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四年,北平的冬天來得又早又急。才不過臘月,
細密的雪粒子便從鉛灰色的天空簌簌落下,無聲地覆蓋著琉璃廠老舊的青磚灰瓦。
空氣冷冽干燥,吸進肺里像含著細小的冰針。林晚音裹緊了身上半舊的織錦緞棉旗袍,
從燕京大學圖書館厚重的門廊里走出來,呼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暮色里。
她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西洋建筑史圖冊,紙張的棱角硌著手臂,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
下午在圖書館一角,她曾看見顧維鈞教授修長的手指劃過那些精美的哥特式飛券圖樣,
聲音低沉悅耳,講解著那些線條如何抵抗地心引力,直指蒼穹。
她低頭看著自己凍得微紅的手指,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指尖偶爾掠過書頁邊緣帶起的微弱氣流。
臉頰有些發(fā)燙,她趕緊加快腳步,踩著薄薄的積雪,
走向停在街角等著接她回家的黑色福特汽車。司機老張沉默地替她拉開車門。
車駛過北海結了薄冰的水面,駛過冬日里顯得格外蕭索的街道。
車窗外的世界被暮雪和灰墻切割,只有車內的暖氣嗡嗡作響,
帶著一絲陳舊的皮革和灰塵的味道。晚音靠著冰涼的玻璃,指尖無意識地在起霧的窗上劃著,
勾勒出一個模糊卻挺拔的輪廓——那是顧維鈞倚在書架旁沉思的側影,
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深邃專注。車子拐進西城一條僻靜的胡同,
在一座門楣高大、石獅子威嚴的門樓前停下。朱漆大門上方,
“林府”兩個鎏金大字在薄雪中顯得有些黯淡。進了垂花門,繞過影壁,
晚音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前院正廳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杯盞碰撞和壓低的談笑聲,
是父親林啟山在待客??諝饫镲h著一股上等雪茄和酒菜混合的氣味。她無心停留,
抱著書徑直穿過回廊,想回自己西廂的小院。然而,
就在經過父親書房外那條狹窄的、連接前后院的穿廊時,里面?zhèn)鞒龅膶υ拝s像冰冷的鉤子,
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啊瓎⑸叫郑@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一個帶著幾分急切和居高臨下的聲音響起,是父親生意上的合伙人,
也是北平商會的副會長,周世昌?!摆w家那邊,可是點了頭了!趙司令是什么人物?
他侄子趙伯鈞,雖說年紀比晚音小姐大上幾歲,可人家在天津衛(wèi)管著那么大的碼頭,
手里握著多少條船?多少人想攀這門親還攀不上呢!”晚音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心臟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間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刻被凍結。緊接著,
是父親林啟山的聲音,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沉重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冷硬:“世昌老弟,
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趙家的勢力和碼頭,對我們林家現(xiàn)在……至關重要。
那批從南洋過來的機器,卡在塘沽港多少天了?沒有趙家放行,就是一堆廢鐵!
”書房里沉默了片刻,只有雪粒子敲打窗欞的細微聲響。林啟山的聲音再次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晚音的耳膜:“我知道委屈了晚音??闪旨摇枰@筆錢,
更需要趙家這條門路。如今的世道,光守著祖上那點虛名,填不飽肚子,更撐不起門面。
周家那邊,你替我多美言幾句,就說……就說晚音年紀尚小,還需在家學些規(guī)矩,
婚期……暫定明年開春吧。”轟隆——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晚音腦中炸開。趙伯鈞?
那個傳聞中在天津衛(wèi)碼頭呼風喚雨、行事狠戾的趙司令侄子?父親要把她嫁給那樣一個人?
