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驚魂冷掉的咖啡在指尖留下粘稠的觸感,像某種揮之不去的膠質(zhì),粘膩冰涼。
我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報表,那些黑色的字符像是螞蟻在爬,
嗡嗡作響地啃噬著太陽穴。胃里一陣翻攪,晚飯幾乎沒碰幾口。連續(xù)熬了快七十二小時,
只為趕出那份該死的競標分析書。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數(shù)字無聲跳動著——已經(jīng)過了零點,
聽藍的生日,到了。這五年,哪一年不是我把她的生日當成圣旨?精心策劃,
生怕遺漏一點她喜歡的東西。可這一次……大概真的要錯過了。
沉重的疲憊像鉛水一樣灌注進四肢百骸,連眨下眼睛都覺得費力。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頓了頓,
微信置頂?shù)穆?lián)系人備注還是我們膩歪時改的“沈家暴君”。
我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陽光下她笑得眼睛彎彎,鼻尖微皺,
背景是我們?nèi)ツ晗奶烊サ哪瞧?。輸入框里跳動的光標,像是我此刻無措的心跳。
指尖懸空半晌,最終只敲下幾個字:【還在公司?胃疼好點沒?】幾乎是同時,
王亦深的電話打了進來。鈴聲尖銳地撕裂了辦公室里凝滯的空氣,
屏幕上跳動著他那總是顯得過分陽光的頭像。“陸哥!出事了!”他的聲音隔著聽筒傳來,
是慣有的、拔高了幾度的聲調(diào),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驚慌和無措,“我送聽藍姐回家,
剛出電梯……”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里甚至帶上了哭腔,“她……她突然暈倒了!
怎么辦陸哥?我嚇死了!”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狠狠一抽。
所有的困倦和頭疼瞬間被恐慌替代。暈倒了?胃疼會嚴重到暈倒嗎?“在哪?哪個醫(yī)院?
”我從椅子上彈起來,膝蓋撞上厚重的辦公桌沿,發(fā)出一聲悶響,尖銳的痛感竄過神經(jīng)末梢,
但此刻顧不上了?!皼]、沒去醫(yī)院,”王亦深的聲音急促,背景里有車子鳴笛的雜音,
“我直接叫司機回了天麓灣。她靠著我,一直喊冷,臉色白得嚇人……我…我怕路上耽誤,
先帶她回去了,安全點吧?陸哥你快回來!我一個人真不行……”“好!我馬上!
”話音未落,我已經(jīng)扯過椅背上的外套,抓起車鑰匙沖出門。電梯下行的數(shù)字慢得令人心焦,
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冰涼的金屬廂壁。天麓灣的樓道里一片漆黑,
只有安全出口標志幽幽地亮著一點綠光。我?guī)缀跏侨讲⒆鲀刹降赝蠜_,
皮鞋踏在光滑的瓷磚上,發(fā)出慌亂的回響。推開家門,客廳只亮著一盞暖黃的落地燈,
光線柔和得有些過分。王亦深正半蹲在沙發(fā)旁,手里拿著一塊小小的濕毛巾,
小心翼翼地覆蓋在聽藍的額頭上。他穿著件質(zhì)地柔軟的奶白色羊絨衫,
整個人在燈光下溫順無害。他的眉頭蹙著,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憂慮。
聽藍蜷縮在柔軟的沙發(fā)上,蓋著他拿來的薄毯,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臉色倒是沒有王亦深電話里描述的那么慘白,只是眉心蹙著,顯出不舒適的模樣。
看到我闖進來,王亦深立刻站起身,臉上浮起明顯的歉意,
聲音又輕又急:“陸哥你可算回來了!都怪我,剛路上聽藍姐說有點反胃,
我就想著到家讓她先躺躺緩緩……你看著點她,我去倒點溫水過來?!蔽覜]空追究這些細節(jié),
徑直走到沙發(fā)邊蹲下。熟悉的氣息靠近,聽藍的眼睫顫動幾下,緩緩睜開。
那雙漂亮的眼眸里帶著初醒的迷蒙,看清是我時,才徹底睜開,
像是蒙塵的玻璃珠突然被拭亮了點。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了一瞬,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點光亮被一絲冷意取代,語氣帶著某種硬質(zhì)的沙?。骸澳阍趺椿貋砹??
