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監(jiān)控鏡頭，依舊冷漠地、死死鎖定著陳列架上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那個寫著“3721”的空隙，如同凝視著一個冰冷的、早已注定的坐標。? ? ? ? ? ? ? ? ? ? ? ? ? ? ? ? ? ? ? ? ? ?5? ? 雨不知何時歇了。但空氣并未輕松分毫，反而更黏膩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劣質(zhì)油脂的破布，死死蒙在星海一中每一寸磚瓦草木之上。那種沉悶的靜默，像是被刻意抽干了聲音的真空，從徐燦墜落的那個水泥臺子彌漫開去，冰冷地舔舐著每一道磚縫，每一面墻壁。
夜巡保安老李那張布滿溝壑、常年酗酒泛著不健康紅暈的臉頰，此刻白得像泡發(fā)的死面。他的手還在劇烈地哆嗦，五指神經(jīng)質(zhì)地蜷縮又張開，仿佛想抓住什么虛無的支撐點。褲管小腿部位沾滿了渾濁泥水和苔蘚腥綠的碎屑——那是發(fā)現(xiàn)徐燦時，他幾乎是連滾帶爬沖過濕滑的草坡留下的印記。一個剛入職一年的年輕保安死死攙扶著他，年輕人自己的嘴唇也抖得厲害，像寒風中的秋葉，眼睛瞪得滾圓，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著十分鐘前那揮之不去的慘白畫面。
警車的紅藍燈徹底取代了之前的喧囂，冰冷地切割著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明滅的光影在行政樓肅穆的墻面上流動，像無聲淌下的血淚。警戒帶的黃色條幅像一道突兀的傷疤，粗暴地勒進了昏暗燈光的邊界線，橫亙在教學主樓后墻與實驗樓西側那道狹窄、鮮有人至的連接通道前。
通道狹窄陰冷，兩側是爬滿深黑色潮痕的磚墻。慘白的手持強光燈束撕開了通道盡頭的深幽，凝聚成一個刺眼的光斑，精準地打在盡頭那片冰冷水泥臺面上。徐燦瘦小的身體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攤在那里，像一個被孩童隨手丟棄、關節(jié)松脫的布偶。校服藍白條紋污濁不堪，被泥水、暗紅色的血漬還有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棕褐色污跡暈染得面目全非。她的脖子向一個正常人無法達到的角度扭曲著，裸露的后頸處那片皮膚灰敗得沒有一絲生氣，深深埋進了苔蘚、灰塵和黏膩滑液的混合物里。
臺面下方那點濕滑的草坡邊緣，幾塊碎石碎片凌亂地散落著，在強光下反射出玻璃碴子般的寒光。而更深處的草皮上，一個深陷的滑倒痕跡清晰可見，如同某種丑陋的爬蟲留下的印跡，一直延伸到徐燦尸體旁那片濕滑骯臟的地面。
法醫(yī)皺著眉，戴著白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扭曲的上半身微微抬起一點。他的動作極其緩慢，仿佛在揭開一副凝固的壁畫。強光燈下，徐燦的頭頸連接部位暴露出來。那道巨大的、呈現(xiàn)不規(guī)則撕裂狀的皮肉翻卷的豁口，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砜谶吘壉晃畚镎仇し舛?，像是被無形巨口狠狠咬噬過。更深處的皮膚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古怪的青紫，像是內(nèi)臟衰竭淤塞過久的死尸。
“初步判斷，”法醫(yī)的聲音在通道狹窄的回聲里帶著金屬般冰冷的質(zhì)地，每一個字都敲在在場所有人繃緊的神經(jīng)上，“高空墜落導致顱腦損傷，重度開放性頸椎斷裂……當場致命?！彼D了頓，白熾的燈光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絕對的專業(yè)帶來的冷漠，“死者生前滑倒痕跡清晰，通道下方有硬物撞擊頭頸部位可能的凸點?，F(xiàn)場……無明顯反抗搏斗痕跡。未發(fā)現(xiàn)明顯外力干預特征物證。”
