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yè)九年,夏末的雨來得急驟,也來得暴烈。豆大的雨珠砸在兜鍪上,叮當(dāng)作響,如同千萬把鐵錘在鍛打這陰郁的天地。雨水順著冰冷的鐵甲紋路流淌,浸透了內(nèi)里的戰(zhàn)袍,沉重地裹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濕冷的布帛緊貼皮肉。馬蹄深陷在泥濘里,每一次奮力拔出,都帶起渾濁的泥漿,甩在身后疲憊不堪的士卒臉上、身上。
我勒緊韁繩,胯下那匹隨我多年的青海驄噴著濃重的白氣,鼻孔翕張,在泥濘里勉強穩(wěn)住身形。舉目望去,四野一片混沌的鉛灰色,雨幕將遠(yuǎn)處的山巒、近處的樹木都撕扯得模糊不清。唯有腳下這條通往雁門郡的官道,在暴雨沖刷下,泥水橫流,如同一條潰爛的傷口,蜿蜒伸向那被突厥鐵蹄死死扼住的咽喉要地。
“國公!”親兵統(tǒng)領(lǐng)李孝常策馬靠前,雨水順著他年輕卻已顯剛毅的臉頰溝壑流下,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股子被水汽浸泡的嘶啞,“斥候回報,突厥前鋒游騎已出現(xiàn)在西北二十里!雁門城頭……烽煙未熄!”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冰冷的鐵鉗攥住。二十里!對于突厥精騎而言,不過是縱馬即至的距離。雁門城頭那不屈的烽煙,在如此滂沱大雨中竟仍未熄滅,那該是燃燒著怎樣的血肉與意志?那被困在城中,惶惶如驚弓之鳥的,是當(dāng)今天子,我的表弟——大隋皇帝楊廣。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心緒翻涌上來,沉甸甸壓在胸口,幾乎讓我透不過氣。是血脈相連的憂急?是對社稷傾危的恐懼?還是……一絲早已深埋心底,此刻卻被這冷雨澆得更加清晰的寒涼?身為唐國公,世受國恩,母親與先獨孤皇后一母同胞,這血脈的紐帶,此刻勒得我生疼。可這表弟登基以來,鑿運河,征遼東,役使民夫百萬,天下為之凋敝,怨聲載道。那些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的景象,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在眼前。如今,他身陷絕境,而我,卻要率著這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輕騎,去為他搏命。
“傳令!”我猛地甩開額前冰涼的雨水,聲音在風(fēng)雨中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全軍!卸除一切輜重!只留兵刃、三日干糧!目標(biāo)雁門郡!不惜馬力,全速馳援!”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里擠出來,砸在冰冷的雨水中。
“諾!”李孝常毫不遲疑,厲聲應(yīng)道,調(diào)轉(zhuǎn)馬頭,嘶啞的號令聲在雨中迅速傳開。
沉重的糧車、營帳被毫不猶豫地推倒在泥濘的路旁。隊伍瞬間變得輕捷,卻也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慘烈。鞭子狠狠抽在馬股上,戰(zhàn)馬負(fù)痛長嘶,奮力邁開四蹄,泥漿在身后高高濺起。鐵蹄踐踏著泥水,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轟鳴,匯成一道決絕的濁流,逆著狂風(fēng)暴雨,朝著那烽煙升騰的方向,亡命般撞去!
馬蹄聲如密集的戰(zhàn)鼓,敲打著被雨水泡脹的土地,也敲打著我的心。眼前的景象飛速倒退,又被雨簾切割得支離破碎?;秀遍g,那泥濘的道路扭曲了,仿佛倒流回大興城那金碧輝煌的殿堂。
殿內(nèi)熏香馥郁,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穹頂,陽光透過精雕的窗欞,在地面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年輕的楊廣,那時還是晉王,一身親王常服,倚在鋪著錦墊的紫檀木榻上,姿態(tài)慵懶,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玩味,落在我身上。
“表兄,”他手中把玩著一只玉貔貅鎮(zhèn)紙,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冰涼的穿透力,直抵耳膜深處,“聽聞你近日頗喜結(jié)交豪杰,府中賓客盈門,連關(guān)中游俠兒,亦多聞唐國公之名而往投奔?”他微微傾身,那玉貔貅溫潤的光澤映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這……可非我李氏勛戚子弟當(dāng)務(wù)之急啊?!?/p>
殿內(nèi)侍立的宮女宦官垂首屏息,空氣凝滯得如同金絲楠木本身散發(fā)的沉郁香氣。我清晰地感覺到后背瞬間滲出的冷汗,在那華貴的朝服下變得冰涼粘膩。我躬身,額頭幾乎要觸到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聲音極力維持著平穩(wěn):“陛下明鑒!臣李淵,蒙先帝與陛下厚恩,世襲唐國公,位列柱國。府中偶有舊友來訪,或慕臣些許虛名者,皆不過敘舊論道,絕無他意!臣之心,日月可鑒,唯忠陛下,唯忠大隋!”