” 她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掠過我肩后,似乎在看站在遠處的王亦深,
“亦深說你被大項目拖著…不用回來的?!焙韲道锵袷嵌铝艘粓F浸透酸水的棉花。
“項目永遠做不完,” 我看著她,嗓子有點干澀,目光不受控制地掃過她蓋著的毯子,
米白底色上點綴著細小的藍色幾何圖案,挺好看,但不是我買的,也沒在家里見過,
“我送你去醫(yī)院。王亦深說你暈倒了?胃還在難受?”聽藍似乎想撐坐起來,身體剛一動,
唇色又白了幾分?!皼]那么嚴重,就是有點累,胃里不舒服?!彼龜[擺手,重新靠回抱枕里,
視線又輕飄飄地掠過我,看向王亦深的方向,帶著點安撫的意味,“亦深,倒杯熱水就好。
”“來了來了!”王亦深適時地應(yīng)聲,端著一杯冒著白氣的溫水快步走過來。他走得穩(wěn)當,
水幾乎沒有晃出來,徑直到了沙發(fā)邊,半蹲下身,將水杯遞到聽藍唇邊。那姿勢熟稔又自然,
甚至體貼地避開了我伸過去想接杯子的手?!奥犓{姐,小心燙?!彼穆曇舴诺脴O柔,
眼神專注地看著她喝水,專注得仿佛那里是他的整個世界??蛷d的空氣變得粘稠起來,
暖黃的燈光莫名地有些刺目。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有點沉?!罢娌挥萌メt(yī)院?
”我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聽藍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向我,臉上沒什么表情,
那點冷意似乎更深了:“我說了不用。太晚了,都休息吧?!彼凵袷疽饬艘幌峦跻嗌睿?/p>
“亦深,你也累一晚上了,隔壁你之前住那間的被子在衣帽間柜子上層,自己拿就行。
”我肩膀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這話無異于直接判了我今晚只能睡沙發(fā)的刑。
一種荒謬的隔膜感橫亙在我們中間,王亦深的存在像一堵透明的墻。王亦深倒是很識趣,
低低應(yīng)了聲“好”,語氣聽不出絲毫逾矩,“聽藍姐你也快好好休息。”他利落地站起身,
快步走向衣帽間。動作間,一陣淡淡的、清冽微帶一絲柑橘暖意的香氣從他身上逸散開來,
隨著空氣流動鉆入我的鼻腔。這味道…太熟悉了。這是她常用的那款限定香水的尾調(diào)。
我猛地看向聽藍,她正閉著眼,疲憊地揉著額角,對這個味道毫無反應(yīng)。
胃里的翻攪感陡然加劇,帶著某種細密的刺痛,從胸口一路蔓延到喉嚨口。
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沙發(fā)上的她沒有再睜開眼,也沒有給我任何一個眼神。
房間里只剩下衣帽間傳來的細微悉索聲——王亦深在翻找被褥的動靜。
我拖著灌鉛似的雙腿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我機械地翻找著,
記得前兩天在冷凍層翻到過一小袋去核的桂圓干?她痛經(jīng)厲害的時候,
喜歡喝我煮的桂圓紅棗姜茶。手指在冰冷的冷氣里翻找,
終于捏到了角落里那個小小的密封袋。灶臺發(fā)出幽藍的火焰,舔舐著鍋底。
水在鍋里慢慢積蓄起小泡,我將洗凈的桂圓干和大顆的紅棗放進去。
廚房的燈光慘白得有些瘆人,映照著冰冷的廚具和我垂在身側(cè)的手。客廳里一片沉寂。
水漸漸滾沸起來,咕嘟咕嘟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異常清晰。紅棗、桂圓在水里翻騰,
淡淡的甜香開始彌漫開。我又切了幾片老姜丟下去。香味更濃了些,混著生姜的辛辣,
