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的夏天,悶熱得像一口燒透的磚窯。空氣凝滯,黏在皮膚上,吸一口氣都帶著鐵銹般的燥意。李錦勒馬立在高坡上,汗珠順著帽檐下的鬢角滾落,砸在灰布軍裝的領口,洇開深色的一點。他抬手抹了一把,粗糙的手掌掠過下頜那道細長的舊疤,目光鷹隼般投向南方。
視野盡頭,莽莽蒼蒼的山巒如同伏臥的巨獸,沉默地橫亙在天地之間。那是雪峰山,他要去的地方。
“師座,”參謀長陳瑜驅馬靠近,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各部集結完畢。只是…前面探報,吳佩孚在衡陽一線,布下了重兵,挖得跟鐵桶似的。正面硬啃,怕是要崩了牙口?!彼D了頓,望向南邊那片青黑色的山影,“雪峰山,自古天險。這個時節(jié),山里怕是要變天?!?/p>
李錦沒回頭,視線仿佛穿透了起伏的山巒,落在那片更遠的、同樣被酷暑炙烤的土地——湖南腹地,長沙。
“天險?”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斬釘截鐵,如同淬火的鋼,“天險,就是留給不怕死的人走的!衡陽正面是鐵桶,我們就繞過去,捅他吳佩孚的軟肋!”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那片沉默的巨獸,“傳令!獨立師,目標雪峰山,全速前進!七日內,必須插到長沙背后!”
命令如同滾雷,瞬間傳遍整個高坡下集結的部隊。剎那間,人喊馬嘶,沉重的腳步聲、金屬碰撞的鏗鏘聲、輜重車輪碾壓土地的悶響,匯成一股決絕的洪流,向著那片沉默的巨獸洶涌而去。
獨立師一頭扎進了雪峰山的懷抱。起初還算順利,山勢雖陡,尚有人行小道蜿蜒。士兵們咬著牙,推拉著馱著山炮的騾馬,沿著濕滑的泥徑向上攀登。汗水浸透了每個人的軍裝,緊貼在皮膚上,又被山間彌漫的冰冷水汽激得一陣陣發(fā)緊。沉重的喘息聲在山谷間回蕩,如同拉動的風箱。
然而,山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就在部隊艱難爬升至半山腰時,鉛灰色的天穹驟然壓了下來。一聲悶雷滾過,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如同密集的彈丸,劈頭蓋臉地砸落。雨水冰冷刺骨,瞬間澆透了單薄的軍裝,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原本就濕滑的泥徑,轉眼成了流淌著黃褐色泥漿的陷阱。視野被白茫茫的雨幕徹底吞噬,幾步之外便人影模糊,只有嘩啦啦的雨聲充斥天地。
“穩(wěn)??!穩(wěn)住騾馬!” “炮!小心那門炮!” 軍官們嘶啞的吼聲在暴雨中顯得微弱而徒勞。
李錦騎在同樣躁動不安的坐騎上,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帽檐、衣領,肆意地流淌。他抹了把臉,雨水模糊的視線里,隊伍陷入了可怕的混亂。士兵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中,每一步都搖搖欲墜。馱著沉重山炮的騾馬更是驚恐地打著響鼻,蹄子在泥漿里徒勞地刨動,試圖找到一點穩(wěn)固的支撐。
突然,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鳴撕裂雨幕,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和重物拖拽的聲音!李錦猛地轉頭,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下方不遠處的狹窄山道上,一匹被泥濘徹底吞噬了立足之地的馱炮騾馬,連同它背上那門沉重的山炮,在士兵們絕望的驚呼和拉扯中,無可挽回地向懸崖外滑去!那匹可憐的牲畜眼中是純粹的驚恐,四蹄徒勞地在虛空中亂蹬,炮管在崖壁上刮擦出刺眼的火星。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隨即是令人心臟驟停的、沉悶而悠長的墜落聲——先是重物撞擊崖壁的悶響,緊接著是落入下方深谷激流中那一聲遙遠而絕望的“噗通”!
一片死寂。只有暴雨瘋狂抽打山巖的噪音。所有目睹這一幕的士兵都僵住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慘白一片。那絕望的墜落聲,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師座!炮…炮沒了!還有三個弟兄…”一個渾身泥水、臉上帶著擦傷的軍官踉蹌著沖到李錦馬前,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李錦端坐馬上,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條不斷滴落。他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目光只是在那軍官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冰冷得如同這山間的巖石。然后,他的視線越過混亂的隊伍,投向更前方被雨幕籠罩的、未知的山路深處。
“全速前進。”四個字,清晰、冰冷,毫無波瀾,像淬了冰的刀鋒,穿透震耳欲聾的暴雨聲,直接釘入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沒有安慰,沒有停留,只有不容置疑的鐵令。
那軍官臉上的悲憤瞬間凝固,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在李錦那毫無溫度的目光下頹然垂下頭,狠狠抹了把臉,轉身嘶吼著,將命令傳遞下去:“師座有令!全速前進!跟上!都他媽跟上!”
