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溫桶里的排骨湯還冒著熱氣,香氣里混著當(dāng)歸和枸杞的味道。這是周蔓特意早起燉的,用的是她這個月省下來的最后一點生活費買的排骨。她知道,有些事躲不過去,就像這碗湯,再燙也得端上桌。
出租屋的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她的手抖得厲害。門“咔噠”一聲開了,客廳里的電視聲和張桂蘭的大嗓門立刻涌了出來,像一盆冷水澆在她滾燙的心上。
“……可不是嘛,隔壁老王家的孫子都會打醬油了,我們家強(qiáng)子也得抓緊了!”張桂蘭正對著電話那頭嚷嚷,“等他們小兩口穩(wěn)定了,我就搬過去帶孫子,啥也不用干,享清福!”
周蔓換鞋的動作頓了頓,保溫桶的提手硌得手心生疼。
“喲,蔓蔓回來啦?”張桂蘭掛了電話,臉上堆起笑,“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還買了排骨?”
周建國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周強(qiáng)翹著二郎腿躺在另一張沙發(fā)上,手機(jī)玩得正嗨,頭也沒抬。
“嗯,”周蔓把保溫桶放在餐桌上,聲音有些發(fā)緊,“燉了點湯,你們嘗嘗?!?/p>
“還是我閨女懂事!”張桂蘭走過來,掀開保溫桶蓋子聞了聞,“真香!強(qiáng)子,快別玩了,喝湯!”
周強(qiáng)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慢吞吞地坐起來。
飯桌上,張桂蘭不停地給周強(qiáng)夾排骨,嘴里念叨著:“多吃點,補(bǔ)補(bǔ)身體。你跟曉曉趕緊生個大胖小子,讓媽抱抱孫子?!?/p>
周強(qiáng)嘴里塞滿了肉,含糊不清地說:“知道了媽,這事急不來?!?/p>
周建國悶頭喝酒,時不時夾一筷子菜。
周蔓坐在那里,手里的筷子動也沒動。保溫桶里的湯還在冒熱氣,可她覺得渾身發(fā)冷,從骨頭縫里往外透著寒氣。
她深吸一口氣,攥緊了口袋里那張薄薄的診斷書。紙角已經(jīng)被她攥得發(fā)皺,邊緣割得手心生疼。
“爸,媽,”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打破了飯桌上的喧鬧,“我有件事想跟你們說?!?/p>
張桂蘭正給周強(qiáng)盛湯,聞言愣了一下:“啥事啊?這么嚴(yán)肅?!?/p>
周建國放下酒杯,看著她:“說吧?!?/p>
周強(qiáng)也抬起頭,一臉不耐煩:“姐,有話快說,我等會兒還要跟曉曉視頻呢?!?/p>
周蔓的心跳得飛快,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低下頭,不敢看他們的眼睛,慢慢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診斷書,放在桌子中間。
“我……生病了?!?/p>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電視里還在播放著喧鬧的綜藝節(jié)目。
張桂蘭的手頓在半空,湯勺里的湯灑了出來,濺在桌布上?!澳阏f啥?”她的聲音有些發(fā)虛。
周建國皺起眉頭,拿起診斷書,瞇著眼睛看。他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握著診斷書的手指也開始收緊。
周強(qiáng)湊過去看了一眼,臉上的不耐煩變成了驚訝:“尿毒癥?那是啥???很嚴(yán)重嗎?”
“需要長期透析,”周蔓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醫(yī)生說,最好的辦法是……親屬捐腎。”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格外艱難,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飯桌上死一般的寂靜,連電視聲都變得遙遠(yuǎn)起來。
周蔓低著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因為長期勞累和營養(yǎng)不良,指關(guān)節(jié)突出,皮膚粗糙,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她在等。
等他們的反應(yīng)。
哪怕只有一句關(guān)心,哪怕只是一個心疼的眼神,她也能稍微感覺到一點溫暖。
幾秒鐘,卻像幾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哇——”的一聲,張桂蘭突然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起來傷心極了?!拔业拿趺催@么苦啊!好不容易盼著強(qiáng)子要成家了,你又出這種事……老天爺你這是要逼死我??!”
周蔓的心猛地一揪,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希望。媽還是心疼她的。
她剛想開口說點什么,張桂蘭卻一把抓住她的手,淚眼婆娑地說:“蔓蔓啊,媽知道你受苦了。這病肯定很疼吧?你放心,媽不會不管你的?!?/p>
周蔓的眼眶也紅了,點了點頭,眼淚差點掉下來。
“不過,”張桂蘭話鋒一轉(zhuǎn),抽噎著說,“你看你弟,剛跟曉曉訂了婚,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正是忙的時候,可不能讓他分心。配型那事……就算了吧。聽說捐腎對身體傷害可大了,可不能讓你弟冒這個險?!?/p>
周蔓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她看著張桂蘭,看著她臉上的眼淚,突然覺得很陌生。
原來,她的眼淚不是為她流的,而是為她自己“命苦”流的。原來,在她看來,她的命,她的健康,遠(yuǎn)不如弟弟的婚事重要。
“那……爸媽呢?”周蔓的聲音帶著最后一絲希望,像風(fēng)中殘燭,“醫(yī)生說,直系親屬都可以配型,血緣關(guān)系越近,成功率越高。”
張桂蘭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看著周蔓,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和……抗拒?!拔摇疫@把老骨頭了,哪經(jīng)得起折騰啊?再說了,我要是垮了,誰給你弟帶孩子?誰照顧這個家?”