溫暖的氣息像是有形的手,稍稍驅(qū)散了廚房里凝滯的寒意。時間一分一秒地熬著。
鍋里的水開了又開。我守著灶臺,火焰在眼底明明滅滅,
倒映出心底那一點微弱卻固執(zhí)的、不被自己承認的期待。王亦深早已不在客廳,
衣帽間的動靜也早停了。整個屋子像沉入了黑暗的死水潭底。腳步聲。很輕。
心口那一小簇火苗幾乎要熄滅前,猝不及防地跳動了一下。我下意識側(cè)過頭,
看向廚房門口的方向。身影果然是她的。聽藍穿著柔軟的珊瑚絨家居服,扶著冰箱門,
站在廚房入口的光影交接處。暖黃的廊燈將她一半的面容籠罩在柔和的光暈里,
另一半?yún)s藏進朦朧的昏暗。她的眼睛望著咕嘟冒泡的湯鍋,
又緩緩移到我沾了點碎桂圓皮的指尖上。
廚房里氤氳的水汽溫柔地模糊了她臉上過于鋒利的輪廓線。那眼神很空,沒有了最初的冰冷,
也沒有溫度,像是在努力辨認一件已經(jīng)弄丟了太久的、被遺忘的東西。短暫的靜默里,
只有鍋里的水在激烈地沸騰翻滾。我喉嚨微微發(fā)緊,想開口問她感覺怎么樣?
但話語滯澀在舌尖,像被那蒸騰的熱氣堵住了。就在那一瞬,她似乎剛想抬腳邁進廚房。
“嘩啦——”一聲突兀的玻璃碎裂聲猛地從深處傳來!清脆又駭人,
撕破了廚房里醞釀出的最后一點溫存。我和聽藍同時一震,朝聲音來源望去。是客房的方向!
王亦深暫住的那個房間!沒等我動作,身邊一陣風刮過。
只見剛才還扶著冰箱門、一臉空茫的聽藍,臉上的那點柔軟瞬間被焦灼取代,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就朝著客房沖了過去!腳步踉蹌又迅疾,家居服寬大的袖子翻飛著,
撞倒了旁邊門邊鞋柜上一個小小的裝飾瓶,也全然不顧。那一瞬間,她奔向的姿勢,
決絕得沒有絲毫猶豫。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錘了一下,沉甸甸地往下墜。
廚房里剛剛煨出的甜暖香氣,一瞬間變得酸澀刺鼻。
等我壓下那洶涌的鈍痛感趕到客房門口時,
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王亦深跌坐在門邊的小地柜旁,右手撐著冰涼的地板磚,
左手死死捂著額角上方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指縫里溢出刺目的紅,
幾縷深紅的血液順著他蒼白的臉頰蜿蜒爬過,勾勒出驚悚的線條。他垂著腦袋,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抽泣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滿地都是飛濺的玻璃碎片,
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星星點點刺進人的眼底,
混合著一股奇怪的、類似藥劑和酒精混合的味道。而那包他帶來的所謂“維C沖劑”,
撒了一地,黃色的粉末黏在濕漉漉的碎片上。“亦深!”聽藍的聲音在發(fā)抖,
已經(jīng)半跪在了王亦深身邊,急急地去拉他捂住傷口的手,想看傷勢,
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我從未聽過的恐慌,“天??!怎么這么多血!你別怕,別怕!
讓我看看!” 她的手小心翼翼,像是在觸碰什么易碎的珍寶,指尖因為緊張而泛白。
王亦深猛地甩開她的手,哭腔嘶啞,帶著巨大的委屈和指向性:“你別管我了聽藍姐!
……是我自己沒用!…不小心……手滑撞碎了花瓶,
還把自己弄成這樣…我沒臉待在這了……”他猛地抬頭,
那張淚水和鮮血糊在一起的臉直直地轉(zhuǎn)向我,眼神驚恐又控訴,
像一只被獵人逼到絕境的小獸,聲音陡然拔高,“陸哥你別誤會!真的不關(guān)聽藍姐的事!
