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是風雪的凜冽,而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帶著濕氣的陰寒。
空氣里浮動著陳年積灰、腐朽木料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銹混著劣質藥膏的沉悶氣味。
徐疏影蜷縮在冰冷的石階角落,背脊緊貼著同樣冰冷、布滿濕滑苔蘚的宮墻。
單薄的灰布閹人袍服根本無法抵御這深入骨髓的寒意,凍得她牙齒格格作響,
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細小的冰碴。這里是西六宮最偏僻的角落,一座早已被遺忘的廢宮。
殿宇傾頹,檐角斷裂,巨大的蛛網(wǎng)在殘破的窗欞間飄蕩,如同垂死的幽靈。
白日里尚且死寂得令人窒息,到了這深冬的夜晚,更是如同沉入冰封的墓穴。
唯有遠處宮道上隱約傳來的、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梆子聲,
才勉強證明著這皇城深處尚有一絲活氣。她剛領了差事,
被管事太監(jiān)像丟垃圾一樣打發(fā)到這廢宮值夜。美其名曰“看守”,實則與流放無異。
偌大的宮苑,只有她一個人,和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寒冷,以及……死寂。
徐疏影將身體縮得更緊,光溜溜的頭皮暴露在寒氣中,凍得發(fā)麻。袖子里,
那柄貼身藏著的、兄長留下的未開鋒小剪,冰冷的金屬觸感硌著腕骨,
帶來一絲微弱的、近乎自虐的清醒。她閉上眼,
試圖驅散腦海中翻騰的景象——驗身房冰冷的刀刃,御花園中蕭徹扼住咽喉的窒息,
檔房里撕裂帛音的驚心,還有那血池地獄般的枯骨與污血……每一次回憶都像一把鈍刀,
在心上反復切割。
咯吱……咯吱……”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如同腐朽的門軸被強行推動的摩擦聲,
毫無征兆地從廢宮深處傳來!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是指甲刮過朽木。
徐疏影猛地睜開眼,心臟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屏住呼吸,
身體僵硬如石雕,側耳傾聽。聲音消失了。仿佛剛才只是錯覺。但那股陰寒的氣息,
卻并未散去,反而更濃了??諝饫?,那股鐵銹混著藥膏的沉悶氣味,似乎……加重了?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腐朽感。不是錯覺!她緩緩地、極其小心地抬起頭,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鋒,
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廢宮主殿那兩扇早已歪斜、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巨大殿門深處。
那里是純粹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如同巨獸張開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口。
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長得像一個世紀。冷汗沿著她的鬢角滑落,
滴在冰冷的石階上,發(fā)出細微的“嗒”聲,在絕對的寂靜中如同驚雷。
“咳……咳咳……”一陣壓抑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被強行擠壓出來的咳嗽聲,
驟然打破了死寂!聲音蒼老、干澀,
帶著濃重的痰音和一種……極其熟悉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藥膏氣息!
徐疏影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這氣味!這咳嗽聲!
是那個在舊檔房里值守的、如同枯木般的老宦官!他怎么會在這里?!念頭未落,
那黑暗的殿門深處,兩點極其微弱、如同鬼火般搖曳的幽綠色光點,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光點懸浮在黑暗中,距離地面約莫一人高,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向前移動!
光點越來越近,終于踏出了殿門的陰影。借著那兩點幽綠鬼火的微光,
一個佝僂得如同蝦米的身影,被吝嗇地勾勒出來。正是那個老宦官!
他穿著一身同樣灰敗破舊、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粗布太監(jiān)袍服,
身形枯瘦得如同被風干的骨架。一張臉深陷在寬大破舊的帽檐投下的濃重陰影里,
只能看到下巴尖處褶皺的皮膚如同干裂的河床。
他一手提著一盞樣式極其古舊、燈罩早已熏得漆黑、看不清材質的提燈——那兩點幽綠鬼火,
正是從燈罩的破口處透出來的!另一只手,則拄著一根前端開裂、如同枯骨般的木杖,
每走一步,木杖的尖端就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篤”聲,
與他喉嚨里壓抑的咳嗽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節(jié)奏。
濃烈的、如同陳年膏藥漚爛般的刺鼻藥味,隨著他的靠近,如同實質的毒瘴般撲面而來,
狠狠灌入徐疏影的鼻腔!嗆得她喉嚨發(fā)癢,幾乎要咳出聲來,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
硬生生壓了回去!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早已結痂的傷口,劇痛換來一絲清明。
老宦官在距離徐疏影約莫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那兩點幽綠的鬼火微微跳動,
如同活物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她。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佝僂著背,
微微起伏的胸膛發(fā)出沉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徐疏影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
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她強迫自己低下頭,做出最卑微恭順的姿態(tài),
光禿的頭顱在幽綠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微光。袖中,那柄小剪的尖刃無聲地滑入掌心,
冰冷的金屬觸感是唯一對抗恐懼的支撐?!翱瓤取崩匣鹿儆挚攘藘陕?,
喉嚨里滾動的痰音如同砂紙摩擦。他終于開口了,聲音干澀、沙啞,
帶著一種仿佛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滯澀感,
每一個字都像是被強行擠出來:“九……殿下……讓……你……來……守……夜?
”徐疏影的心猛地一沉!九殿下?蕭徹?他怎么會知道?是巧合?
還是……這老宦官本就是蕭徹的人?她喉嚨發(fā)緊,不敢抬頭,
…回公公……是……是管事……差遣……”“哼……”一聲極其短促、如同冰屑碎裂的冷笑,
從老宦官喉嚨深處滾出。他沒有追問,只是那兩點幽綠的鬼火微微晃動了一下,
似乎在審視著她光禿的頭皮和低垂的脖頸。
“這……地方……邪性……咳咳……夜里……有……東西……會……出來……”東西?
徐疏影的心臟狂跳起來。她想起昨夜在廢宮深處隱約聽到的、如同女人哭泣般的嗚咽風聲,
還有那些在黑暗中仿佛會移動的、扭曲的陰影。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脊椎。
“怕……嗎?”老宦官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玩味。
徐疏影的指尖掐得更深,掌心傳來溫熱的濕意?!芭隆碌摹彼曇羲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