他彎下腰，白得晃眼的手套指向徐燦右手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位置——袖子滑落些許，露出一小截蒼白的前臂皮膚。在那皮膚上，幾道新鮮的、交錯的、已經(jīng)結出細小血痂的指甲抓痕異常醒目。
“非致命抵抗傷?！狈ㄡt(yī)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更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結論，“符合劇烈情緒失控狀態(tài)下……自我撕裂傾向的……伴隨性行為特征……”
他的話音未落，兩個裹著墨綠色膠面防化服、如同從異度空間鉆出的身影，默不作聲地靠前。他們動作機械而高效，展開一張厚實、散發(fā)著濃烈塑膠氣味的裹尸袋。拉鏈巨大的“嗤啦”聲在死寂的通道里尖利地刮過耳膜，然后猛地收緊！墨綠色的塑膠瞬間吞噬了臺面上那片單薄扭曲、帶著血跡和污跡的白藍條紋。
像是按下了某個開關。
警戒線外圍那道由好事者、學生、教職工構成的麻木人墻猛地活了過來，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低低驚呼和更密集的、神經(jīng)質(zhì)的倒吸氣聲！無數(shù)手機屏幕的光芒像被驚擾的螢火蟲群，劇烈地亮起、晃動，妄圖捕捉那被墨綠色吞噬前的最后一絲慘淡影像。閃光燈的頻閃如同在舉行一場怪誕的招魂儀式。
“讓開！讓開！不準拍照！” 一個年輕警員的聲音徒勞地穿透這混濁的聲浪海洋，卻被淹沒得更徹底。秩序在這猝然降臨的巨大死亡面前，脆弱得像一張浸透水的廢紙。
行政樓高層一扇虛掩的窗口后，秦澈隱在那片深色窗簾投下的陰影里。
窗玻璃冰冷，模糊地映出樓下警戒線邊緣那一片涌動的人海以及被裹尸袋吞噬的輪廓。他修長的手指端著另一部極少使用的衛(wèi)星加密手機，小巧的機身幾乎隱沒在掌心里，緊貼著耳廓。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低微含混，透過電流傳來微微的嗡鳴聲。
“痕跡處理……干凈……”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在極力壓制某種情緒。
“……處理流程……同步……遠端……確認……”
“所有記錄……校醫(yī)務室……心理干預檔案……”
“監(jiān)控日志……包括……實驗樓西側外立面……全時段……硬件‘維護’狀態(tài)……時間戳匹配……”
“所有信息點閉環(huán)？”
“……絕對閉環(huán)。包括目擊者……指向……”
“很好?！鼻爻旱穆曇舻统疗骄彛瑳]有任何起伏波動，像一條流過冰原的死水。
電話掛斷。樓下的喧嘩如同隔著另一個世界的毛玻璃，嗡嗡地傳上來。墨綠色裹尸袋被那兩人無聲地抬起，像一個巨大的、臃腫的郵包，緩緩移向通道另一頭等待著的深色箱型車輛。
窗簾的陰影濃重地籠罩著秦澈大半張臉。他放下衛(wèi)星手機，指尖觸碰到褲袋邊緣某個極其堅硬的微小凸起。他微微一頓，探手進去，緩緩抽出——
是那枚小小的SD卡。
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用指腹神經(jīng)質(zhì)地摩挲它的棱角。他只是靜靜地、仔細地審視著它冰冷光滑的表面，仿佛在研究一張古老的符咒?？ㄆ诖昂熆p隙透出的、樓下紅藍燈光流轉(zhuǎn)的映照下，反射出細微、詭異的光斑，如同異變的瞳孔。那光線掃過他無表情的臉，一閃即逝。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手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戴上了一圈極其纖薄的、幾乎完全透明的彈性乳膠指套，緊貼皮膚，毫無痕跡。他只用兩根被指套裹住指尖的手指，異常穩(wěn)定地拈著那枚SD卡，極其緩慢地、穩(wěn)定地移動著。
窗臺上，一個看似閑置在那里很久、沾染著淡淡灰塵的廢棄打火機靜靜地躺著。純黑色的金屬外殼，沒有品牌標識。當秦澈那根裹著透明乳膠的手指輕輕按下打火機頂部的砂輪——
“嚓！”
一道微弱的橘黃火苗猛地竄起，如同毒蛇的信子，無聲地舔舐著夜空冰冷的呼吸。
SD卡被夾在冰冷的鑷子尖端，緩緩地、平穩(wěn)地移向那跳躍的火舌最核心的溫度漩渦。