為了那些冰冷的機器和所謂的“門路”?一股無法言喻的冰寒從腳底直沖頭頂,
隨即又被一股灼燒般的憤怒和屈辱取代。她抱在胸前的沉重圖冊,此刻成了巨大的諷刺。
那些關于哥特尖頂、關于抵抗重力的夢想,在父親口中冰冷的“林家需要”面前,
脆弱得像一張薄紙,瞬間被撕得粉碎。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她像被燙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
腳跟卻不偏不倚撞在了穿廊角落那只一人高的清代琺瑯彩繪大花瓶上。“哐當——!
”一聲驚心動魄的脆響,驟然撕裂了書房的低語和整座院落的寂靜。
昂貴的琺瑯碎片如同炸開的冰花,裹挾著里面枯枝敗葉的殘骸,
嘩啦啦鋪滿了光潔的方磚地面。書房的門被猛地拉開。父親林啟山站在門口,
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屋內的燈光,臉色在陰影里陰沉得可怕,目光如刀,
直直地刺向廊下僵立、臉色慘白的女兒。他身后,周世昌探出半個頭,
臉上帶著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巴硪??”林啟山的聲音壓抑著雷霆之怒,一字一頓,
“你在這里做什么?”晚音看著父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冰冷。憤怒、委屈、絕望,無數(shù)種情緒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
喉嚨卻像被滾燙的鉛塊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猛地轉身,
甚至顧不上去看腳下那些價值千金的碎片,跌跌撞撞地沖過回廊,
朝著自己西廂房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有擇人而噬的怪獸在追趕。那驚心動魄的碎裂聲,
成了壓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西廂房內,一盞孤燈如豆。晚音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劇烈地喘息,胸口起伏不定。方才一路奔逃帶起的寒風似乎還在她單薄的旗袍里亂竄,
可體內卻有一股無法熄滅的火焰在灼燒。父親書房里那冰冷的話語,周世昌那勢利的腔調,
還有趙伯鈞那三個字,如同毒蛇,反復噬咬著她的神經。
“林家需要這筆錢……”“婚期……暫定明年開春……”每一句回想,都讓她渾身發(fā)冷,
指尖顫抖。她環(huán)視著自己這間熟悉的小天地:黃花梨的書架,雕花的梳妝臺,
繡著蘭花的綢面被子……這一切精致而舒適,卻像一個華麗的牢籠。而那個叫趙伯鈞的男人,
便是父親親手為她選定的、新的牢籠看守。不!她不能!一股決絕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
她踉蹌著撲到衣櫥前,胡亂地翻找。
那些平日精心疊放、帶著熏香的精致旗袍被她粗暴地撥開,終于在最底下,
出了一件厚實的深藍色棉布旗袍——那是她去年冬天偷偷跟著燕大同學去西山看雪時穿過的,
樸素,甚至有些舊,但行動方便。手指顫抖著,飛快地解開身上那件織錦緞旗袍的盤扣。
絲綢滑落在地,她顧不上撿,直接將那件深藍色棉布旗袍套在身上,冰冷的布料貼在肌膚上,
激起一陣戰(zhàn)栗,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破釜沉舟般的清醒。然后,
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妝臺最底下的抽屜。拉開,里面靜靜躺著一個沉甸甸的絲絨小包。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后一點念想,里面是幾件壓箱底的金飾,以備不時之需。她一把抓起,
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做完這一切,她沖到窗邊,猛地推開雕花的木窗。
冬夜凜冽的風夾著雪粒子撲面而來,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卻也讓她滾燙的頭腦瞬間冷卻了幾分。窗外,是后院沉寂的花園,假山石影影綽綽,再遠處,
便是林府高高的后墻。墻外,是未知的世界,也是唯一的希望。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
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不甘、憤怒、以及對那個身影孤注一擲的渴望——死死地壓倒了恐懼。
她深吸一口帶著雪沫的寒氣,不再猶豫。雙手用力撐住冰冷的窗臺,身體靈巧地翻了出去,
棉布旗袍的下擺被粗糙的木頭勾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撕裂聲。腳落在松軟冰冷的雪地上,
留下兩個清晰的腳印。她毫不停留,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小獸,朝著那堵象征著禁錮的高墻,
義無反顧地奔去。墻根下堆著一些廢棄的花盆和雜物。她手腳并用地爬上去,
指甲在冰冷的磚墻上刮過,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翻上墻頭時,腳下猛地一滑,