冰冷的命令如同鞭子抽打在士兵們早已麻木的神經上。短暫的死寂后,隊伍在更加狂暴的風雨中,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默,重新開始移動。腳下的泥濘似乎更滑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抬腳都耗盡全身力氣。掉下去的戰(zhàn)友和火炮的陰影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頭,但沒人停下,也沒人再回頭看一眼那吞噬生命的深谷。只有粗重的喘息、牙齒打顫的聲音、以及身體在泥水中奮力掙扎的摩擦聲,匯成一首無聲的哀歌,在雪峰山的腹地艱難地向前延伸。
四天四夜。整整四天四夜,獨立師如同一支從地獄爬出的幽靈部隊,在雪峰山的狂風暴雨和徹骨寒冷中掙扎前行。士兵們身上的軍裝早已看不出本色,被泥漿、雨水和汗水浸透,硬邦邦地貼在身上,每一步都摩擦著皮膚,帶來針扎般的刺痛。許多人腳上的草鞋早已磨爛,只能赤腳踏在冰冷的泥漿和碎石上,留下一個個帶血的腳印。
饑餓更是如影隨形。隨身攜帶的干糧早已耗盡,輜重隊在惡劣的山路中嚴重落后。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每個人的胃,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疲憊深入骨髓,行軍變成了純粹依靠意志驅動的機械挪動。有人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泥水里,被旁邊的同伴用盡最后力氣拖起來,架著繼續(xù)走。傷員更是沉默地忍受著,低低的呻吟被風雨聲吞沒。
李錦同樣形容枯槁。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嘴唇干裂,滲著血絲。只有那雙眼睛,依舊像淬了火的寒星,銳利地刺破雨幕,死死盯著前方。他堅持步行,拒絕了牽來的馬匹,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冰寒刺骨的雨水順著他的脖頸流下,腰側那道在軍閥混戰(zhàn)時留下的舊傷,在持續(xù)的寒冷和濕氣侵蝕下,開始隱隱作痛,如同無數細針在里面攪動。每一次抬腳,每一次身體晃動,都牽扯著那處舊傷,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搐。他咬著牙,下頜的線條繃得像巖石,硬生生將那痛楚壓下去,沒有哼出一聲。
終于,在第五天的破曉時分,他們掙扎著翻過了雪峰山最后一道陡峭的山脊。肆虐的風雨奇跡般地停了。鉛灰色的云層裂開縫隙,幾縷慘淡的晨光投射下來,照亮了前方豁然開朗的景象。
山勢陡然向下,一片相對開闊的丘陵地帶展現在眼前。遠處,在清晨薄霧的籠罩下,一條蜿蜒的河流反射著微光,如同一條沉睡的銀色巨蟒。河對岸,一座巨大的城池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灰色的城墻,高聳的城樓,還有幾縷象征人類活動的淡淡炊煙裊裊升起。
長沙!是長沙城!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攫住了這支疲憊到極點的隊伍。有人低聲歡呼起來,更多的人則是呆呆地望著那座城,嘴唇哆嗦著,眼中涌出滾燙的液體,混合著臉上的泥污流下。七天七夜,從北伐誓師臺下的熱血沸騰,到雪峰山中地獄般的跋涉,他們終于,終于看到了目標!
然而,李錦眼中剛剛燃起的一絲亮光,卻在望遠鏡舉起的瞬間,被一片冰冷的陰霾徹底覆蓋。
望遠鏡的視野清晰得令人窒息。薄霧中,那條橫亙在通往長沙道路上的湘江支流——瀏陽河,清晰地暴露出來。但真正讓他心頭巨震的,是河對岸那片精心構筑、連綿不絕的防御工事。
那不是一道簡單的防線。是三道!