是我自己弄的!”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僵立在門框邊緣,渾身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間凍結(jié),
然后又被極寒的溫度寸寸凍裂開來??蛷d明亮的燈光白得刺眼,
映照著地上刺目的血跡、狼藉的碎片、以及王亦深那充滿指向性的、聲淚俱下的控訴。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現(xiàn)實像兩股極寒的冰流,狠狠地灌入我的胸腔,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刮擦血肉的痛楚。我聽清了他的指控——撞碎花瓶?
我甚至連這花瓶長什么樣都還沒看清!“誤會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木頭,
在死寂的空氣里響起,“王亦深,你……”“陸野!”聽藍猛地站起身打斷了我,
她擋在王亦深前面,將他嚴嚴實實地護在自己身后。她整個身體都在細微地顫抖,
臉色白得像一張糊了劣質(zhì)粉漿的宣紙,唇瓣抿得死緊,褪去了最后一絲血色。她抬眼看著我,
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洶涌的、不加掩飾的怒火和……冰冷的失望?
“你在這里做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毒的冰凌,每一個字都精準地釘在我的心口,
“亦深傷成這樣,你除了站著……質(zhì)問……還能做什么?”她甚至沒有問我一句!
沒有質(zhì)疑王亦深那荒誕的指控!心臟深處有什么東西被這眼神徹底擊碎了,發(fā)出無聲的悲鳴。
被王亦深點起來的無名火,瞬間被兜頭澆滅,只剩下一種近乎可笑的、深入骨髓的疲憊。
我張了張嘴,喉嚨堵得厲害,半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最終只是極輕地冷笑了一聲,
那笑聲破碎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昂恰彩恰!蔽覐纳ぷ永飻D出這幾個字,
目光掠過她身后那個捂著傷口、從指縫間投來模糊而深長一瞥的王亦深。
他似乎在確認著什么。我慢慢轉(zhuǎn)過身,沒再看他們?nèi)魏稳?,一步一步地朝客廳玄關(guān)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彎腰,拉開鞋柜下方抽屜。家里的急救箱一直放在這里,
里面碘伏、紗布、醫(yī)用膠帶一應(yīng)俱全。拿出箱子,轉(zhuǎn)身,走回去。我沒看沈聽藍,
將那個藍色的塑料急救箱,穩(wěn)穩(wěn)地放在距離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板上。然后,直起身。
“處理一下吧?!蔽业穆曇羝桨宓脹]有一絲起伏,“我去趟便利店買點水。”說完,
沒有任何停頓,再次轉(zhuǎn)身走向門口。玄關(guān)頂燈的光線在我背后拉出一條冰冷的、長長的影子。
家門在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一切聲響——哭泣、安撫、混亂。
深夜老舊小區(qū)的樓道空曠得可怕,只有我的腳步聲在死寂中空洞地回響。
一級、一級往下數(shù)著臺階。直到走出單元樓門口,夜風猛地灌進衣領(lǐng),冰冷刺骨。
我才停下腳步,抬起微微發(fā)顫的手,狠狠地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在短暫的麻木之后,
尖銳的、密集的疼痛才像遲來的潮水般,兇猛而無聲地席卷上來。
窒息的感覺讓我?guī)缀跽静环€(wěn),只能死死扶住冰冷的單元門鐵框。粗糙的鐵銹硌著掌心,
卻感覺不到任何鈍痛。只有心口那個地方,空空蕩蕩的,
像個巨大的、被徹底掏穿、再也補不上的黑洞。2 電梯血案訂婚宴前夜,
沈聽藍公司的慶功晚宴設(shè)在本市最高那棟摩天大樓頂層的旋轉(zhuǎn)餐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繁華到刺眼的夜景,流淌的霓虹如同銀河傾倒,璀璨卻冰寒。
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晃眼的光斑,打在杯觥交錯的喧囂人群臉上。我身上這套深色西裝,
