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空氣殘留著白日的燥熱余溫，粘稠地包裹著一切?！鞍盗鳌钡暮箝T垃圾桶像個沉默的病獸，在巷子深處散發(fā)出悶濁腐爛的氣息。
陸深靠在粗糙斑駁的磚墻上，深吸了一口氣。廉價香煙被粗暴地吐出煙圈，在霓虹燈曖昧閃爍的余韻里倉惶彌散。喉間的灼痛壓不下，反而更清晰地勾連著胃部的隱隱不適。剛在吧臺后面，經理那根肥碩的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尖，唾沫星子混著酒氣噴了他一臉：“你他娘的活干了幾天？把顧少得罪得鞋都濕了！算你今天倒霉，撞他手里，這筆賬連老子都要跟著吃掛落！”
陸深閉上眼，眼前還是顧燃那張驟然變得冰寒刺骨的臉。那杯該死的手抖潑出去的威士忌，洇濕了那看著就天價的AJ，顏色深得像血痕。他甚至能清晰回憶起冰塊砸下去那瞬間，鞋面皮革受潮后細微的質感變化——和他現在胃部因為饑餓而產生的絞縮感一樣，清晰得無法回避。
香煙燃到了盡頭，燙了一下指尖。陸深猛地睜開眼，指尖的疼痛迅速轉化成一種尖銳的清醒。他直起身，利落地碾滅煙頭，扔進垃圾桶漆黑的入口，發(fā)出輕微一聲悶響。夜風有些涼了，他拉攏了廉價黑色服務生馬甲敞開的領口，試圖隔絕那份涼意，也隔絕胸腔里沉甸甸的東西。燈光拉長他清瘦的身影，那影子疲憊地向前延伸，最終消融在城市邊緣更為龐大的漆黑里。
次日。午后熾烈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高二（七）班教室骯臟的玻璃窗，勉強驅散了教室后部一角的晦暗，在顧燃那張堆滿雜物、堪稱“垃圾場前線指揮部”的課桌上，劃出一道渾濁的光帶。
值日生剛剛擦過黑板，空氣中還飄蕩著嗆人的粉塵味。桌面上，上周發(fā)下、還帶著印刷油墨味的嶄新數學練習冊，突兀地蓋在幾張胡亂揉皺的草稿紙和一個被捏癟的空牛奶盒上。
陸深面無表情地站在桌旁。他垂眸，視線落在冊子上龍飛鳳舞簽著“顧燃”大名的地方。指尖的筆頓了一下，最終還是翻開封面。嘩啦。紙張清脆的摩擦聲在一片死寂的后排區(qū)域顯得格外清晰。他動作極快，精準地翻到需要批改的那頁，目光掃過那些干凈得不像話、幾乎嶄新的空白，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下頜線。
正準備合攏冊子扔回原處，指尖卻驟然一頓。
冊子的夾縫里，卡著一角硬挺、明顯不同于普通稿紙的紙張。質地細膩，像是一小片異域的珊瑚礁，在粉筆灰彌漫的渾濁空氣里硬生生劃出一方格格不入的角落。
陸深停頓了半秒，指節(jié)微微用力，將那頁薄薄的卡紙抽了出來。
是一張漫畫。線條帶著點不熟練但奇異的張力。
畫面中央，一個穿著規(guī)整襯衫的小人兒，低垂著毛茸茸的腦袋，頂著一個夸張的碩大問號，笨拙地蹲在地上，手里捏著一塊小小的抹布。他面前放著一個臉盆，水晃蕩著溢出邊緣。一只穿著閃亮AJ球鞋的腳，趾高氣揚地踩在盆沿，像個得勝凱旋的將軍。漫畫里的小人兒耳根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整個腦袋都散發(fā)著羞窘的熱氣泡。
一行手寫的、飛揚跋扈的字躺在畫面下方：“笨手笨腳的書呆子，洗腳水弄濕我鞋了。”
轟——
陸深的頭腦一片空白。四周空氣驟然被抽空，周圍那些粉筆灰味的嘈雜、隔壁班級偶爾傳來的朗誦聲、窗外麻雀無聊的嘰喳……所有聲音都褪色、拉遠，消失在真空里。
時間仿佛凝固成沉重的冰。他不知道自己維持著那個抽紙的動作有多久，冰涼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卡紙那微妙的、細膩的摩擦力。
血液猛地沖上頭頂，又被瞬間凍結在四肢百骸。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里的鈍痛讓他喉間發(fā)緊。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細微的顫抖，紙張邊緣被他捏出了尖銳的折痕，那鋒利的邊緣刺著指腹。
沒有。他沒有立刻去看漫畫背面可能留下的任何字跡。
沒有預想中的暴怒。那張線條稚拙、內容卻囂張到近乎羞辱的漫畫，如同淬火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自尊，然后詭異地在刺痛的深處點燃一小簇冰冷的幽藍火焰。不是滔天的憤怒，而是某種更尖銳、更沉重的東西。
他甚至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視線緩慢地，從漫畫里那個頂著巨大問號的羞窘小人兒，挪到顧燃那個囂張跋扈的腳上。每一個放大的細節(jié)都在腦子里旋轉、放大——那用力擦地的動作，那幾乎要沸騰蒸發(fā)的耳根，那只被伺候得趾高氣揚的球鞋……那點冰冷的幽藍火苗越竄越高，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昨晚酒吧渾濁的空氣、冰塊砸在昂貴鞋面上的清脆聲響、顧燃那張瞬間陰沉下來的臉……所有碎片被粗暴地焊接起來，拼湊成一個巨大的、帶著嘲弄的回響。
陸深的指骨捏得更緊了，關節(jié)繃出慘白堅硬的棱角，像是要將那薄薄的紙片碾成粉末，又仿佛在極力禁錮某種即將破籠而出的兇獸。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喉結上下滾動，將那點灼熱的屈辱感和翻涌的冰冷怒氣強行壓下去。
動作變得機械而迅速。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近乎殘酷的平靜，他指尖一搓，那張硬挺的卡紙順從地翻轉過來。
紙的背面，同樣囂張飛舞的字跡躍入眼簾：
“工資扣光了吧？嘖。今晚洗干凈點，”字體后面帶著一個歪歪扭扭卻極具嘲諷意味的火焰標記，“少爺我還點你?！?/p>
字里行間透出的那種輕蔑的、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像鈍刀子割肉。最后那幾筆，幾乎要沖破紙面飛出來?；鹧鎴D標潦草得張牙舞爪。
那簇冰冷的幽藍火焰倏然爆炸，騰起沖天烈光，灼烤著陸深每一寸神經。所有的壓抑、憤怒、屈辱，被這幾個字瞬間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