第一道,緊貼著河岸。密密麻麻的鹿砦、拒馬樁后面,是縱橫交錯的戰(zhàn)壕網絡。沙袋壘砌的機槍火力點,如同毒蛇的獠牙,黑洞洞地指向河面。隱約可見士兵的身影在戰(zhàn)壕中晃動。
第二道防線,距離河岸約一里地,依托著幾座坡度平緩的丘陵高地。鐵絲網在晨光下閃著冷光,后面是更多、更深的戰(zhàn)壕和掩體。甚至能看到幾處用原木加固的暗堡頂部。
第三道防線,則盤踞在距離長沙城垣僅數里之遙的永豐鎮(zhèn)外圍。那里地勢更高,工事修筑得更加完備堅固,灰黑色的碉堡群如同巨大的毒瘤,扼守著通向長沙的最后門戶。三道防線,層層疊疊,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構成了一片死亡地帶。鐵絲網、拒馬、鹿砦、深淺不一的壕溝、星羅棋布的明暗火力點…所有的細節(jié)都指向一個冷酷的事實:敵軍早有準備,布下了一個巨大的口袋,正等著他們撞上去!
李錦緩緩放下望遠鏡,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晨風吹在他濕冷的臉上,帶來一絲寒意,卻吹不散心頭的凝重。雪峰山的煉獄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就在眼前這片看似平靜的河灘之后。
“師座,”陳瑜的聲音帶著沙啞,打破了沉默,“敵人這是…等著我們撞鐵板啊。三道防線,火力配置很嚴密。我們強行渡河強攻,損失…恐怕難以承受?!?/p>
李錦沒有立刻回答。他再次舉起望遠鏡,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那三道死亡防線上反復逡巡,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jié)。河水的流速、寬度,淺灘的位置,敵軍火力點的分布,第二道丘陵防線的坡度,永豐鎮(zhèn)外圍工事的結構…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腰側的舊傷在晨風的刺激下又開始隱隱作痛,但這痛楚反而讓他的思維更加冰冷銳利。
“不能硬撞。”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得讓他們動起來,自己把弱點露出來?!?/p>
他放下望遠鏡,轉向陳瑜,眼神銳利如刀:“看到那座鐵路橋了嗎?”他指向下游方向,一座橫跨瀏陽河的鋼鐵橋梁在晨霧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橋頭堡異常堅固,顯然是重點防御區(qū)域。
“命令!”李錦的聲音斬釘截鐵,“二團一營,配屬一個迫擊炮連,給我大張旗鼓,猛攻那座鐵路橋!動靜越大越好!把敵人的注意力,死死釘在橋上!”
“是!”陳瑜立刻領會,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至于這里…”李錦的目光重新投向河對岸那看似嚴密的灘頭第一道防線,最終定格在一段水流相對平緩、河床隱約可見的淺灘區(qū)域?!斑@里,才是我們的刀鋒!”他猛地一揮手,“一團、三團主力,集中所有能用的渡河器材!竹筏、門板、木桶…什么都行!等我命令,全力強渡這片淺灘!”
命令迅速下達。沉寂的瀏陽河西岸驟然被點燃。
下游方向,鐵路橋附近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喧囂!二團一營的戰(zhàn)士們如同猛虎下山,在營長聲嘶力竭的吼聲中,排開散兵線,悍不畏死地向著橋頭堡發(fā)起沖鋒!土黃色的身影在河灘上快速移動、匍匐、躍進。迫擊炮彈帶著尖銳的呼嘯,接二連三地砸向對岸的橋頭工事,“轟!轟!轟!”炸開一團團夾雜著泥土和碎石的煙塵。重機槍的咆哮聲撕裂空氣,子彈潑水般掃向對岸的陣地,打得沙袋噗噗作響,激起一片片塵土。士兵們的吶喊聲、軍官的號令聲、傷員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直沖云霄。
這突如其來的猛烈佯攻果然奏效!對岸第一道防線的大部分火力瞬間被吸引過去。原本指向中游淺灘區(qū)域的機槍火力點紛紛調轉槍口,噴射出長長的火舌,瘋狂掃射著沖擊鐵路橋的革命軍士兵。炮彈也呼嘯著越過河面,集中砸在橋頭堡附近,爆炸的火光和硝煙幾乎將那片區(qū)域完全籠罩。
“就是現在!”李錦一直緊盯著對岸的火力變化,當看到淺灘區(qū)域正面的火力明顯減弱時,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駁殼槍,指向天空!
“啪!啪!啪!”三顆鮮紅的信號彈拖著長長的尾焰,帶著尖銳的哨音,刺破被硝煙熏染的天空!
“渡河!渡河!” “為了北伐!沖??!” 淺灘區(qū)域西岸,早已蓄勢待發(fā)的一團、三團主力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fā)!無數臨時扎成的竹筏、門板、木桶、甚至抱著木頭的士兵,在震天的吶喊聲中,不顧一切地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奮力向著對岸沖去!