是聽藍親自挑的,她說襯我肩線。可此刻,高聳的衣領(lǐng)像是無形的刑枷,
磨得脖子一陣陣刺痛??諝饫锘祀s著各種昂貴的香水、雪茄、烤肉冷盤的氣息,
悶得人喘不過氣。指尖捏著水晶香檳杯的杯柄,冰涼觸感浸透了皮膚。我有點魂不守舍。
王亦深端著酒杯,笑容得體地在一小簇人中談笑風生。那截挽起的西裝袖口下,
前晚被玻璃劃傷的地方貼著一小塊醒目的白色紗布,成了他此刻博取眾人關(guān)心和目光的勛章。
他偶爾接收到某位女士或老板遞來的名片,眼神在燈下流轉(zhuǎn),帶著點說不出的意味。
他目光時不時瞟向通往安全通道的方向。聽藍坐在不遠處的貴賓卡座里,側(cè)對著我。
她今天穿了條極富光澤感的黑色魚尾長裙,勾勒出流暢的線條,像一個沉默而遙遠的誘惑。
但她眉宇間卻凝著一股化不開的冷肅,像是被精心妝點過的、冰雕的維納斯。剛剛坐下時,
我問她額頭傷怎么樣了。她只抬眼看了我一下,沒說話,
那目光像是打量一件無關(guān)緊要、甚至有些礙眼的擺設(shè)。王亦深端著兩杯酒過來獻殷勤,
柔聲問她要不要嘗點他特意調(diào)的暖飲養(yǎng)胃時,她臉上倒是冰雪消融了一瞬,接過酒杯,
低聲說了句什么。距離剛好夠我看到她的唇形:“費心了?!毙目谀菈K地方,
像被某種極重的金屬反復(fù)碾壓,已經(jīng)有點感覺不到痛,只剩下沉甸甸的麻木和冰冷的失望。
胃里又開始翻攪起來,連日加班、混亂的心情、眼前的嘈雜和冰冷,像無數(shù)條絞索在收緊。
得去趟洗手間。我放下幾乎沒動的杯子,朝離安全通道不遠的電梯間方向走去,
腳步有些虛浮。鏡面電梯門映出我自己此刻的樣子——臉色蒼白,嘴唇緊抿,
眼神疲憊而空洞。這大概就是新郎的預(yù)備表情?摁下下行鍵。電梯運行的輕微嗡鳴聲中,
身后卻傳來一串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不,不是一串,是兩串。我側(cè)過頭。果然是王亦深。
他不知道何時跟了過來,臉上依舊是那副無可挑剔的微笑,眼神卻亮得有些異樣,
帶著點掌控一切的從容?!瓣懜纾踩ネ缚跉??”他語氣輕快地問。我沒作聲,
胃里尖銳的絞痛讓我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甚至有些耳鳴?!岸!?電梯到了,
厚重的啞金色電梯門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里面空無一人,轎廂頂燈的光芒刺眼。
我一步邁了進去,反手想去按關(guān)門鍵。同時,一股帶著淡淡柑橘尾調(diào)的香水味也涌了進來。
王亦深也跟著一步踏進,與我并排站定。門無聲關(guān)閉。鏡面映照著兩張臉。一張慘白痛苦。
一張精致含笑。電梯開始下行。平穩(wěn)而快速。安靜狹小的空間里,
只剩下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低沉的送風聲。忽然,身邊的王亦深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很輕,
像羽毛掃過皮膚,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瓣懜纾彼穆曇舻偷偷?,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清,
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針,“你知道嗎?昨晚你拿來的那個急救箱……聽藍姐看都沒看,
直接就讓我扔了。她說……”他微微側(cè)過頭,
那張過分俊秀的臉在冰冷的頂燈下顯得有些詭異,眼睛里閃爍著惡意滿滿的光,
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我耳邊吐露:“她說,你碰過的東西……臟。
”大腦“轟”地一聲,像被扔進了一顆點燃的炸彈!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五臟六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所有的疲憊、委屈、壓抑的怒火、心死的寒意……在他這淬毒的言語之下,徹底失去了控制,
像決堤的熔巖般噴涌而出!“滾!”這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生生撕扯出來的,
帶著無法抑制的血腥氣!我猛地抬手,不是去抓他,而是想狠狠推開他,
想把他那張掛著虛偽笑容、吐著毒蛇信子的臉從視線里抹掉!
然而——就在我手臂揮出的力道尚未真正施加到他身上的千分之一秒!
