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的關切像暖流包裹而來，卻也像一面鏡子，照得姜佑宜更加痛徹心扉。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下喉頭的哽咽，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外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孤注一擲的顫抖：“外公……外婆……爸，媽……”
她挨個看過去，目光最后定在外公寫滿擔憂的臉上，“我……我有個愿望?！?/p>
“你說！什么愿望外公都答應！”姜唯先立刻拍胸脯保證，只想趕緊哄好他的小囡囡。
姜佑宜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重生以來積攢的所有勇氣，清晰而大聲地說：“我中考考完了！我想……我想我們全家一起去醫(yī)院，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做一次體檢！每一個人都要去！”
她特意重重強調了“每一個人”和“仔仔細細”。
飯桌上瞬間安靜下來。
姜唯先臉上的急切僵住了，隨即變成一種老年人對醫(yī)院本能的反感和抗拒，他擺擺手，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哎呀，體檢什么呀！我身體我知道，好得很！不就是偶爾咳兩聲嘛，人老了，零件有點松，正常的！醫(yī)院那地方，好人進去也得嚇出病來！不去不去！”
那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他骨子里那份藝術家的固執(zhí)和對“醫(yī)院”這個冰冷場所的天然抵觸。
“爸！”姜嫻不贊同地開口，“佑佑說得有道理，系統(tǒng)定期維護才能避免大故障。您這咳嗽都多久了？媽是醫(yī)生，您該聽她的，去看看放心些。”
她說著，下意識地已經開始在腦子里盤算自己和丈夫單位安排的年度體檢時間，以及給父母預約哪個套餐性價比更高。
葉思程也溫和地幫腔：“爸，姜嫻說得對。就像我們上課，定期小測驗才能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糾正，總比期末考砸了再后悔強。佑佑這個提議，是關心我們大家。”
他頓了頓，看向姜佑宜，眼神帶著理解和鼓勵，“佑佑，是不是最近……想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了？”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兒情緒背后更深層的東西。
外婆蔣序一直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情緒激動、淚痕未干的外孫女，又看看旁邊梗著脖子、一臉“休想讓我去醫(yī)院”的老伴，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表象。
良久，她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佑佑，為什么突然這么堅持要全家體檢？”她直接問到了核心。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外公會得肺癌晚期，因為我知道外婆會在那場該死的流感里倒下！因為我知道我會眼睜睜看著你們一個個離開，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巨大的痛苦和真相幾乎要沖破喉嚨，姜佑宜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
不能說！“不得違背世界歷程”自然包括不可以說出自己是重生的事情。
她只能再次看向外公，淚水又一次蓄滿眼眶，帶著一種小心的哀求。
她伸出手，輕輕拉住外公棉布襯衫的袖子，像小時候無數(shù)次撒嬌那樣，輕輕地、執(zhí)拗地搖晃著，聲音軟糯又可憐巴巴：“外公……您就當……就當送我的畢業(yè)禮物嘛！求求您了！我中考考完了，我就想要這個禮物……我們全家一起去，健健康康的，好不好？一個都不能少！”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異常用力，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執(zhí)拗。
那眼神，那帶著哭腔的軟語，那小小的、充滿依賴的搖晃動作，像一把溫柔的錐子，精準地刺破了姜唯先那層固執(zhí)的盔甲。
他可以對女兒女婿講道理擺臉色，可以對老伴的嘮叨充耳不聞，卻獨獨無法抵擋外孫女這樣全心全意的、帶著淚光的央求。
他堅硬的態(tài)度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下去，臉上那頑固的褶皺也無奈地舒展開，長長嘆了口氣，投降般地拍了拍外孫女的手背：“唉……你呀你呀……好好好，去去去！外公去！都去！誰讓我們佑佑是外公的心頭肉呢！為了你的畢業(yè)禮物，刀山火海外公也闖，別說醫(yī)院了！”
“爸！”姜嫻和葉思程都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外婆蔣序深深看了姜佑宜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似乎有探究，有疑慮，但最終被一種更深沉的心疼和決斷取代。