話語出口,帶著我自己都厭惡的、小心翼翼的惶恐。那一刻,我仿佛清晰地聽見了殿外遙遠(yuǎn)市井中,那些被運河徭役壓垮脊梁的民夫的呻吟,看見了遼東城下堆積如山的尸骸。可在這煌煌天威之下,在這位猜忌日深的表弟面前,我所有的血性與抱負(fù),都只能深深埋藏,化作這近乎卑微的忠誠表白。
“呵……”一聲輕飄飄的冷笑從御榻上傳來,如同金玉相擊,悅耳卻淬著寒意,“忠?朕自然知曉表兄忠心?!彼S意地將玉貔貅丟回案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大殿里格外刺耳?!爸皇沁@忠心,需時刻擦拭,莫要蒙塵才好。退下吧?!?/p>
那“退下吧”三個字,像冰冷的鞭子抽在心上。我保持著躬身的姿態(tài),一步步后退,退出那被陽光分割得格外森嚴(yán)的殿宇門檻。殿外刺目的陽光照在臉上,我卻只覺得渾身冰冷。那日之后,我府中的賓客,確實一日少過一日。有些是不敢再來了,有些,則是我不得不主動疏遠(yuǎn)。楊廣那雙洞察一切又充滿猜忌的眼睛,如同無形的枷鎖,早已懸在我的頭頂,也懸在整個李閥的頭頂。
“國公!到了!雁門!”
李孝常嘶吼般的喊聲,如同驚雷炸響在耳畔,瞬間將我從那深宮大殿的冰冷回憶中狠狠拽回!眼前依舊是傾盆如注的暴雨,雨水瘋狂地沖刷著視野。透過厚重的雨幕,雁門郡那高大卻顯得傷痕累累的城墻輪廓,終于如同巨獸般匍匐在前方!
近了!更近了!
城墻上,隋軍的旌旗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如同垂死掙扎的手臂。密密麻麻的箭垛后面,隱約可見攢動的人頭和閃爍的兵刃寒光。而城墻之下,目力所及之處,景象卻讓我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jié)!
那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通往城門的唯一官道,早已被無數(shù)絕望的人潮徹底淹沒、堵塞、踐踏!不是軍隊,是百姓!是扶老攜幼、拖家?guī)Э?,從周邊村?zhèn)逃難至此,渴望進(jìn)入雁門城庇護(hù)的百姓!他們?nèi)缤缓樗?qū)趕的蟻群,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泥漿早已淹沒腳踝、膝蓋,無數(shù)的人就在這冰冷的泥濘中掙扎、哭號、推搡!老人被擠倒在地,瞬間被無數(shù)只慌亂的腳踩踏,發(fā)出凄厲短促的哀鳴;婦人懷中的嬰兒被擠掉,落入泥水,哭聲立刻被淹沒在更大的混亂和風(fēng)雨聲中;瘦弱的孩童死死抓著父母的衣角,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只剩下極致的恐懼……
突厥人的狼騎如同嗅到血腥的禿鷲,在外圍高速游弋、穿插。冰冷的箭矢尖嘯著,如同毒蛇的信子,無情地射入混亂的人群。每一次弓弦響動,都伴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和一個生命的驟然凋零。突厥騎兵猙獰的面孔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他們狂笑著,揮舞著彎刀,追逐著落單的難民,如同在玩一場殘酷的圍獵游戲。彎刀揮下,帶起的不是雨水,是滾燙的、噴濺的血花!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泥水的土腥和死亡的氣息,被狂風(fēng)裹挾著,狠狠灌入鼻腔,令人作嘔。
“沖過去!!”我目眥欲裂,胸腔里仿佛有火焰在燒灼,燒盡了最后一絲猶豫和恐懼!什么猜忌!什么枷鎖!此刻在我眼中,只有這煉獄般的景象,只有那些在屠刀下哀嚎的無辜生靈!我猛地拔出腰間橫刀,冰冷的刀鋒在雨水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前方混亂的漩渦中心,那緊閉的、象征著最后生機的城門!“隨我沖開一條路!為百姓開路!擋我者——死?。 ?/p>
“殺——?。 ?/p>
身后數(shù)千輕騎爆發(fā)出震天的怒吼,壓抑了一路的怒火與殺氣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鐵蹄隆隆,如同決堤的洪流,義無反顧地撞入了那片絕望與死亡的泥沼!刀光閃爍,劈開阻擋的亂民(不得不如此),也狠狠劈向那些外圍肆虐的突厥游騎!戰(zhàn)馬嘶鳴,人的慘叫聲、兵刃的撞擊聲、突厥人的怪叫聲,瞬間將這片死亡之地攪得更加沸騰!