就在這電梯平滑運行到一層大廳的關(guān)鍵時刻!
電梯門兩側(cè)的指示燈同時亮起了即將開啟的綠色提示光!王亦深臉上的笑容猛地凝固!
隨即被一種巨大的驚恐扭曲!時間仿佛被慢放了。我看到他像一根失重的木頭,
猛地向后栽倒,動作決絕得沒有絲毫猶豫!那根本不是尋常踉蹌失去重心的姿態(tài)!
他的后腦勺極其精準,也極其兇狠地——“砰?。。?!”一聲悶重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巨響,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炸開在狹小的電梯廂里!
他竟是自己主動朝著電梯梯角那個最為堅硬的金屬棱角,用盡了全身力氣狠狠地撞了上去!
位置就在他前晚包扎過的、紗布之下!他整個人像一攤稀泥般滑倒在我腳邊,
額角靠近太陽穴的地方,瞬間皮開肉綻,鮮血像是開了閘的紅色小溪,瘋狂地涌出來,
染紅了他白色的襯衫衣領(lǐng)和那小塊原本潔白的紗布,滴落在冰涼的金屬地板上,
迅速蔓延開一大片驚心動魄的深紅!“……呃……”他喉嚨里發(fā)出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睛死死瞪著天花板頂燈的某個光斑,然后,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緩緩地閉上。鮮血仍在狂流。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精準!太可怕!
像一場精心設(shè)計好的獻祭!我僵在原地,手臂還維持著向前揮出的姿勢,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電梯門滑開時“?!钡囊宦曁崾疽簦缤瑢徟械溺娐?,清晰地灌入耳朵!下一秒,
外面大廳明亮刺目的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
將電梯里這幅血腥、殘忍、令人窒息的畫面徹底暴露無遺!
幾聲短促而尖銳的抽氣聲瞬間響起!緊接著是女人劃破天際的尖叫!“天啊——!
” “打人了?。?!” “血!!好多血?。?!”無數(shù)道驚慌恐懼的目光像針一樣刺來!
我僵硬地低下頭,看著倒在我腳邊、不省人事、鮮血涂滿了半張臉的王亦深。就在這時,
身后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高跟鞋叩擊聲!
伴隨著一個熟悉到刻骨、此刻卻因為極度驚恐和憤怒而完全變了調(diào)的女聲尖喊:“陸野!??!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人群驚恐地分開一條通道。沈聽藍像一頭徹底失控的暴怒母獅,
赤紅著雙眼,跌跌撞撞地朝我沖了過來!
她身上的黑色魚尾裙被她自己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也渾不在意,披散的頭發(fā)凌亂不堪。
那張往日精致得如同玉雕般的臉,此刻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完全扭曲!她的目光,
死死釘在我臉上,那里面翻滾著我從未見過的刻骨恨意!她沖到打開的電梯門口,
腳步被那大片的血色絆了一下,幾乎要跌倒??伤匆矝]看地上的王亦深,
仿佛那已經(jīng)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死物,所有的力氣和恨意都只對著我一人噴射!“陸野!!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冰刀,“你瘋了嗎?!你要殺人嗎???!
”她顫抖著手指著我,身體劇烈地起伏著,“就因為我……我選擇了他?!你這個瘋子!
變態(tài)!!”她猛地彎下腰,幾乎是同時,從她隨身那只小小的晚宴包里,
狠狠地抓出了一樣?xùn)|西!暗紅色的絲絨布包著,上面有燙金的花體英文。我訂婚宴的請柬。
刺啦——!她雙手猛地用力!將那象征承諾和期許的精致紙張,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
在我眼前,帶著滔天的恨意和決絕,狠狠撕成了兩半!紙屑飛舞!她又抓住,再撕!
兩片變四片!刺耳的撕裂聲不絕于耳!直到那鮮紅的硬紙板被徹底粉碎,像一場無聲的血雨,
混同著電梯地板上殷紅的鮮血,揚揚灑灑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她將那破碎的紙屑,
像扔垃圾一樣,狠狠地、帶著唾棄,狠狠砸向我身上!紙片劃過臉頰,帶來細微的刺痛。
“惡心!”她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最深的厭惡和冰冷,像兩汪結(jié)了冰的枯井,“陸野,你真讓我覺得無比惡心!
