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齒輪的咬合中嘎吱作響地往前碾。祁寒的生活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精準而重復。天不亮就爬起來,胡亂塞點東西果腹,然后騎著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全身都響的破自行車,穿過城市尚未完全蘇醒的街道,一頭扎進那間彌漫著機油和焊錫味道的維修店。
老板姓王,是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技術(shù)過硬,脾氣也硬得像他工具箱里的扳手。祁寒是他唯一的學徒。
“小祁!愣著干啥?把那個萬用表遞過來!快點!”王老板的吼聲像砂紙磨過鐵皮,在嘈雜的維修間里格外刺耳。
祁寒趕緊把手里剛拆了一半的舊電風扇放下,在堆滿零件和工具的桌子上翻找,油膩膩的手指碰到了冰涼的金屬外殼,他立刻抓起來遞過去。
“測電壓!看看是不是整流橋燒了!”王老板頭也不抬,汗珠子順著他黝黑的脖子往下淌,砸在油膩的水泥地上。
祁寒熟練地拿起表筆,湊到電路板上。他學東西快,手腳也麻利,雖然才來幾個月,基礎的維修已經(jīng)能上手了。王老板雖然吼得兇,但該教的東西從不藏著掖著。這份活計累,臟,但祁寒珍惜。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能供沈疏桐上學的稻草。
中午,店里短暫地安靜下來。王老板叼著根煙,蹲在門口吞云吐霧。祁寒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從破舊的帆布包里掏出早上帶的飯盒——兩個冷掉的饅頭,夾著幾片咸菜。他擰開那個塑料外殼都磨花了的舊水壺,灌了一大口涼白開。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來看,是沈疏桐發(fā)來的信息。這次沒有表情包,只有一行字:
【寒子哥,錢收到了。謝謝?!?/p>
很簡短,甚至有點生硬。祁寒微微皺了下眉,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還是回了過去:【嗯,好好用。天冷了,記得加衣服?!?/p>
信息發(fā)出去,石沉大海。祁寒盯著暗下去的屏幕,心里那點異樣感像水底的泡泡,慢慢浮上來。以前她收到錢,總會發(fā)來一大串消息,興奮地說著學校的新鮮事,撒嬌抱怨功課難,或者憧憬一下未來。最近幾次,她的回復越來越簡單,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想起上次通電話,大概是一個月前?電話里她的聲音有點心不在焉,背景音很嘈雜,像是在什么熱鬧的地方。他問她是不是在忙,她含糊地說跟同學在外面。他叮囑她注意安全,早點回宿舍,她只是“嗯嗯”地應著,很快就把電話掛了。
祁寒用力咬了一口冷硬的饅頭,咸菜的酸味在嘴里蔓延開。他告訴自己,是她學業(yè)忙了。大學嘛,課程緊,社團活動多,她又在準備什么案例分析大賽,還要跟著導師做項目……對,她提過,周教授很看重她,讓她參與了一個重要的校企合作項目。
周振邦。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在疏桐近期的只言片語里,似乎有點高了。祁寒甩甩頭,試圖把這個念頭甩出去。他怎么能這么想?疏桐不是那種人。她是他的月亮,從小跟在他屁股后面“寒子哥寒子哥”叫著的姑娘。
“小祁!”王老板的煙抽完了,嗓門又亮了起來,“別發(fā)呆了!下午活兒還多著呢!去,把門口那臺洗衣機的電機拆了!”
“來了!”祁寒應了一聲,把剩下的饅頭塞進嘴里,胡亂嚼了幾下咽下去,灌了一大口水,站起身。那些紛亂的思緒被強行壓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油膩的機器和需要解決的問題。生活像沉重的磨盤,沒有太多時間容他胡思亂想。
傍晚,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回到鐵皮屋。屋里一片漆黑,冷颼颼的。他摸索著拉開那盞昏黃的白熾燈,燈光下,簡陋的屋子更顯破敗。他走到窗邊,習慣性地望向外面那窄窄的一線天。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像另一個世界的幻影。
他拿出手機,點開沈疏桐的朋友圈。她的頭像換了,不再是以前那張傻乎乎的對著鏡頭比耶的自拍,而是一張在某個裝修精致的咖啡館里拍的照片。她托著腮,側(cè)臉對著鏡頭,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起來成熟了些,也陌生了些。照片的光線很好,背景虛化,顯得很有格調(diào)。配文很簡單:【忙碌中的小憩。感謝導師點撥,醍醐灌頂?!?/p>
下面有不少點贊和評論。祁寒的手指劃拉著屏幕,看到一條評論,頭像是個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頭像,名字是“Zhou Zhenbang”。評論內(nèi)容是:“疏桐悟性高,一點就透。項目進展順利,你的功勞不小。繼續(xù)加油!”
疏桐回復了一個害羞的笑臉表情。
祁寒盯著那個頭像和那條評論,看了很久。屏幕的冷光映著他沒什么表情的臉。導師關心學生,很正常。他試圖說服自己,但心里某個地方,像被一根極細極冷的針,輕輕地刺了一下,留下一個難以察覺卻揮之不去的麻點。
他退出朋友圈,點開和沈疏桐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條信息,還是他中午那句叮囑加衣服的話,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沒有任何回復。
祁寒把手機扔在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他走到那張瘸腿桌子前,拿起桌上一個用得很舊的塑料相框。相框里是張合影,照片有些泛黃了。背景是老家鎮(zhèn)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照片上的祁寒大概十四五歲,穿著洗得發(fā)黃的背心,曬得黝黑,咧著嘴笑得沒心沒肺,露出一口白牙。他胳膊搭在旁邊一個扎著羊角辮、穿著碎花小裙子的小女孩肩上。小女孩仰著臉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笑容又甜又傻,正是小時候的沈疏桐。
照片背面,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小字:“寒子哥要永遠保護桐桐!”
祁寒的拇指用力地摩挲著冰冷的相框玻璃,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的霓虹燈光透過污濁的玻璃,在他臉上投下變幻不定的、破碎的光影。鐵皮屋里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城市隱約的喧囂,和他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永遠保護桐桐……
那個亮得像星星的笑容,似乎正在被某種他看不清的迷霧,一點點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