她沒再多問，直接掏出手機，動作干脆利落：“行，既然都同意了，那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老姜的咳嗽不能拖，佑佑剛考完也正好有空。我找腫瘤科的老同學，安排個VIP通道，全面查，徹底查！”
她手指在屏幕上快速點按著，雷厲風行的職業(yè)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疑慮和情緒。
醫(yī)生的直覺讓她嗅到了潛在的危險，她必須立刻行動。
壓在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巨石，隨著外婆果斷的電話安排和外公無奈的應允，似乎終于松動了一絲縫隙。
姜佑宜長長地、無聲地舒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塌下來一點。
她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碗里那塊已經有些涼了的魚肉，慢慢放進嘴里。
鮮美的滋味在舌尖彌漫開，帶著一絲遲到的、劫后余生般的咸澀。
她努力咀嚼著，吞咽下去，仿佛也在艱難地咽下那翻騰不息的后怕和重壓。
飯桌上的氣氛終于重新活絡起來。葉思程講起學校里新來的實習老師鬧的笑話，姜嫻則分享著她們耳機測試組最近遇到的奇葩音質問題。
外婆蔣序掛了電話，也加入了話題，說起醫(yī)院里最近的趣事。外公姜唯先似乎為了證明自己“好得很”，特意多吃了幾塊排骨，還興致勃勃地講起他退休前教過的幾個頗有天賦的孩子。
燈光依舊溫暖，碗碟叮當作響，家常的絮語編織成一張令人心安的網。
姜佑宜安靜地聽著，看著眼前鮮活生動的每一張臉，努力汲取著這份失而復得的溫暖。
然而，心底那根緊繃的弦，卻從未真正松弛。
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冰糖雪梨湯，甜潤的湯汁滑過喉嚨，卻壓不住靈魂深處那冰冷而沉重的陰影——時間，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夜深了。
小房間里一片靜謐，窗外的月光被薄薄的窗簾濾成朦朧的銀紗，溫柔地鋪灑在地板上。姜佑宜閉著眼，蜷縮在柔軟的被子里，身體卻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根神經都在黑暗中敏銳地捕捉著房子里的每一點細微聲響。
突然，那聲音來了。
壓抑的、沉悶的、仿佛從胸腔深處艱難擠壓出來的咳嗽聲，穿透了薄薄的墻壁，一聲，又一聲，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撕扯感，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外公外婆的房間里傳來。
每一次咳嗽的間隙，都伴隨著沉重而吃力的喘息，像破舊風箱的嘶鳴。
來了！果然來了！姜佑宜猛地睜開眼，黑暗中，瞳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微微放大。
前世無數(shù)個被這咳嗽聲驚醒的夜晚，最終都通向那個充滿消毒水味和絕望的終點。
冷汗無聲地浸透了她的睡衣，貼在背上，一片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心悸的咳嗽聲才漸漸低弱下去，最終被幾聲模糊的、帶著安撫意味的低語取代，然后，一切重歸沉寂。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卻比剛才的咳嗽聲更讓人心慌
姜佑宜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癱軟下來。
她緩緩地、無聲地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屏幕冰冷的幽光亮起，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顫抖著指尖，在相冊里飛快地滑動，最終停在了一張照片上——那是她偷偷保存的B大未名湖的風景照。
秋日的湖面寧靜如鏡，倒映著博雅塔巍峨的身影，湖畔的銀杏樹一片金黃，美得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蒼白的臉，也清晰地照見了她眼中洶涌的、幾乎要決堤的淚水。
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將那洶涌的嗚咽死死堵在喉嚨里。
她攥緊手機，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這小小的機器連同里面那個承載了太多沉重希望的夢想，一起捏碎、烙印進自己的骨血里。
月光無聲流淌。
少女蜷縮在黑暗的床上，像一只守護著珍寶的小獸。
她的目光穿透手機屏幕，死死釘在那片象征未來的湖光塔影上，無聲的誓言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帶著血腥味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B大……外公……外婆……媽媽……爸爸……這次，這一次……’
她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鬢角，沒入枕頭。
‘我死也不會再讓任何人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