我策馬沖在最前,青海驄奮起神威,撞開幾個擋路的突厥散騎。刀光如匹練,將一個揮刀砍向婦孺的突厥兵連人帶刀劈成兩半!溫?zé)岬难獓姙R在冰冷的鐵甲上,瞬間被雨水沖刷成淡紅的痕跡。馬蹄踏過泥濘,踏過倒伏的尸體,踏過絕望的哭喊。每一刻,都感覺有無數(shù)只手在拉扯我的馬鐙,無數(shù)雙絕望的眼睛在仰望著我。我不敢低頭看,不敢細(xì)聽那撕心裂肺的哀求,只能咬碎了牙,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向前!向前!城門就在前面!”
終于,如同劈開了血與肉組成的荊棘,我們這支鋒銳的箭頭,硬生生在混亂的難民潮和突厥游騎的縫隙中,鑿開了一條狹窄的、染血的通道,沖到了緊閉的雁門城下!
“開門?。√茋顪Y!奉旨勤王!!”李孝常聲如洪鐘,對著城頭厲聲咆哮,聲音在風(fēng)雨和廝殺聲中依舊清晰可聞。
城頭上短暫的死寂。無數(shù)雙眼睛,有士兵的,有軍官的,帶著驚疑、審視、恐懼,死死地盯著我們這支渾身浴血、如同地獄歸來的隊伍。時間仿佛凝固了幾個呼吸。
終于,伴隨著一陣沉重刺耳的“嘎吱——哐當(dāng)!”聲,那扇厚重的、象征著最后希望的城門,緩緩向內(nèi)打開了一道縫隙!
“入城!”我一夾馬腹,青海驄長嘶一聲,率先沖入了那道狹窄的光明。身后鐵騎如龍,緊隨而入。
城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那煉獄般的嘶吼與屠戮。城內(nèi)的空氣同樣緊張得如同繃緊的弓弦,彌漫著恐懼和絕望的氣息。守軍士兵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兩側(cè),刀出鞘,箭上弦,緊張地盯著我們。雨水順著他們同樣疲憊驚恐的臉龐滑落。
我翻身下馬,鐵靴踏在城內(nèi)濕漉漉的石板上,發(fā)出沉重的回響。冰冷沉重的甲葉撞擊著,每一步都帶著嘩啦的聲響。雨水順著甲胄的縫隙不斷流淌下來,在腳下積起小小的水洼。我抬頭,目光越過層層守衛(wèi),投向那臨時設(shè)在城樓箭樓內(nèi)的御座。
箭樓內(nèi)光線昏暗,幾盞牛油燈在風(fēng)雨帶來的穿堂風(fēng)中搖曳不定,將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墻壁上,如同跳動的鬼魅。一身明黃常服、形容憔悴的楊廣,正深陷在鋪著厚厚錦褥的寬大座椅中。他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往日睥睨天下的氣焰被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悸所取代。幾個內(nèi)侍和近臣如同受驚的鵪鶉,瑟縮地侍立在他身后兩側(cè)。
我的腳步在濕滑的石階上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回響,每一步都似乎敲打在死寂的箭樓里。兩側(cè)侍衛(wèi)的鎧甲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光,他們的目光,混雜著敬畏、疑慮,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城外慘劇的麻木。我走到御座前十步處,按照最莊重的軍禮,單膝跪地,甲葉碰撞發(fā)出鏗鏘之聲。冰冷的雨水混合著血水、泥水,順著我的護(hù)頰、頸甲,不斷滴落在身前的地面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臣,李淵!”聲音穿透雨幕和箭樓內(nèi)的死寂,帶著一路搏殺后的嘶啞,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奉旨勤王!護(hù)駕來遲!陛下受驚,臣萬死難辭其咎!”頭顱低垂,目光落在身前那不斷擴(kuò)大的水漬上。
死寂。
只有風(fēng)雨拍打窗欞的嗚咽,燈芯燃燒的噼啪聲,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在耳中轟鳴。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御座上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虛弱,卻像淬了冰的針,清晰地扎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膜。
“呵……”一聲短促的、毫無溫度的輕笑響起。楊廣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那張蒼白浮腫的臉在搖曳的燈火下半明半暗,眼神銳利得像禿鷲,穿透昏暗的光線,牢牢釘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著,仿佛在審視一件剛剛出土、沾滿泥濘的古物。
“好,好一個忠勇的唐國公?!彼従忛_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粘稠的、令人極度不適的意味?!敖鈬袼?,浴血而來……這份赤膽忠心,朕……記住了?!?他刻意在“記住了”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尾音拖得長長的,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緩緩纏繞上心頭。
那目光,那語調(diào),與多年前大興城金殿上那個倚在紫檀榻上、把玩玉貔貅的晉王,瞬間重合!依舊是那洞悉一切、充滿審視與猜忌的眼神!只是此刻,在這風(fēng)雨飄搖的雁門孤城,在這遍地血污的絕境之中,這眼神里,更添了幾分刻骨的怨毒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意味!
