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好!”我沉聲應道,聲音在凝重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不再看跪倒在地的班主夫婦,我轉(zhuǎn)身面向床上被怨靈與符咒雙重撕扯的少女。
右手并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絲極其精純、溫和卻帶著強大安撫力量的清光,迅疾如風,點向陳玉蘭劇烈起伏的胸口膻中穴。
這一次,并非攻擊,而是疏導。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低沉而清晰的安魂咒語自我唇間流淌而出,帶著奇異的韻律,如同清泉注入干涸龜裂的土地。
指尖清光沒入少女身體的剎那,她劇烈抽搐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驟然松弛下來。
喉嚨里那痛苦的嗚咽聲也漸漸低微、平息。
眉心處那團濃重的青黑死氣,如同被投入清水的墨跡,雖然并未立刻消散,卻停止了翻涌侵蝕,被一股柔和而堅韌的力量暫時安撫、封鎮(zhèn)住。
那盤踞其內(nèi)的兇戾怨靈,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安撫之力所震懾,狂暴的沖擊暫時平息下來,陷入一種警惕而沉默的僵持。
陳玉蘭的呼吸變得稍微平穩(wěn)綿長了一些,雖然依舊眉頭緊蹙,臉色蒼白,但至少不再像剛才那樣隨時可能魂飛魄散。
我收回手指,對跪在地上的陳守義夫婦冷聲道:
“安魂咒只能暫時穩(wěn)住小姐魂魄,爭取三日時間。
這三日內(nèi),必須將那支‘鬼謠’編成黃梅調(diào),在你們陳家班正中的戲臺上,當著滿城父老的面,唱出來!讓那冤魂的悲苦,大白于天下!此乃唯一生路!
若做不到,或陽奉陰違……”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床上少女,“三日后子時,便是魂飛魄散之期。怨氣反撲,這宅子,也必將淪為鬼域!”
“三日?!”陳守義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眼中滿是驚惶,“柳師父,這……這時間也太緊了!編新戲,排新腔,還要登臺……”
“緊?”我打斷他,聲音冰冷如鐵,“那冤魂在冰冷灶房里苦熬了十年!你們覺得三日長,她覺得三百年都太短!唱,或許九死一生;不唱,十死無生!陳班主,你自己選!”
陳守義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話噎在喉嚨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滿眼的絕望。
陳夫人卻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里,聲音帶著不顧一切的嘶?。骸澳埽∥覀兡?!守義!玉蘭等不起!快去!把班子里的老樂師、老曲師都叫起來!現(xiàn)在!立刻!馬上!”
陳守義看著妻子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光芒,又看看床上生死不知的女兒,最后狠狠一咬牙,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對著門外嘶聲吼道:“陳福!陳福死哪去了!去!把張師傅、李師傅、還有周先生!全給我叫到前廳!現(xiàn)在!立刻!就說……就說有救命的急活!天塌下來也得給我立刻滾過來!”
管家陳福連滾爬爬地應聲而去。
繡樓里只剩下陳夫人低低的啜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床上少女微弱卻平穩(wěn)的呼吸。
我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
外面風雨未歇,夜色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
腰間的青銅鈴鐺,在風雨聲中,發(fā)出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鳴。
陳家班的前廳,從未在如此深更半夜亮起過這樣多的燈燭。
燭火通明,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焦慮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氣氛。
幾位被從熱被窩里緊急叫來的老樂師、老曲師,個個睡眼惺忪,臉上帶著驚疑不定。
班主陳守義面色鐵青,嘴唇緊抿,背著手在廳中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
陳夫人坐在一旁,臉色蒼白,雙手緊緊絞著一方絲帕,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面,仿佛靈魂已經(jīng)離體。
我坐在主位下首,端起一盞早已冷透的茶,指尖在粗糙的杯壁上無意識地摩挲著,目光沉靜地掃過廳中眾人。
無形的壓力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班主……這深更半夜的……究竟……”須發(fā)皆白、負責弦樂的老琴師張師傅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遲疑。
陳守義猛地停住腳步,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干澀而沉重:
“諸位……都是我陳家班幾十年的老人,是看著我陳守義長大的叔伯兄弟。
今夜……是我陳家遭了大難!玉蘭……玉蘭她……” 他喉頭哽咽,一時竟說不下去。
陳夫人猛地抬起頭,眼中含淚,聲音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玉蘭被臟東西纏上了!那東西……要唱一支歌!一支……百年前,死在這宅子里的苦命人唱的歌!”
“什么?!”眾人齊齊變色,駭然驚呼。
“別問緣由!”陳守義粗暴地打斷可能的疑問,眼中布滿血絲,“現(xiàn)在!立刻!把那支歌的調(diào)子,給我改成黃梅戲!要快!三日之內(nèi),必須能在戲臺上唱!”