高溫灼烤。那微小的塑料卡片開始輕微變形，核心存儲部位融化、焦黃、起皺……發(fā)出一股極其輕微、難以察覺的、類似燒焦羽毛的焦糊氣息。
火苗被松開。一點微弱的焦黑色殘骸跌落在窗臺薄薄的浮灰上。
秦澈的目光垂下來，落在窗臺那片浮灰上。那點微弱的焦黑色殘骸在昏暗中毫不起眼。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一捻、一抹。焦黑色徹底湮滅在灰白塵埃中，再也分辨不出任何原始的形狀。
只有窗外樓下車頂流轉(zhuǎn)的紅藍光影，依舊冰冷地切割著濃重的夜色，無聲地涂抹在對面教學樓緊閉的窗戶上，像流淌的、永遠凝固不了的血污。
星海一中的空氣徹底凝固、冰結。如同一整潭巨大的、被灌進了鉛塊的凍膠。
徐燦自殺了。她死前被全校認定是栽贓構陷、將林風眠推向深淵的“心機小人”。論壇匿名角首頁那個巨大的血紅標題像墓碑一樣高懸：【畏罪自殺！栽贓者徐燦的最終審判！】標題下方是她倒在實驗室樓道樓梯拐角嘔吐物的偷拍照片——角度刁鉆，污穢狼狽；緊跟其后的是幾張她哭喊著撕扯頭發(fā)、眼珠因極端情緒而突出的可怕抓拍。照片下方評論瘋狂刷新：
[用戶：正義永不缺席]：垃圾！污蔑！陷害不成自己慫了！活該死！]
[用戶：垃圾處理站]：這種渣滓也配活在星海？省了我們開除手續(xù)！]
[用戶：星海小喇叭]：聽說她在實驗室就發(fā)瘋要撞墻了！活夠了！死得好！]
[用戶：鐵膽真言]：嘔吐物照片都出來了？牛逼！估計是知道SD卡里東西要爆她頭上了！自己找死！]
教室里像冰窖。下課鈴聲像個幽靈飄過。沒有人喧嘩，沒有人交談。只有書本合攏、鉛筆掉落的細微聲響被放大成刺耳的噪音。前座一個女生拿起水杯喝水時，手指哆嗦得杯子蓋磕在牙齒上，發(fā)出清脆的“噠”一聲響。同桌那個男生，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用力將一本厚厚的書脊朝桌板邊緣猛砸下去！書脊撞擊木板，發(fā)出沉重到令人心悸的悶響！他死死咬著下唇，牙齒在唇瓣上硌出深深的印痕，眼睛里布滿血絲，卻沒有一滴淚水。只是下唇內(nèi)側那片皮肉，被牙齒碾磨得滲出了一點細微的暗紅，他渾然不覺。他用力咽了下唾沫，喉結急劇地上下滑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沉悶的低吼。
所有人都在無意識中，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吸氣聲被拉長、壓縮得如同破舊風箱的呻吟，又短促地戛然而止。呼氣時帶著細微的、無可控制的顫抖。仿佛稍有不慎，就會被空氣中彌漫的那股無形無質(zhì)的沉重碾碎，或是被角落里某個冰冷的鏡頭捕捉到一絲不妥的表情，然后被拖入下一個“徐燦”的位置！
那個位置，已經(jīng)成了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恐懼符號！
走廊空曠得像荒原。幾個戴著嶄新紅色值日袖標的學生會紀律委員如同暗沉背景里刺眼的血色標記，兩人一組，沉默而步伐一致地在每層走廊來回巡梭。他們不像往日那般督促或提醒，只是無言地行走。目光如同提前設定好程序的掃描射線，冰冷地掃過擦肩而過的每一個學生的臉。那目光里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只有一種無聲的、足以凍結骨髓的壓力。凡是被那目光重點掠過的人，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僵直片刻，頭壓得更低，腳步下意識地加快，匆匆逃離那片目光籠罩的區(qū)域，如同逃離瘟疫源頭。
整棟樓籠罩在一種巨大而無聲的恐怖之中，比任何尖叫和混亂都更讓人窒息。
校醫(yī)院那間偏僻的單人病房，燈光被調(diào)到最暗檔位。慘淡昏黃的光線如同垂死病人的最后余溫，勉強描出病床的輪廓。空氣死寂。窗臺上那束探望用的白色馬蹄蓮散發(fā)著微弱的甜膩香氣，混合著消毒水和某種無法驅(qū)散的腐朽氣息，沉甸甸地懸在空氣里。
林風眠依舊昏迷著。各種監(jiān)測儀的指示燈在昏暗中閃爍著詭譎的光芒，連接在她瘦得只剩骨架子般的手腕和胸口導聯(lián)線像是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單薄的生命體征。唇色淡得幾乎與蒼白的皮膚融為一體。唯一證明她還活著的，是氧氣面罩里極其微弱、幾乎隨時要斷開的霧氣水痕。