河水并不深,只及腰腹,但水流湍急,腳下是濕滑的淤泥和卵石。士兵們互相攙扶著,推著簡陋的渡河工具,在冰冷的河水中艱難跋涉。子彈“嗖嗖”地從頭頂、身側飛過,打在河面上,濺起密集的水花。雖然正面火力被佯攻吸引走大半,但側翼和縱深仍有敵軍的機槍在瘋狂掃射。不斷有人中彈倒下,身體被河水沖走,鮮血迅速在河水中暈開,又被湍急的水流沖散。
“機槍掩護!壓制對岸火力點!”李錦的吼聲在河岸邊響起。
西岸高地上,革命軍的重機槍也發(fā)出了憤怒的咆哮,長長的火舌舔舐著對岸的敵軍陣地,壓制著那些還在頑抗的火力點。子彈在空中交織成一張致命的網。
“沖!快沖過去!”軍官們站在齊膝深的水中,揮舞著手槍,聲嘶力竭地催促著。士兵們咬著牙,頂著彈雨,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邊緣,奮力向前。
終于,第一批勇士踏上了東岸的泥濘!濕透的軍裝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但沒人顧得上這些。他們立刻撲倒在地,利用河灘上微小的起伏作為掩護,舉起手中的步槍,向著近在咫尺的敵軍第一道戰(zhàn)壕猛烈開火!
“殺!”后續(xù)的部隊源源不斷地涌上灘頭。狹小的登陸場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革命軍士兵紅著眼睛,挺著刺刀,在軍官的帶領下,嘶吼著撲向那些躲在鹿砦和沙袋后面的敵軍陣地。手榴彈在空中飛舞,爆炸聲此起彼伏。刺刀見紅的白刃戰(zhàn)在泥濘的戰(zhàn)壕里、在坍塌的沙袋旁慘烈展開。怒吼聲、慘叫聲、金屬撞擊聲、骨頭碎裂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李錦也踏上了東岸的泥濘。冰涼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褲腿和靴子,腰側的舊傷被冷水一激,又是一陣鉆心的抽痛,讓他眉頭緊鎖,額角滲出冷汗。但他根本無暇顧及,目光如炬,死死釘在前方被撕開的那道血淋淋的口子上——第一道防線,在付出了巨大代價后,終于被他們用血肉強行撕開了一道缺口!
“不要停!”李錦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疼痛而微微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陳瑜!命令周振邦的炮兵營,給我把炮拖上來!目標,前方第二道防線丘陵地帶!給我轟開一條路!”
“騎兵營!”李錦的目光轉向身旁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眼神如同猛虎般的軍官,“趙鐵柱!”
“到!”趙鐵柱的聲音如同炸雷,他早已按捺不住,戰(zhàn)刀早已出鞘,雪亮的刀鋒上反射著戰(zhàn)場的火光。
“看到那個缺口了嗎?”李錦指著第二道防線丘陵地帶一個相對低緩、已被己方炮火重點“照顧”過的區(qū)域,“等炮火延伸,給我沖進去!像一把尖刀,給我把他們的防線攪個稀巴爛!”
“是!師座!您就瞧好吧!”趙鐵柱眼中燃燒著狂熱的戰(zhàn)意,猛地一夾馬腹,戰(zhàn)刀高舉,“騎兵營!跟我來!殺他個片甲不留!”
此刻,周振邦的炮兵營終于克服了泥濘,幾門寶貴的山炮被推到了前沿臨時構筑的發(fā)射陣地。炮口昂起,黑洞洞地指向那片盤踞著第二道防線的丘陵。
“目標!標定區(qū)域!急速射!放!”周振邦嘶啞的吼聲剛落。
“轟!轟!轟!轟!”
沉悶而巨大的炮彈出膛聲撕裂了戰(zhàn)場嘈雜的背景音。幾道火光拖著長長的尾煙,尖嘯著劃破硝煙彌漫的天空,精準地砸向第二道防線那片預定的突破口!
爆炸的火球一個接一個在丘陵上騰起!泥土、碎石、破碎的木料和被炸飛的肢體混合在一起,被氣浪高高拋向空中,又如同骯臟的雨點般砸落。敵軍精心布置的鐵絲網被撕開,戰(zhàn)壕被炸塌,一個沙袋壘砌的重機槍火力點被直接命中,瞬間化作一堆燃燒的廢墟,里面的機槍徹底啞火!
炮火如同犁地的鐵犁,在敵軍第二道防線上硬生生耕出了一片死亡地帶!
