(zhì)皂角的氣味混合著拖動尸體粘滯地面的濕滑摩擦聲,在凝重的死寂中格外刺耳。
清理持續(xù)著。天色在無邊的黑暗中緩慢過渡,仿佛墨汁正一點點被無形的手稀釋。不知過了多久,殿內(nèi)的血腥惡臭依舊,但狼藉破碎的景象在微弱的光線中似乎少了幾分最初的慘烈猙獰,多了些污垢的麻木。徐疏影蜷縮在冰冷的墻角,緊攥的拳頭始終未動,如同凝固的化石。汗水浸透的粗布緊貼著皮膚,冰冷刺骨,膝蓋深處那股酸楚的舊痛如同一根微弱的鐵釘,死死釘住了她搖搖欲墜的意識。那青白玉石的碎片,如同一個驟然破滅的幽靈,在她心頭留下一片冰冷的空洞和更加粘稠的絕望。
外面隱約傳來模糊悠長、如同垂死者嗚咽的晨鐘聲。風(fēng)停了,雨似乎也住了。
“哐當”一聲,最后一塊較大的碎鐵片被啞仆重重丟進木盆。
那枯瘦雜役已累得脫力,正佝僂著腰,扶著廊柱,在大口喘息。
啞仆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向依舊蜷縮在角落暗影里的徐疏影。目光帶著沉重的寒意。他沒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抬了抬下頜,示意了一個方向——通往偏殿耳房柴房的幽暗側(cè)廊。
蕭徹靠在濃黑骯臟的錦靠上,臉色灰敗如土,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卻平穩(wěn)了一些,唇齒間偶爾溢出幾聲破碎含混的呻吟,仿佛陷入了昏沉。那只曾握著草桿戲謔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軟枕邊,沾滿的黑血和穢物已在清理中被拭去大半。
徐疏影像一具被線勉強牽引的木偶,艱難地、搖晃著,從冰冷的地上掙扎起來。膝蓋如同插入萬把鋼針,每挪動一步都痛得她眼前發(fā)黑,額角冷汗大顆滴落。她低垂著頭顱,沾滿污垢和干涸血跡的光溜溜頭皮在昏暗中泛著冷澀的微光。那只緊握墨痕的拳頭依舊死死壓在衣襟深處,隨著踉蹌的步子,緊貼著心臟跳動的位置。
如同囚徒被押往更深的牢籠,她拖著幾乎破碎的軀體,一步一瘸,艱難地向幽暗的側(cè)廊挪去。啞仆枯寂的目光始終像兩道冰冷的鑿子,釘在她微佝僂著的、沾滿污穢血泥的背上。
側(cè)廊盡頭,雜物堆積如山,充斥著腐朽木材和霉爛稻草的氣息,光線被堵得幾乎窒息。唯有一扇窄小的透氣窗,在高高的墻壁頂端,像一只渾濁的眼。啞仆枯爪般的手指著角落最深處、一堆干草和散發(fā)濃重霉味的破舊薄被。
“……辰時……御花園……槐樹下……咳……”聲音低啞沉悶,像兩塊硬木摩擦。沒頭沒尾,卻如冰錐刺入耳膜。最后一個字,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氣聲。話落,佝僂的身軀無聲退開,融入長廊更深的黑暗里。
沉重的腳步聲消失。
死寂。只有灰塵在微弱光柱中懸浮飛舞的軌跡。徐疏影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的破布偶,背靠著冰冷的土墻,沿著墻角滑落在地。身下是粗糙扎人的干草堆和冰冷刺骨的霉爛寒氣。膝蓋處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烤著每一寸骨骼。她重重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霉塵與身體里鐵銹般的血腥。
好一會,她才艱難地抬起如同灌了鉛的手臂。那只一直緊攥的、壓在懷里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指縫早已被血垢、泥污和汗液粘結(jié)在一起,僵硬得如同石膏。她屏住呼吸,用左手如同鐵鉗般顫抖卻異常小心的指尖,一點點、帶著撕扯皮肉的痛感,費力地掰開那死死黏合的五指關(guān)節(jié)。
手掌的中心、靠近生命線最深那道被匣邊割開的暗紅傷口邊緣——幾道細小卻極其清晰的墨色污跡赫然在目!如同幾條被強行摁進血肉的墨色蠕蟲!粘稠、冰冷!早已干涸凝結(jié)!它們旁邊,還有數(shù)道淺些的暗黑印痕,像是被什么強酸腐蝕后又強行刮擦掉留下的殘跡!
最后的……證據(jù)!
巨大的激動沖擊得她幾乎暈厥!她猛地攥緊拳頭!生怕這點微弱的印記也消失無蹤!喉嚨深處壓抑不住的嗚咽幾欲沖出!又被狠狠壓回胸腔!
就在這時!
窗外驟然響起一道極其高亢、凄厲尖細的太監(jiān)呼喊聲!像是從極高處拋下的一把淬毒冰針,狠狠刺穿了凝滯的空氣!
“傳皇后娘娘懿旨——宣九皇子及近侍……即刻至中宮——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