楊婉清坐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幾天時間，她身上那套昂貴的套裝已經(jīng)失去了最后一絲熨帖的筆挺，泛著洗不掉的褶痕和污漬。精心梳理的發(fā)髻徹底坍塌，幾縷花白的亂發(fā)披散下來，貼在汗?jié)竦聂W角。她背對著門口，削瘦的脊背佝僂著，微微前傾，像一個被人抽走了支撐骨架的空袋子?；璩恋墓饩€吝嗇地勾勒出她繃緊側臉的線條。她的一只手緊緊攥著林風眠那只沒有連接輸液管和導聯(lián)線的左手。那只手冰涼纖細，如同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枝。
楊婉清攥得那樣緊，仿佛要將自己身體里殘存的最后一絲熱氣和力量強行渡過去。她的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高高凸起，指甲深深陷進林風眠的指骨皮肉里，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勒出了幾道月牙形的、深紫色的凹痕，幾乎要沁出血珠?？伤郎喨徊挥X。她的身體微微搖晃著，幅度很小，像是被無形的寒風吹拂。她的嘴唇無聲地、快速地翕動著，像在念誦什么早已遺忘的、破碎的咒語。
“風……”
“……眠……”
“……別……”
斷斷續(xù)續(xù)的單字音節(jié)，破碎得不成語調(diào)，仿佛是她殘存在這世間的唯一本能。她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女兒氧氣面罩邊緣那點微弱的水汽痕跡，如同盯著救命稻草。每一次看到水痕即將淡去消失，她的呼吸就猛地下沉，攥著林風眠的手就更緊一分，指甲陷入皮肉更深，身體搖晃得更劇烈。
“啪嗒?！?/p>
一滴渾濁的、沉重的東西，終于無法支撐，掉落在林風眠冰涼的手背上。沿著蒼白的皮膚蜿蜒出一道渾濁的濕痕，滾進蜷縮的指縫里。
不是眼淚。是沿著楊婉清亂發(fā)滑落下來的一滴汗水混合著她耳后殘留的、被體溫捂得發(fā)酵發(fā)餿的脂粉氣味。
病房外，走廊另一頭的醫(yī)生值班室里，主治醫(yī)皺著眉頭，將一張新的頭顱CT影像報告遞給旁邊神色緊張的護士長。護士長推了推眼鏡，目光飛快地掃過那幾行冰冷的描述文字。她的指尖在某個描述區(qū)域用力戳了戳，紙張發(fā)出“嘶啦”一聲輕微的脆響。
“……腦電活動信號……微弱……但……核心區(qū)……波形……不規(guī)則……間歇性高頻尖峰脈沖……”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可思議的意味，“不像單純的創(chuàng)傷……倒像是……被強行壓制后……殘留的……異?；顒樱吭趺纯赡堋彼偷靥痤^，看向醫(yī)生，眼神如同見了鬼一樣，“儀器校準過幾次了？沒有操作錯誤？！”
醫(yī)生疲憊地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苦笑一聲，指了指那張片子右下角的圖像編號：“設備肯定沒問題。時間戳也對得上?！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你看左顳前部……靠近蝶骨外側……這個小區(qū)域灰度值……和周圍有細微差異……邊緣輪廓……過于清晰規(guī)整……像是……嵌入物邊緣偽影？”
護士長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微小的、被特殊標注出來的、略顯突兀的灰度區(qū)域上。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臉色微微發(fā)白。醫(yī)生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無情地挑開了某種她不敢深究的可能。
“……這……”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膠片光滑冰冷的邊緣，最終，也只是頹然地收回手指，搖了搖頭，“現(xiàn)在……搶救維持生命體征是第一位的。其他的……” 她沒說完，只是疲憊地將那張薄薄的報告紙塞回資料夾深處。文件夾合攏時，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像是蓋棺定論。