“延伸射擊!”周振邦嘶吼著,炮兵們汗流浹背,以最快的速度調整著射角,將炮火向敵軍防線縱深延伸,壓制后續(xù)增援。
就在炮火向前延伸的剎那!
“騎兵營!沖鋒!”趙鐵柱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咆哮!他猛地一磕馬腹,胯下的戰(zhàn)馬如同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
“殺??!”數百匹戰(zhàn)馬同時發(fā)動沖鋒!馬蹄踐踏著被炮火犁松的土地,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巨響!騎兵們伏低身體,雪亮的馬刀平端向前,在漸趨稀薄的硝煙中,如同決堤的鋼鐵洪流,向著剛剛被炮火撕開的、還在燃燒和呻吟的防線缺口,狂飆突進!
大地在鐵蹄下顫抖!速度帶來的沖擊力是步兵無法想象的!敵軍剛從炮火覆蓋的震撼中稍稍清醒,試圖重新組織起脆弱的防線,就被這狂暴的騎兵洪流狠狠撞上!
戰(zhàn)馬嘶鳴著撞入敵群!馬刀帶著凄厲的破風聲,兇狠地劈砍下去!寒光閃爍,血花飛濺!混亂的敵軍步兵在鐵蹄和刀鋒下如同麥草般倒下。騎兵們利用速度和沖擊力,在敵陣中左沖右突,將本就混亂的防線徹底攪散、撕裂!趙鐵柱一馬當先,戰(zhàn)刀揮舞得如同風車,每一次劈砍都帶起一蓬血雨,他那炸雷般的吼聲在敵群中炸響,所到之處,敵軍無不膽寒潰退!
第二道防線,在步炮協同的精確打擊和騎兵營這柄致命尖刀的突刺下,終于被硬生生鑿穿了!革命軍的步兵主力如同洶涌的潮水,緊隨著騎兵打開的通道,吶喊著沖上丘陵,擴大戰(zhàn)果,將殘敵向第三道防線——永豐鎮(zhèn)方向擠壓!
然而,當李錦在警衛(wèi)簇擁下登上剛剛奪取的丘陵高地,舉起望遠鏡望向永豐鎮(zhèn)時,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瞬間攫住了他。
永豐鎮(zhèn),如同盤踞在通往長沙咽喉處的一頭鋼鐵巨獸。依托著鎮(zhèn)子外圍天然形成的高地,敵軍構筑了遠超之前兩道防線的堅固工事。深挖的反坦克壕(盡管此時并無坦克,但對付騎兵和步兵沖鋒同樣致命)環(huán)繞著鎮(zhèn)子,后面是密密麻麻、高低錯落、用混凝土加固的碉堡群。這些碉堡設計刁鉆,射孔開得極低,彼此間火力交叉覆蓋,幾乎沒有死角。鐵絲網層層疊疊,如同荊棘叢林。更遠處,鎮(zhèn)子外圍的房屋也被改造,窗口都壘砌了沙袋,變成了一個個火力點。
望遠鏡的視野里,看不到敵軍士兵大規(guī)?;艁y撤退的景象。相反,那些堅固的工事后面,隱約可見人影晃動,槍管在射孔后閃爍著幽冷的金屬光澤。一種嚴陣以待、擇人而噬的兇悍氣息撲面而來。顯然,這里的守軍是真正的精銳,是吳佩孚壓箱底的力量,他們放棄了外圍陣地,收縮兵力,就是要在這最后也是最堅固的堡壘前,把革命軍的血徹底放干!
“狗日的,龜殼真厚!”剛剛策馬奔回的趙鐵柱,臉上濺滿了敵人的血污,他喘著粗氣,望著那片鋼鐵叢林,忍不住罵了一句。他身后的騎兵營也損失不小,許多戰(zhàn)馬身上帶著傷,騎士們臉上也帶著激戰(zhàn)后的疲憊。
“師座,”陳瑜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硬沖…就是拿弟兄們的命去填這絞肉機。炮…我們的炮,啃不動這些烏龜殼?!彼傅氖悄切﹫怨痰幕炷恋锉ぁ?/p>
李錦放下望遠鏡,沉默著。腰側的舊傷在持續(xù)的高強度指揮和緊張下,疼痛變得尖銳而持續(xù),像有燒紅的烙鐵在里面攪動。他下意識地用左手按了按腰側,指尖能感受到軍裝下繃帶的濕冷。目光掃過身邊一張張或年輕、或滄桑、此刻都寫滿疲憊和血污的臉孔。這些跟著他翻越雪峰山,血戰(zhàn)瀏陽河,突破兩道防線的弟兄們。他們的眼神里,有對勝利的渴望,有對敵人的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不能再這樣硬碰硬了。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片碉堡群前方,相對空曠、布滿彈坑和鐵絲網殘骸的開闊地上。一個近乎瘋狂,卻又可能是唯一能減少傷亡、撕開這鐵壁的念頭,在極度壓力和腰傷劇痛的刺激下,猛然閃現!