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灑金箋——那上面,是我根據(jù)陳玉蘭被附身時反復吟唱的片段,以及在那怨靈記憶洪流中捕捉到的旋律和詞句,默寫下來的完整歌詞:
八歲門檻高過天,一步踏進未知年。
灶火熏黑稚嫩臉,童音未改喚阿娘?
麻布衣衫寬又長,夜夜獨對冷月光。
盼啊盼,那未見面的小夫郎,
何時啼哭落塵寰?
柴刀重,井水深,十年寒暑磨斷魂。
藤條落處皮開綻,咒罵聲聲剜透心。
郎不來,妾身賤,灶臺冷似鬼門關。
一縷孤魂無處去,空聽嬰啼在耳邊……
歌詞遞到老曲師周先生手里。
這位浸淫黃梅戲腔調(diào)一輩子的老人,手指顫抖著接過灑金箋,剛看了兩行,臉色便“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拿著紙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猛地抬頭看向陳守義,又驚疑不定地看向我,嘴唇哆嗦著:“班主……這……這詞……這調(diào)……陰氣太重!怨氣沖天!這……這怎么能唱?這是……這是招鬼啊!”
“唱!”陳守義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盞震得跳起,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他雙目赤紅,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嘶吼道:
“必須唱!
照柳師父的吩咐改!
用最苦的‘悲迓腔’!
用最沉的‘寒江板’!
怎么苦怎么來!
怎么痛怎么唱!
唱不出那股子撕心裂肺的味兒,你們……你們就等著給玉蘭收尸吧!”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得廳中眾人魂飛魄散。
老樂師們面面相覷,臉上再無半點血色。
周先生看著陳守義那幾乎要吃人的眼神,又看看旁邊形容枯槁、眼神絕望的陳夫人,最后目光落在我平靜卻帶著無形威壓的臉上。
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認命的、近乎悲壯的決絕。
“好……好!唱!我改!”他咬牙道,聲音嘶啞,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顫抖著手,將那浸透著血淚的歌詞鋪在桌上,取過一支筆,又看向旁邊的老琴師張師傅
“老張……定調(diào)……悲迓腔的底子……起音……要沉……要顫……像……像從地底下鉆出來……”
張師傅臉色灰敗,沉默地點點頭,顫抖著拿起他的主胡(黃梅戲主要伴奏樂器之一,類似二胡),調(diào)了調(diào)弦。
他枯瘦的手指搭上冰冷的琴弦,遲疑著,仿佛那弦上纏繞著無形的荊棘。
終于,一個極其低沉、喑啞、帶著劇烈顫抖的音符,如同垂死者的呻吟,從琴弦上艱難地擠了出來。
那聲音,悲涼入骨,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周先生跟著那嗚咽般的琴音,嘴唇哆嗦著,嘗試著哼唱第一句:“八……八歲門檻……高……高過天……” 他的嗓音原本清亮,此刻卻刻意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模仿幼童聲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細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
“不對!”一個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他。
是我。
廳中瞬間死寂。所有的目光都驚恐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廳堂中央。
沒有看任何人,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風雨,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那個蜷縮在冰冷灶臺邊、對著月光無聲哭泣的小小身影。
積壓了半生的、屬于這具身體原主柳七娘的悲苦記憶,與那百年等郎妹的絕望,在這一刻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的理智堤岸。
我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
喉嚨里,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屬于柳七娘的、稚嫩而凄厲的嗓音,如同冰泉沖破凍土,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
那聲音尖細、顫抖、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助,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孩童特有的、對母親本能的依戀和呼喚:
“八歲門檻高過天——”(起音極高,帶著踏入未知的恐懼顫音)
“一步踏進未知年——”(音調(diào)陡然下沉,如同墜入深淵,充滿茫然)
“灶火熏黑稚嫩臉——”(聲音帶著被煙熏火燎的哽咽和委屈)
“童音未改喚阿娘——?”(最后一個“娘”字,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哭腔和絕望的疑問,尾音顫抖著拖長,如同懸崖邊伸出的、無人回應的手)
歌聲落下,整個前廳陷入一片死寂。
燭火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
老琴師張師傅手中的主胡“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臉上是見了鬼般的驚駭。
老曲師周先生渾身劇烈地顫抖著,手中的筆“啪嗒”掉在紙上,墨跡暈染開一片絕望的黑。
陳守義夫婦更是面無人色,陳夫人死死捂住嘴,才沒讓那驚恐的尖叫沖破喉嚨。
這聲音……這分明就是昨夜在繡樓里,那個附在玉蘭身上的“東西”唱出來的聲音!
一模一樣!那深入骨髓的童稚、恐懼、委屈和絕望!
我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方才那失控的悲鳴仿佛只是幻覺。
我看向面如土色的周先生和張師傅,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聽見了?就照這個‘味道’改。
要那股子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苦,那股子被踩進泥里的怨,那股子至死不解的悲涼!
三日,我只給你們?nèi)諘r間?!?說完,我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徑直走出了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前廳,將一片死寂和巨大的恐懼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