”四周的抽氣聲、議論聲、拍照的咔嚓聲……如同沸騰的海嘯。而我,站在電梯中央,
腳下是人事不省的誣陷者,身上落滿訂婚請柬的殘骸,承受著她當眾判下的、死刑般的惡名。
世界一片嗡鳴。心臟那個原本血肉模糊的空洞,在這一刻,終于無聲地、徹底地碎了,
塌陷下去,被凜冬的風雪徹底填滿。冰寒徹骨。
電梯監(jiān)控視頻的片段像瘟疫一樣在整個社交圈瘋傳。
面似乎都在無聲地控訴:那個穿著昂貴西裝、面目模糊的暴戾男人——我——如何抬手推搡,
然后受害者王亦深如何踉蹌后退,用后腦狠狠撞向電梯梯角那冰冷的金屬棱角。血花噴濺。
“電梯里的男人就是他?陸野?看著挺體面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個受傷的王亦深聽說家世也不錯,真是飛來橫禍。” “嘖嘖,訂婚?
哪個女人敢嫁這種有暴力傾向的……” “受害者手腕上還有舊傷呢,
據(jù)說是抑郁癥割腕……可憐人怎么總被欺負?
”無數(shù)或明或暗、混雜著驚愕、鄙夷、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投射過來。手機從早到晚震動不停,
屏幕上閃爍著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和號碼,試圖從這場鬧劇中挖出一點可供咀嚼的內(nèi)幕消息。
大部分我都沒接。沈聽藍打來的十幾個未接來電刺眼地疊在列表最上方,
固執(zhí)又焦灼地亮了一次又一次。心口那處寒冰凍土般的空洞麻木地擴散。
我把那些震動直接關(guān)成了靜音。手機被我拋在客廳冰冷的茶幾上,像一個燙手的活物。
我把自己埋進沙發(fā)深處,房間厚重的遮光窗簾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光線,
也讓時間感變得混沌不清。只感覺渾身的骨頭像生了銹的軸承,
每轉(zhuǎn)動一下都牽扯著皮肉的鈍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谇焕锔傻冒l(fā)苦。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幾個小時,也許才過去了幾分鐘,死寂的門鈴驟然爆響,尖銳得直鉆耳膜!
像一把生銹的刀片反復(fù)刮蹭著鐵皮。不用猜,我也知道門外站著的是誰。
門鈴聲固執(zhí)而焦躁地響了一遍又一遍,中間夾雜著指節(jié)用力叩擊厚重實木門的沉重悶響,
如同擂鼓。我依舊蜷在沙發(fā)里,像個抽去了所有筋骨的雕塑,
任由那噪音在神經(jīng)末梢上來回撕扯。終于,敲門聲停了。
世界仿佛短暫地回到了那片讓人窒息的死寂深海。幾秒鐘后。
大門密碼鎖清脆的“嘀嘀”按鍵聲響起!一遍遍按錯,傳來惱人的短促“滴滴”警告。
緊接著,鑰匙插進鎖孔、粗暴擰動的聲音清晰地穿透門板!她一直有家里的備用鑰匙。
但我記得那扇高級防盜門除了密碼和鑰匙,內(nèi)側(cè)還有個獨立的手動插銷。
我?guī)滋烨啊孟耠S手把它插上了?鎖舌哐啷啷地被鑰匙強行轉(zhuǎn)動到最后,
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擰開。外面?zhèn)鱽砹藟阂值?、極度憤怒和挫敗的低吼!“陸野!
” 沈聽藍帶著哭腔和爆發(fā)邊緣尖厲的咆哮猛地穿透門板,“你給我開門!出來說清楚!
躲在里面算什么男人?!你憑什么把亦深害成那樣?!你給我出來解釋?。?!”她一邊嘶喊,
一邊更加狂暴地擰動鑰匙,大門厚重的實木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解釋?
電梯監(jiān)控就是她看到的“真相”。她沖進來時的眼神就是對我的判決書。我張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