“硬沖不行。”李錦的聲音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那就…挖過去!”
“挖?”陳瑜和周圍的軍官都愣住了。
“對!挖!”李錦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指向那片開闊地,“組織敢死隊!用浸透水的厚棉被,頂在頭上,擋子彈!帶上炸藥包!就在那些碉堡的眼皮子底下,給我挖!掘進到爆破距離!炸掉它!”
浸水的厚棉被擋子彈?這聽起來簡直像是鄉(xiāng)野傳說!陳瑜倒吸一口冷氣:“師座,這…這能行嗎?敵人的火力…”
“這是唯一的辦法!”李錦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聲音里是不容置疑的決斷,“正面強攻是死路!必須靠近!浸水的厚棉被,總比血肉之軀強!”他猛地看向趙鐵柱,“鐵柱,你的騎兵剛下來,歇口氣。敢死隊,我來帶!”
“師座!”趙鐵柱和陳瑜同時驚呼。
李錦卻已經解下了腰間的武裝帶,連同配槍一起塞給身旁的警衛(wèi)。他一把扯下頭上濕透的軍帽,露出汗水浸濕的短發(fā),額角那道舊疤在硝煙熏染下顯得格外猙獰。他隨手從一個士兵身上扯下一條灰撲撲、沾滿泥污的厚棉被,又從一個工兵身上抓過一捆粗糲的麻繩。
“水!”李錦低吼一聲。
立刻有士兵從水壺里倒出水,潑在那厚厚的棉被上。棉被迅速吸水,變得沉重無比。
李錦毫不猶豫地將浸透冰冷河水的沉重濕棉被頂在自己頭上,用麻繩草草地在頜下打了個結。濕冷的棉布緊貼著頭發(fā)和脖頸,冰得他一個激靈,腰側的劇痛似乎都被這刺骨的寒意暫時壓了下去。他彎腰,從工兵手里接過一把沉重的工兵鍬,冰冷的木柄握在掌心。
“不怕死的!跟我上!”他的吼聲透過濕棉被,顯得有些沉悶,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士兵心頭。
短暫的死寂。隨即是火山般的爆發(fā)!
“我上!”
“算我一個!”
“師座!帶上我!”
瞬間,幾十個身影從周圍的隊伍中沖了出來。他們大多傷痕累累,軍裝襤褸,臉上布滿硝煙和血污,但眼神卻燃燒著同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他們默不作聲地效仿李錦,接過浸透冷水的沉重棉被,頂在頭上,用繩子勒緊,然后抄起工兵鍬或扛起沉甸甸的炸藥包。
一支由師長親自帶領、頂著古怪“盔甲”的敢死隊,在后方所有士兵震驚、擔憂又充滿敬意的目光注視下,如同沉默的幽靈,再次撲向了那片通往永豐鎮(zhèn)、被死亡籠罩的開闊地。
“掩護!全力掩護敢死隊!”陳瑜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變調,嘶吼著下令。
革命軍陣地上,所有能用的火力瞬間爆發(fā)到極致!重機槍、輕機槍、步槍,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向永豐鎮(zhèn)外圍的碉堡群,打得混凝土表面火星四濺,石屑紛飛。迫擊炮彈也帶著尖銳的呼嘯,越過敢死隊的頭頂,砸向那些噴吐著火舌的射孔,試圖壓制敵人的火力。
然而,永豐鎮(zhèn)的守軍也發(fā)現了這支頂著古怪“盾牌”的敢死隊!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是致命的威脅!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火力瞬間集中過來!
“噠噠噠噠噠——!”
重機槍沉悶的咆哮如同死神的低語!子彈如同飛蝗般潑灑過來!打在敢死隊員頂著的濕棉被上,發(fā)出“噗噗噗”沉悶而令人心顫的聲響!棉被劇烈地抖動,水珠和破碎的棉絮四濺!巨大的沖擊力震得人頭皮發(fā)麻,耳中嗡嗡作響!
“噗!”一顆子彈穿透了李錦旁邊一個敢死隊員頂著的棉被!鮮血瞬間從棉被下噴涌而出!那名隊員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撲倒在地,沉重的工兵鍬砸落在泥地上。
“噗噗!”又有兩處棉被被穿透!血花迸現!