整個人狼狽地摔了下去。幸好墻外是厚厚的積雪,緩沖了力道,
但腳踝還是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她咬著牙,從雪地里撐起身,顧不上拍打身上的雪沫,
一瘸一拐地沖進了胡同深處無邊的黑暗里。風雪更大了,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她辨不清方向,
只知道顧維鈞的公寓在靠近燕大的地方,在城西。她朝著記憶里那個方向,
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不知跑了多久,
穿過多少條漆黑寂靜、只有風雪呼嘯的胡同,她的體力幾乎耗盡。就在絕望快要將她吞噬時,
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相對整齊的、帶著西式風格的聯(lián)排公寓樓。她認得這里,
燕大附近專為教授們租賃的住所。顧維鈞住在其中一棟臨街公寓的二樓。
晚音扶著冰冷的墻壁,拖著刺痛的腳踝,幾乎是挪到了那扇熟悉的、漆成墨綠色的門前。
門牌號在昏黃的門燈下清晰可見。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劇烈地喘息,
胸腔里如同風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
所有的勇氣似乎在抵達目的地的瞬間被抽空。她抬起手,想要敲門,
指尖卻在距離門板寸許的地方劇烈地顫抖起來。深更半夜,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衣衫不整,
狼狽不堪地出現(xiàn)在一個單身男人的公寓門口……她幾乎能想象開門后他可能露出的驚愕,
甚至是……厭惡。退縮的念頭剛冒頭,
父親那句冰冷的“林家需要這筆錢”和“趙伯鈞”的名字,便如同淬毒的鞭子,
狠狠抽在她的心上。那點可憐的猶豫瞬間被碾得粉碎。“咚咚咚!”她不再遲疑,
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敲響了門板。沉悶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回蕩,顯得格外突兀。
里面沒有立刻回應。死寂像冰冷的潮水蔓延上來,幾乎將她淹沒。就在她快要被絕望壓垮,
幾乎要再次抬手時,門內傳來了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絲警惕。門鎖“咔噠”一聲輕響。
墨綠色的門向內打開一道縫隙。屋內的燈光流瀉出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溫暖的光帶,
也照亮了門外那個狼狽的身影。顧維鈞站在門內。他顯然已經準備休息,
脫去了白日里一絲不茍的西裝外套,只穿著一件熨帖的白色襯衫,
領口隨意地解開了一顆扣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金絲眼鏡后的目光,
在看清門外人的瞬間,從慣常的沉靜銳利,驟然轉為深切的震驚和困惑。“林小姐?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剛睡醒般的沙啞,還有毫不掩飾的愕然。
他的視線迅速掃過她凍得發(fā)青的臉頰、被雪水和汗水濡濕的鬢發(fā)、沾滿泥濘的棉布旗袍下擺,
以及那只明顯不敢用力著地的腳踝?!澳氵@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晚音抬起頭。
走廊昏黃的燈光落進她眼里,那雙平日里清澈沉靜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劇烈地動蕩著,里面翻涌著驚惶、絕望,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燃燒的光芒。她望著他,
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可喉嚨像是被凍住了,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顧維鈞的眉頭深深蹙起,側身讓開門口:“先進來,外面冷。
”晚音幾乎是跌撞著撲進了那扇門。溫暖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凍僵的身體,
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蛷d不大,但布置得簡潔雅致,深色的實木書桌靠墻擺放,
上面堆滿了書籍和圖紙,一盞黃銅臺燈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舊書紙張、墨水和一種獨特的、屬于他的清冽氣息。門在身后關上,
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雪。這短暫的安全感卻讓她緊繃的神經瞬間松懈,
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眩暈和虛脫感。她腿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
一只溫熱有力的手臂及時地扶住了她的胳膊,穩(wěn)穩(wěn)地撐住了她下滑的身體。“小心!