醫(yī)院走廊慘白的頂燈在厚重冰冷的防火門外閃爍。
指紋識別鎖芯發(fā)出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輕微電子音。厚重的、吸音效果極佳的防火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線縫隙。門外走廊那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細微的儀器嗡鳴、還有遠處的低語聲瞬間洶涌滲入，隨即又被沉重的門體迅速隔絕。
我側身進入。門在身后無聲合攏。
外面世界的氣息被瞬間抽空。整個設備存放間異常干燥，空間比普通診室更深闊許多?？諝饫镏皇Ｏ轮醒氤龎m系統(tǒng)運行時微弱到幾乎被忽略的、類似電流的“茲茲”底噪。冰冷的白熾燈光從高處傾瀉而下，毫無遮擋地照亮一排排高大冰冷的金屬貨架。層層疊疊的貨架上，碼放著無數(shù)大大小小、覆蓋著藍白色無紡布防塵罩的設備輪廓。各種復雜插頭線纜被束好、卷起、標簽朝外，如同怪誕的標本陳列。空氣異常干燥，灰塵幾乎絕跡，只有貨架最底層角落邊緣，積著一點幾不可見的、灰白色的浮塵。
我的指尖準確地劃過右側第三排貨架邊緣。目光掠過層架上整齊碼放的塑料箱標簽：DRP-IV腦電分析探頭耗材（無菌庫存）。
隨即，走向這排貨架的縱深。靠墻的位置，有一排低矮的、半嵌入墻壁的灰色金屬低柜。柜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冰冷如鐵。其中一個柜門的合頁被刻意更換過，轉(zhuǎn)軸部分有極其細微的、新舊金屬焊接點的色差，以及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新涂抹的防銹油脂痕跡。這是唯一的瑕疵。但在這個光線恒定、塵埃落定的空間里，這點瑕疵就是唯一的定位點。
手指輕輕拂過柜門邊緣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不開啟它，只是如同輕拂過一道早已痊愈的疤痕。轉(zhuǎn)身，目光投向房間另一側角落那個小小的通風口柵格。
通風口柵格是常見的白色塑料材質(zhì)，四角固定螺絲嵌入防轉(zhuǎn)凹槽。但在第二排右下方那顆螺絲釘帽頂端，微小的金屬帽面上，用極細的黑色記號筆點著一個更小的點——一個不足毫米直徑的點。那顏色已經(jīng)干涸剝落了大半，若非刻意尋找標記點，它幾乎和釘帽自身的磨損無法區(qū)分。
目光在那釘帽標記點上停留了極短的瞬間，隨即移開。
手指滑進衣袋深處，觸摸到一個比指尖更冷的物體——一枚指甲油大小的琥珀色玻璃瓶。瓶身被特殊薄膜覆蓋隔絕。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瓶底側壁那片微小的、由點陣和細微刻線構成的凸起數(shù)字矩陣陣列：3721。
另一枚玻璃瓶。深棕色，體積更小，更隱蔽的深棕色玻璃瓶，正冰冷而穩(wěn)固地沉在褲子口袋最內(nèi)層的底部暗袋深處。指腹甚至能隔著布料感受瓶底同樣規(guī)律的點陣凸起：3722？3723？3724？這些數(shù)字在腦海中平靜地流淌，如同早已計算好的冰冷序列。
指尖抽離口袋。光滑的金屬門把手握在掌心，冰涼一片。
推開另一扇厚重的防火門，無聲地退離了這間龐大、冰冷、無聲的設備倉庫。
外面醫(yī)院走廊那混合著消毒水、緊張、疲憊、哭喊與祈禱的喧囂人聲與渾濁氣味瞬間撲面而來，裹挾纏繞。燈光更加刺眼，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短暫的灼熱殘痕。消毒水那股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苦澀味道陡然變得無比強烈。
門在身后緩緩閉合。那里面那片恒定的冰冷、干燥、絕對寂靜的空間，連同其中蘊含的所有秘密坐標，瞬間被厚重的吸音防火門隔絕在身后另一個次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