“爸呢?”周蔓把目光投向周建國,聲音里帶著一絲哀求。
周建國重新拿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然后掏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醫(yī)生就愛夸大其詞,”他吐出一口煙圈,語氣輕飄飄的,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什么尿毒癥,我看就是你平時太累了,歇陣子就好了。透析那玩意兒貴得很,別聽醫(yī)生的,白花錢?!?/p>
“可是爸……”
“別可是了!”周建國猛地打斷她,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發(fā)出“滋”的一聲,“家里沒錢給你折騰!你弟結(jié)婚要花錢,買房要花錢,以后養(yǎng)孩子還要花錢,哪有閑錢給你治病?”
“我可以自己掙錢……”周蔓的聲音哽咽了,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我只是想……試試配型……”
“試什么試?”張桂蘭立刻接話,語氣尖銳起來,“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非要在這個時候添亂嗎?你弟結(jié)婚是多大的事,能讓你這點小病耽誤了?”
“小?。俊敝苈桓抑眯诺乜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媽,這是尿毒癥!會死人的!”
“呸呸呸!胡說八道什么!”張桂蘭立刻啐了幾口,“小孩子家別亂說話!什么死啊活的,多不吉利!你弟馬上要結(jié)婚了,可不能說這種喪氣話!”
周強(qiáng)在一旁附和:“就是啊姐,你別想那么多了,聽爸媽的,先歇著,說不定真像爸說的,歇陣子就好了。我結(jié)婚你可得出席啊,你是我姐,你不在怎么行?”
周蔓看著眼前這三個她最親的人,看著他們臉上或冷漠、或抗拒、或不耐煩的表情,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她以為的心疼,其實是擔(dān)心她耽誤弟弟的婚事。
她以為的關(guān)心,其實是害怕花錢,害怕被拖累。
她以為的親情,在她的生命面前,竟然如此廉價,如此不堪一擊。
“所以,”周蔓的聲音抖得厲害,眼淚模糊了視線,“你們就是……不想救我,是嗎?”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張桂蘭立刻炸毛了,“我們怎么不想救你了?讓你先透析著,不是在想辦法嗎?配型那事本來就不靠譜,傷身體不說,還不一定能成,瞎折騰啥!”
“就是,”周建國站起身,語氣不耐煩,“這事就這么定了!先透析著,別影響你弟結(jié)婚。錢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家里沒錢?!?/p>
說完,他拿起外套,摔門而去,留下滿屋子的煙味和尷尬。
張桂蘭也站起身,收拾著碗筷,嘴里嘟囔著:“真是個喪門星,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時候病……”
周強(qiáng)看了周蔓一眼,撇撇嘴:“姐,我先回房了,跟曉曉視頻呢?!闭f完,也溜回了房間,仿佛多待一秒都會被傳染。
飯桌上只剩下周蔓一個人,還有那碗已經(jīng)涼透了的排骨湯。
她坐在那里,看著空蕩蕩的座位,看著那張被遺棄在桌上的診斷書,突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桌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市的霓虹燈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赡切┕?,卻照不進(jìn)周蔓心里的黑暗。
她想起小時候,她不小心摔斷了腿,張桂蘭抱著她哭了整整一夜,說“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治”。
她想起高考的時候,周建國騎著自行車,跑了幾十里路給她送吃的,說“好好考,爸相信你”。
她想起周強(qiáng)小時候,有小朋友欺負(fù)她,他會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沖上去保護(hù)她,說“不準(zhǔn)欺負(fù)我姐”。
那些溫暖的記憶,此刻卻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反復(fù)切割著她的心臟。
原來,那些所謂的親情,只存在于她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
一旦她成了負(fù)擔(dān),成了累贅,就會被毫不猶豫地拋棄。
周蔓慢慢地站起身,拿起那張診斷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jìn)兜里。然后,她端起那碗涼透了的排骨湯,走到廚房,倒進(jìn)了垃圾桶。
湯已經(jīng)涼了,就像她的心一樣,再也暖不回來了。
她走出家門,沒有目的地在街上亂逛。晚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她裹緊了外套,卻還是覺得冷,從里到外的冷。
手機(jī)響了,是李婷打來的。
“蔓蔓,你最近怎么了?總感覺你不對勁。上次說的代課,你還去嗎?”
周蔓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眼淚又掉了下來?!叭?,”她哽咽著說,“我去?!?/p>
她必須掙錢,必須活下去。
不是為了那些冷漠的家人,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倒要看看,沒有他們的幫助,她能不能活下去。
她倒要看看,這份所謂的親情,到底能冷漠到什么地步。
只是,走在冰冷的夜色里,她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
沒有家人的支持,她一個人,真的能撐過這場漫長的劫難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心里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死了。而那所謂的親情,也只剩下一層冰冷的外殼,再也騙不了她了。
街燈拉長了她孤單的影子,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她看不到盡頭的人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