”顧維鈞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關切和凝重。他扶著她,
讓她在書桌旁一張寬大的皮質扶手椅上坐下。晚音癱軟在椅子里,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那件深藍色的棉布旗袍被雪水浸濕了大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單薄而玲瓏的曲線。
她低著頭,濕漉漉的發(fā)絲黏在蒼白的臉頰上,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膝蓋上的那個絲絨小包,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顧維鈞在她面前蹲下身。這個姿勢讓他需要微微仰視她。
他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像手術刀般剖析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試圖從這極度的狼狽和反常中理出頭緒?!案嬖V我,林晚音,”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不再稱呼她為“林小姐”,而是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到底出了什么事?誰讓你深夜這樣跑出來?”“誰讓你……”這三個字,像是一把鑰匙,
驟然擰開了晚音心中那扇被恐懼和絕望死死封堵的閘門。她猛地抬起頭,
那雙被水汽浸潤的眸子死死盯著他,里面所有的驚惶、無助、痛苦,
都在瞬間化為一種不顧一切的熾烈火焰。“父親……”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
卻又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他要把我……賣給趙伯鈞!”“趙伯鈞?
”顧維鈞的眉頭瞬間鎖緊,眼中掠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陰霾。
天津衛(wèi)那個聲名狼藉的碼頭新貴,他自然有所耳聞。晚音像是沒看到他的反應,或者說,
她此刻所有的勇氣都用來支撐自己說出下面的話。
她猛地將膝蓋上那個沉甸甸的絲絨小包塞進他手里,冰冷的金飾硌著他的掌心。
“我偷跑出來的……顧先生……”她急促地喘息著,身體因為激動而前傾,幾乎要觸碰到他,
“我只有這些……還有我自己……帶我走!離開北平!去哪里都好!
”她的眼神熾熱得幾乎要將他灼穿,帶著一種獻祭般的決絕和孤勇。
那目光里燃燒的東西太過滾燙,太過直接,讓一向冷靜自持的顧維鈞呼吸也為之一窒。
他沒有看那個塞過來的絲絨包,目光依舊緊緊鎖著她,
深邃的眼底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震驚、憐憫,
還有一絲被這熾烈火焰燎烤到的、難以言喻的悸動。他沉默著,緩緩站起身。
他的沉默像冰冷的針,刺穿了晚音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她以為他在猶豫,在權衡,在拒絕!
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瞬間淹沒了她。她不能失??!絕對不能!幾乎是出于一種絕望的本能,
她的目光掃過他書桌的一角。那里放著一個喝剩的、瓶身貼著英文標簽的威士忌酒瓶,
旁邊還有一只倒扣著的玻璃杯。她猛地伸手抓過酒瓶,拔掉木塞,
一股濃烈辛辣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甚至沒有倒進杯子,直接對著瓶口,仰頭就灌!
琥珀色的液體如同燃燒的巖漿,灼燒著她的喉嚨,一路滾進胃里,
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和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濃烈的酒氣嗆得她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劇烈地咳嗽,白皙的臉頰迅速染上病態(tài)的紅暈,連脖頸都透出一層粉意。
“咳咳……帶我走……”她咳得撕心裂肺,身體蜷縮在椅子里,卻依舊固執(zhí)地抬起頭,
淚水混合著酒水從眼角滑落,眼神迷蒙而絕望地望向他,聲音破碎不堪,
“求你……維鈞……”威士忌的烈性迅速在她瘦弱的身體里發(fā)作。
一股難以抗拒的熱流從胃里洶涌而上,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沖垮了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眼前顧維鈞挺拔的身影開始模糊、晃動。她掙扎著,
試圖站起來靠近他,證明自己的決心。然而腳踝的劇痛和酒精的眩暈讓她重心不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