一股寒意,遠(yuǎn)比盔甲上流淌的雨水更冰冷徹骨,瞬間沿著脊椎爬升,直沖頭頂。我跪在冰冷潮濕的地上,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刮過我被雨水和血污覆蓋的甲胄。他“記住”的,絕非我的“忠勇”,而是我這身染血帶泥的甲胄,是我身后這支強行破開城門而入的輕騎!是我此刻展現(xiàn)出的、足以威脅他這孤城天子安危的力量!
“臣……”喉嚨有些發(fā)緊,我再次俯首,聲音沉凝如鐵,“分內(nèi)之事,不敢言功!唯愿陛下圣體安康,社稷無虞!”
楊廣沒有再說話,只是靠回了椅背,陰影重新籠罩了他的面容,只剩下那在昏暗中微微起伏的胸膛。死寂重新籠罩了箭樓,只有風(fēng)雨聲更加凄厲,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城外哭嚎。
沉重的城門在身后合攏,那令人窒息的天子威壓仿佛也被暫時隔絕。我走下箭樓那濕滑的石階,冰冷的雨水澆在滾燙的鎧甲上,騰起絲絲白氣。城內(nèi)的景象,比城外煉獄稍好,卻也彌漫著絕望的恐慌。臨時搭建的窩棚擠滿了面黃肌瘦的難民,呻吟和哭泣聲低低地匯成一片壓抑的悲鳴。
“讓開!都讓開!”粗暴的吼聲自身后響起。我回頭,只見一隊頂盔摜甲的宮廷禁衛(wèi),正粗暴地推開擋路的難民,清出一條通道。他們身后,幾個內(nèi)侍費力地抬著一個巨大的、覆著明黃綢緞的食盒,上面甚至精心雕飾著龍紋,在這樣風(fēng)雨飄搖、餓殍遍野的城池里,顯得如此刺眼!那食盒沉甸甸的,顯然裝滿了珍饈美味,是專供御前的。
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嫗,大概是被推搡得急了,腳下一滑,踉蹌著撞向抬食盒的內(nèi)侍。領(lǐng)頭的一個禁衛(wèi)勃然變色,想也不想,抬起穿著厚重軍靴的腳,狠狠踹在老嫗的腰肋!
“啊——!”一聲凄厲短促的慘叫撕裂了風(fēng)雨。老嫗如同破敗的麻袋般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幾步開外泥濘的污水坑里。泥水四濺。她蜷縮著,劇烈地咳嗽,渾濁的泥水混合著血沫從嘴角涌出,身體痛苦地抽搐著,再也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音。
周圍的難民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驚呼,隨即是更深的死寂,無數(shù)雙麻木而恐懼的眼睛看著這一幕。
一股滾燙的怒火“騰”地沖上我的頭頂!比在城外面對突厥屠刀時更甚!這些為天子抬食盒的奴才,竟也視人命如草芥!我猛地一步踏前,鐵靴踩碎水洼,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混賬!”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蓋過了風(fēng)雨!