“低頭!快挖!”李錦嘶吼著,聲音被濕棉被和槍炮聲扭曲得變形。他第一個撲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不顧腰側撕裂般的劇痛,掄起沉重的工兵鍬,瘋狂地挖掘著身下的泥土!鋒利的鍬頭切入濕軟的泥土,每一次揮臂都牽扯著腰傷,帶來鉆心的痛楚,汗水混合著泥水從他臉上淌下。
“挖!快挖!” “別停下!” 敢死隊員們頂著死亡的彈雨,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如同鼴鼠般匍匐在地,用盡全身力氣挖掘著!泥土在他們身后迅速堆積起來。子彈不斷打在濕棉被上,發(fā)出沉悶的死亡之吻。不斷有人倒下,鮮血浸透了身下的土地。但沒有人退縮!活著的人咬著牙,眼中只有瘋狂和決絕,更加拼命地挖掘!他們用血肉之軀,在這片死亡開闊地上,一寸一寸地掘進,向著那些噴吐著地獄火焰的碉堡!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李錦和幾名核心隊員掘進到了距離最近也是威脅最大的一個主碉堡不到三十米的地方!這個距離,已經進入了炸藥包的有效殺傷范圍!
“炸藥!”李錦扔掉工兵鍬,嘶聲吼道。他身后,一個滿臉是泥、手臂負傷仍在流血的敢死隊員,猛地將背上沉重的炸藥包解下,奮力推了過來!
李錦接過那沉甸甸、如同死亡之吻的炸藥包,冰冷的觸感透過濕透的手套傳來。他看了一眼身旁僅存的幾名敢死隊員,他們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瘋狂和完成任務的光芒。
“掩護我!”李錦低吼一聲,猛地從掩體后躍起!頂著那千瘡百孔、早已被子彈打得棉絮外翻、沉重無比的濕棉被,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向那個黑洞洞噴吐著火舌的主碉堡!
“掩護師長!” “打掉機槍!” 后方的火力點瘋了似的集中掃射碉堡的射孔!子彈打在混凝土上,火花四濺!
碉堡里的守軍顯然也發(fā)現了這亡命一搏!機槍火力更加瘋狂地集中掃射過來!子彈“噗噗噗”地打在李錦頂著的濕棉被上,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身體劇震,幾乎站立不穩(wěn)!棉被被打得破破爛爛,棉絮飛舞!一顆子彈擦著他的左臂飛過,灼熱的痛感瞬間傳來!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李錦甚至能看清碉堡射孔后面那張扭曲、驚恐又瘋狂的臉!他猛地撲倒在碉堡根部冰冷的混凝土墻下!這里,是機槍火力的死角!
他喘息著,強忍著左臂火辣辣的疼痛和腰側撕裂般的劇痛,飛快地將炸藥包固定在碉堡根部一個相對薄弱的角落。拉燃導火索!嗤嗤燃燒的火花和刺鼻的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
“撤!”李錦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一聲,同時猛地向旁邊翻滾!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地動山搖!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猛烈十倍!巨大的火球混合著濃煙和碎石沖天而起!那堅固的混凝土主碉堡,如同被巨人的鐵拳砸中,在可怕的爆炸中轟然崩塌!碎裂的混凝土塊、扭曲的鋼筋、還有守軍的殘肢斷臂,被狂暴的氣浪拋向高空,又如同冰雹般砸落下來!
巨大的爆炸如同點燃了導火索!其他幾個掘進到位的爆破點也同時被引燃!
“轟!轟!轟!”
接二連三的猛烈爆炸在永豐鎮(zhèn)外圍炸響!一個個堅固的碉堡在火光和濃煙中扭曲、崩塌、化為廢墟!致命的交叉火力網瞬間被撕得粉碎!
“缺口打開了!” “沖??!” “殺進永豐鎮(zhèn)!” 后方早已等待多時的革命軍主力,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怒吼!如同決堤的狂潮,向著被炸開的防線缺口,洶涌而入!
