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夫人的病越來越重。
她之前在戰(zhàn)場上殺敵留下了舊病根，這些年來又為趙逢生擔(dān)憂駭懼，趙將軍的去世更是給了她沉重打擊。
病上加病，趙夫人醒來的日子越來越短。
以前總說趙逢生是病懨懨的，現(xiàn)在他身子好多了，可趙夫人又成了病懨懨的模樣。
她清醒的時候，總喜歡把我叫到床前，說我喜慶，看著讓人歡喜，就像那初春的野草，生機盎然，讓她也有求生的希望。
我握著趙夫人的手，把初春的花都采摘到她床頭。
我告訴她，等她病好了，我們倆就去城南的桃花林，不叫趙逢生，就我們倆。
我在那里埋了兩壇桃花醉，我們把它挖出來，喝完了就互相切磋槍法。
趙夫人聽了哈哈大笑，然后她問我：「流民可有安置？」
原來她都知道。
她身在后院，仍在病中，卻依舊牽掛著邊關(guān)戰(zhàn)事，牽掛著那片她曾去過、曾護過的百姓。
我沒說話，我想撒謊騙她，讓她安心養(yǎng)病，可張不了嘴。
她不光是將軍府的夫人，是趙逢生的娘親，是我未來的婆母，更是當(dāng)初拿著紅纓槍在戰(zhàn)場殺敵的將士。
她想知道，我瞞不住。
趙夫人嘆息，嘴角掛起苦笑。
「昭昭，我想看看你的紅纓槍練到何種地步了?！?/p>
于是我攙著她到后院。
她披著外衫立在那里，就像是第一次教我拿槍。
四年的時間，我從磕磕絆絆的毫無章法，到現(xiàn)在能夠行云流水地使出招式。
她溫柔地笑著。
在我，也在看曾經(jīng)的她。
她問：「昭昭，你想上戰(zhàn)場嗎？」
我一愣，拿著紅纓槍的手，在輕顫。
次日，趙夫人撐著病重的身子進(jìn)了宮。
回來時，她拿著圣旨，朝我招手。
圣旨上任命我為將領(lǐng)，奔赴戰(zhàn)場。
朝中一片嘩然，反對之聲大多是說女子上戰(zhàn)場，本朝從未有過先例。
皇帝聽了三天的怨聲鼎沸后，只淡淡道：「那就聲音最大的兩位愛卿上戰(zhàn)場吧，帶上你們家中的所有男子上戰(zhàn)場。」
于是抱怨聲消失了。
趙夫人聽到這個消息，笑了兩聲：「當(dāng)初他還是皇子的時候，說要幫我以女子之身上戰(zhàn)場，沒做到。如今看來，也不是多難的事?！?/p>
說完，咳出了兩口血。
我抹抹眼淚，說道：「所以夫人要快點好起來，要看著我拿下敵人首級，凱旋而歸?！?/p>
趙夫人點點頭。
可她的身子還是越來越差，直到第三年的初冬，她吐了一盆血。
趙逢生一口一口地給她喂藥，可趙夫人喝不下了。
趙逢生哽咽著，仍舊堅持去熬藥，趙夫人吐一口，他就續(xù)上一口，直到她按照醫(yī)囑，勉強喝下了那碗藥。
他怕極了，像趙將軍過世時那樣，緊緊握著我的手。
晚上，一位不速之客到訪，他一身玄黃，匆匆趕來，身上還帶著寒氣。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一直都在府上有眼線。
他站在門外，一遍遍地叩門，可趙夫人不準(zhǔn)我們打開。
趙逢生立在床頭，他紅著眼，拳頭緊緊攥起。
敲門聲一遍遍傳入屋里，扣動每個人的心弦。
「三妹，你讓我再看看你，好嗎？」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懷疑趙家，我不該給逢生下藥……」
「可你知道嗎，那天我政變逼宮，從前為了父皇肝腦涂地的那些大臣紛紛倒戈，就連父皇曾視為知己的心腹也在最后關(guān)頭拋棄了他。一切皆為權(quán)力，一切都為自己?！?/p>
「我怕啊，我真的怕啊，我每天閉上眼就是父皇對我最后的詛咒，詛咒我孤家寡人，眾叛親離……」
「三妹，我真的怕啊……」
聲音在風(fēng)雪里凝固，顫抖著猶如北風(fēng)呼嘯。
趙夫人躺在床上，一聲聲咳著。
半晌，她對著門外說：「你還記得嗎，你發(fā)燒那日，皇宮里的御醫(yī)都被貴妃叫走，于是阿佑就背著你，把你背出皇宮，我跪在菩薩像前，一遍遍祈求讓你平安?！?/p>
「你說你怕，可那時我們也怕，我們怕你沒了，怕三個陶娃娃少了一個。可誰又能想到，其中那個最愛笑的陶娃娃，后來再也沒對我們笑過，你說你怕，那我們呢，我們不怕嗎？」
「二哥，我最后叫你一次二哥，你走吧，我無法原諒你，只求你在我死后，善待逢生，善待趙家?！?/p>
趙夫人說完最后一句，屋外叩門聲停了。
一切歸于平靜，直到第二日，趙夫人逝去，皇帝在門外站了一夜，也沒敢見她最后一面。
她的喪事，也沒敢來參加。
一個陶娃娃不想見另一個陶娃娃，于是再也不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