那踹人的禁衛(wèi)頭領(lǐng)被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按住刀柄,猛地回頭。當(dāng)看清是我,看清我臉上毫不掩飾的暴怒,以及身后李孝常等親兵按刀怒視的神情時,他囂張的氣焰瞬間凝固,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按刀的手不自覺地松開了。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幾步?jīng)_到那泥水坑邊。渾濁的泥水幾乎淹沒了老嫗瘦小的身軀,她還在無意識地抽搐,每一次抽動都帶起一片污濁的水花。我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入冰冷的泥水中,伸出雙手,小心地避開她受傷的腰肋,用力將她從泥水里抱了起來。她的身體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我臂甲下的衣袖。
“找軍醫(yī)!快!”我扭頭對李孝常吼道。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猛地從旁邊一個倒塌了半邊的草棚里沖了出來,直撲到老嫗身邊。是個少年,約莫十三四歲,衣衫襤褸,瘦得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深不見底的悲愴。他撲到老嫗身邊,看清她的慘狀,猛地抬起頭,那雙噴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盯住我這一身代表著權(quán)勢與力量的冰冷鐵甲,盯住我臂彎里奄奄一息的親人。
“阿婆!阿婆!”少年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他猛地抬頭,那雙燃燒著火焰與絕望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利箭,直直射向我,射向我這一身冰冷、沉重的鐵甲!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出來:
“你們……你們這些人!爭來搶去!”他顫抖的手指,猛地指向箭樓的方向,又狠狠指向我,指向我身后那些為天子抬著食盒的禁衛(wèi),“為那一個位子!為了你們嘴里的‘江山’!就值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哭腔,如同瀕死幼獸的哀鳴,“值得把我們都踩進(jìn)這爛泥里嗎?!江山……江山比命還重嗎?!”
這聲泣血的質(zhì)問,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在我耳邊!
比雁門城外的箭矢更尖銳!比楊廣那陰冷的審視更刺骨!
我抱著懷中氣息微弱的老嫗,單膝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少年那絕望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江山?比命重?這渾濁的泥水,這懷中輕若無物的軀體,這少年眼中焚天的恨意……這就是我們爭搶的“江山”基石?
禁衛(wèi)們僵在原地,噤若寒蟬,連那巨大的明黃食盒也顯得無比滑稽而沉重。李孝常帶著軍醫(yī)匆匆趕來,卻被這凝固的、充滿悲憤的氣氛所阻,一時不敢上前。
我沒有立刻回答那少年。只是更緊地、更穩(wěn)地抱著老嫗,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這具冰冷的身軀。雨水順著我的鐵盔邊緣流下,滑過臉頰。我抬起頭,目光越過少年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越過周圍無數(shù)雙麻木而悲苦的眼睛,投向雁門城那高聳、卻傷痕累累的箭樓。那里,明黃色的龍旗在暴雨狂風(fēng)中猛烈地撕扯、掙扎。
然后,我的目光緩緩移向西方。厚重的鉛云被風(fēng)撕開了一道狹長的裂口,血色的殘陽如同潑灑的濃稠血漿,正從那裂隙中傾瀉而下,染紅了半邊天幕,也染紅了雁門城頭冰冷的雉堞。那光,紅得驚心動魄,紅得如同方才城外百姓被屠戮時潑灑的熱血!
血色的殘陽,潑灑在冰冷的城墻和每一張絕望的臉上。
我緩緩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回臂彎中那老嫗枯槁灰敗的臉上,她的氣息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然后,我看向那依舊死死瞪視著我的少年,他的眼中除了恨,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答案的茫然渴求。
“命……”我的聲音響起,在這死寂的雨幕中顯得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穿透力,蓋過了風(fēng)雨嗚咽。我抱著老嫗的手臂微微用力,仿佛要托起某種無形的重量。
“若這江山之下,皆是此等無衣蔽體、無食果腹、命如草芥的百姓……”我的目光從少年臉上移開,緩緩掃過周圍那些蜷縮在窩棚里、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的身影,掃過他們襤褸的衣衫、空洞的眼神,“若他們……”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金屬撞擊般的鏗鏘,每一個字都像鐵錘砸在冰冷的石板上,“若無衣!若無食!若無命!”
我猛地停頓,箭樓的方向,那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明黃龍旗,在血色的夕陽下瘋狂地扭動。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雨水和濃重的血腥氣灌入肺腑,那最后一句,幾乎是吼了出來,帶著一種決絕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砸向這血色黃昏:
“朕,又何以為君?這江山,又是個什么東西?!”
話音落下,如同重錘擊打銅鐘,沉悶的余音在風(fēng)雨中震蕩開去。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雨水沖刷瓦礫的嘩嘩聲。那少年眼中的怒火,像是被這驚雷般的話語狠狠劈中,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那份刻骨的恨意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極致的茫然與震動。
我抱著老嫗站起身,泥水順著沉重的甲胄嘩嘩流下。血色的殘陽透過云隙,正好落在我沾滿泥污的肩甲上,反射出暗紅的光,如同凝固的血。
“軍醫(yī)!”我沉聲喝道,目光銳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