永豐鎮(zhèn),這最后也是最堅固的堡壘,終于被這用生命和意志鑄就的“土辦法”,硬生生炸開了!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在永豐鎮(zhèn)狹窄的街巷中爆發(fā)開來。革命軍的士兵們如同憤怒的洪流,沖過被炸開的缺口,涌入了這座化為鋼鐵堡壘的鎮(zhèn)子。白刃戰(zhàn)在每一條街道、每一處殘垣斷壁間慘烈展開。刺刀的撞擊聲、手榴彈的爆炸聲、垂死的慘嚎聲…共同奏響著攻克最后屏障的血色樂章。
李錦被兩名警衛(wèi)從爆炸震起的浮土中拖了出來。他頭上的濕棉被早已不知去向,軍裝被撕開了幾道口子,左臂的傷口滲著血,和泥污混在一起。腰側的舊傷在劇烈的翻滾和爆炸沖擊下,痛得幾乎讓他眼前發(fā)黑,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他推開警衛(wèi)攙扶的手,拄著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燒焦的木棍,踉蹌著踏上一堆由崩塌的碉堡碎塊壘成的廢墟高地。
他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強忍著身體的劇痛,顫抖著手舉起望遠鏡,目光越過仍在激戰(zhàn)、硝煙彌漫的永豐鎮(zhèn),投向更南方的地平線。
視野穿過漸漸散去的煙塵,一座龐大城池的輪廓清晰地映入眼簾——灰黑色的城墻巍峨聳立,古老的城樓飛檐斗拱,在午后慘淡的陽光下沉默地矗立著。長沙城!那座令他們魂牽夢繞、付出無數鮮血和生命代價的目標,此刻仿佛觸手可及!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慘烈與悲壯的激蕩情緒猛地沖上李錦的喉頭。雪峰山的暴雨深淵,瀏陽河的冰冷刺骨,三道防線的血肉磨盤…無數倒下的身影在他眼前閃過。終于…終于看到了!他握著望遠鏡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劇烈地顫抖著。
然而,就在這激蕩的情緒即將噴薄而出的瞬間,李錦的目光驟然凝固!
在長沙城那巨大輪廓的西北方向,遙遠的地平線上,一道異樣的、蠕動的“黑線”正迅速變得清晰!那不是煙塵!是無數移動的人影!是成建制、規(guī)模龐大的軍隊!他們正沿著大路,如同一條洶涌的黑色巨蟒,向著永豐鎮(zhèn)、向著剛剛浴血奮戰(zhàn)才撕開缺口的革命軍方向,急速壓來!陽光下,甚至隱約可見武器反射出的冰冷寒光!
“師座!”副官連滾帶爬地沖上廢墟,臉色煞白如紙,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而變了調,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偵騎…偵騎急報!西北方向!是…是吳佩孚的嫡系!整整一個加強旅!離我們不到…不到二十里了!”
如同一盆冰水,夾雜著無數鋒利的冰碴,從李錦頭頂狠狠澆下!瞬間熄滅了他眼中剛剛燃起的火焰,將那份慘勝后的激蕩凍結成一片死寂的寒冰。
吳佩孚的嫡系!生力軍!一個加強旅!在他們剛剛耗盡力氣、傷痕累累地砸碎最后一道鐵門之后,出現在了他們背后!
李錦緩緩放下望遠鏡。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左臂的傷口在突來的寒意刺激下,針刺般的痛楚更加清晰。腰側的舊傷更是如同被無數把鈍刀反復切割,痛得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那根焦黑的木棍支撐著身體。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本就濕冷的軍裝內襯,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他沉默地站在廢墟之上。腳下,是永豐鎮(zhèn)內尚未停歇的廝殺聲浪。眼前,是那座仿佛唾手可得、此刻卻又顯得遙不可及的長沙城。而身后,那條象征著致命威脅的“黑色巨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逼近。
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去消化這殘酷的轉折,沒有時間去舔舐傷口,甚至沒有時間去憤怒或絕望。
李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冰冷刺骨,帶著硝煙和鐵銹的味道,直灌入肺腑深處,卻奇跡般地壓下了翻騰的氣血和那幾乎要撕裂身體的劇痛。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捂?zhèn)?,而是伸向自己左臂上那道被子彈擦開、正不斷滲出溫熱液體的地方。他抓住那早已被血和泥漿浸透的繃帶一角,咬著牙,猛地向外一扯!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染血的、臟污的繃帶被他硬生生扯了下來,隨手扔在腳下焦黑的瓦礫堆上。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新鮮的血液再次涌出,順著小臂蜿蜒流下,滴落在黑色的焦土上。
他看也沒看那傷口一眼,目光如同淬煉過的寒鐵,掃過身旁因噩耗而面無人色的副官,掃過廢墟下那些聽到消息后動作明顯遲滯、臉上寫滿震驚和茫然的士兵們。
他的聲音響了起來,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穿透所有嘈雜的、不容置疑的鋼鐵意志:
“傳令——”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戰(zhàn)場所有的喧囂,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全師——”
他頓了頓,拄著焦黑木棍的身體挺得筆直,仿佛一桿永不彎曲的標槍,指向西北方向那洶涌而來的黑色潮水。
“準備野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