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華門甕城的沖天烈焰漸漸熄滅，只余下滿地焦黑的扭曲殘骸和令人作嘔的惡臭。
桐油焚燒的濃煙遮蔽了夕陽，將整個城東區(qū)域籠罩在一片詭異的昏紅暮色之中。日軍的攻勢，如同被火焰燙傷的野獸，暫時縮回了利爪。
光華門巨大的缺口前，殘存的守軍士兵如同從地獄血池里爬出來的惡鬼，癱倒在瓦礫和同袍的尸體旁，麻木地舔舐著傷口，或是徒勞地用手扒拉著被炸塌的掩體，試圖找回被掩埋的戰(zhàn)友。
空氣里除了硝煙和焦糊，只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喘息和偶爾響起的、瀕死者的微弱呻吟。
林默在警衛(wèi)排的簇擁下，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到衛(wèi)戍司令部的地下室。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精神力的透支、真視之眼的反噬、心臟的絞痛，還有目睹光華門那煉獄般景象帶來的靈魂震顫，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摘下鋼盔，露出被汗水和硝煙浸透的短發(fā)，臉上沾滿了黑灰，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銳利得嚇人，卻也透著深深的疲憊。
“司令！委員長急電！”通訊參謀幾乎是撲了過來，雙手顫抖地捧著一份剛剛譯出的電文，臉色比紙還白。
唐生智心頭猛地一沉。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一把抓過電文，湊到那盞光線搖曳的馬燈下。
電報紙上，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毛筆字跡，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眼：
孟瀟吾兄勛鑒：
南京戰(zhàn)況，悉已洞悉。兄率部浴血鏖戰(zhàn)，予敵重創(chuàng)，忠勇可嘉，天地共鑒。然倭寇兇焰方熾，挾重兵利器，志在必得。孤城懸危，久守恐非上策。
為保全我民族抗戰(zhàn)之珍貴有生力量，為來日持久周旋、光復河山計，著兄審時度勢，相機撤離南京?？山?jīng)下關(guān)碼頭，撤往江北，重整旗鼓。
大局為重，勿作無謂之犧牲。望兄善體此意，當機立斷。
中正。
孟瀟…唐生智的字。這聲吾兄，這份看似推心置腹、顧全大局的電文，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林默此刻最脆弱、最混亂的內(nèi)心深處！
“保全…有生力量…相機撤離…”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轟！
一股不屬于林默的、源自這具身體最深處的劇烈震顫，如同海嘯般猛地席卷了他的意識！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撕裂靈魂的劇痛、茫然和巨大的掙扎！
“撤…撤吧…將士們…不能再白白送死了…”一個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意念，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的求生本能，如同溺水者的氣泡，從意識深處頑強地冒了出來。
那是屬于“唐生智”原身的意志！那個曾在軍事會議上力排眾議、慷慨陳詞要“與南京共存亡”的鐵血將領(lǐng)，此刻在血肉磨盤的殘酷現(xiàn)實和最高統(tǒng)帥的撤退命令雙重沖擊下，那根緊繃的弦，終于發(fā)出了瀕臨斷裂的哀鳴！
“不！不能撤！撤了就是屠殺！三十萬??！”林默的靈魂在咆哮，屬于藍星人的歷史記憶和輪回者的任務目標如同烙鐵般灼燒著他的理智！
“守不住了…真的守不住了…你看光華門…你看那些孩子…都死了…都死了啊…”原身的意志帶著血淚的哭腔，那親眼目睹無數(shù)年輕生命在眼前化為齏粉的痛苦，幾乎要將他淹沒。
“能守??！王明在弄糧食藥品！李尋在找其他輪回者！還有辦法！再堅持一下！只要拖?。≈灰绷帜噲D用理智說服這具身體的本能，聲音卻在巨大的精神內(nèi)耗中變得虛弱。
“林默…聽委員長的吧…留得青山在…我們…我們盡力了…”那原身的意志如同風中殘燭，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悲愴。
兩種意志在他腦海中瘋狂撕扯、碰撞！撤？歷史的大潰敗、大屠殺就在眼前！不撤？光華門的尸山血海就在眼前！
這座城，真的還能守下去嗎？他林默，真的能改變那注定的結(jié)局嗎？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任務失敗的恐懼，對無法改變歷史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纏繞上他的心臟！他握著電文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他在穿越前也只是個普通人了呀。
“司令…司令？”通訊參謀看著唐生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身體搖搖欲墜，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唐生智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灼熱得仿佛要燒穿肺腑。他強行將腦海中那撕裂般的痛苦和恐懼壓下，再睜開眼時，只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疲憊和冰冷。
“知道了?！彼穆曇羯硢〉萌缤凹埬Σ粒半娢摹瓪w檔。任何人…不得外泄！”
“是…是！”通訊參謀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唐生智揮退了其他人，獨自一人踉蹌著走進指揮部里間一個臨時隔出的小休息室。這里沒有地圖，沒有硝煙，只有一張行軍床，一張小桌，一盞昏暗的煤油燈?？諝饫铮坪踹€殘留著一絲極其淡雅的、不屬于戰(zhàn)場的茉莉花香。
他頹然坐在行軍床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枕邊一個用藍布仔細包裹的小小硬物。他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塊溫潤的、雕著并蒂蓮的白玉佩佩。
這是他的夫人，霍福光，在他臨行前，親手掛在他頸間的。
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那個溫婉卻堅韌的身影。戰(zhàn)前那個寧靜的午后，庭院里的茉莉花開得正好，陽光透過葡萄藤架灑下細碎的光斑?；舾９獯┲簧硭匮诺钠炫?，坐在藤椅上，低頭為他縫補軍裝上一顆松動的紐扣。她的手指白皙修長，動作輕柔而專注。
“孟瀟，”她抬起頭，眼中是化不開的憂慮，聲音卻努力維持著平靜，“此去…兇險萬分。我知你心意已決，定要守這南京城。我不攔你，也攔不住你。只求你…萬事小心。若事不可為…莫要逞一時之勇。家中…還有我和孩子們等著你。若你去了，我也陪你”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羽毛一樣拂過他此刻千瘡百孔的心。那時，他唐生智豪氣干云，握著她的手，聲音鏗鏘：“福光，放心！此戰(zhàn)關(guān)系國格！我唐孟瀟身為軍人，守土有責！縱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定要打出我中華軍人的骨氣！你和孩子們，安心等我凱旋！”
凱旋…何等遙遠而奢侈的字眼。
林默的靈魂感受著那殘留在玉佩上的、屬于霍福光的溫度，感受著屬于唐生智記憶里那份深沉的眷戀與不舍。那溫婉的叮嚀，那含淚的期盼，此刻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撤？或許…真的可以活下來？回到福光身邊？回到孩子們身邊？委員長也下令了…不算臨陣脫逃…這念頭如同魔鬼的低語，在他疲憊不堪、恐懼滋生的心防上，撬開了一絲縫隙。
他緊緊攥著那枚玉佩，冰涼的觸感卻無法熄滅心頭的灼熱與掙扎。巨大的疲憊感和兩種意志的撕扯，讓他精神恍惚。
他就這樣攥著玉佩，和衣倒在冰冷的行軍床上，意識在炮火的余震和深沉的絕望中，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再也撐不住了，穿越而來一直沒有好好休息一下，頂著真視之眼巨頭的精神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