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室的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氣息，冷得像冰窖。周蔓躺在病床上，感覺自己的肺像兩個破風(fēng)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她的床位在靠窗的位置，是她透析時最喜歡的一個床位。以前透析時，她總會看著窗外的梧桐樹發(fā)呆，看著樹葉從嫩綠變成深綠，再從深黃落到地上?？山裉?，她連轉(zhuǎn)頭看一眼窗外的力氣都沒有了。
渾身的皮膚像被水泡過一樣，又脹又緊，輕輕一按就是一個深深的坑，半天彈不起來。這是尿毒癥患者最常見的水腫，因為腎臟無法排出體內(nèi)多余的水分，那些水分就會囤積在皮膚下、胸腔里、腹腔里，把人活活憋死。
“周姐，你再忍忍，醫(yī)生正在想辦法?！弊o士小王端著托盤走過，看到她痛苦的樣子，放輕了腳步，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周蔓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想對她笑一笑，卻只牽動了臉上僵硬的肌肉。她知道小王說的是客套話，醫(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定，欠費停藥，天經(jīng)地義。
她的目光掃過旁邊的幾個床位，都躺著和她一樣的尿毒癥患者，身上插著管子，連接著嗡嗡作響的透析機。淡紅色的血液從他們體內(nèi)流出，經(jīng)過透析器過濾后，變成暗紅色流回體內(nèi)。
那是他們的生命線。
而她的生命線，已經(jīng)被掐斷了。
因為欠費9600元，她的透析被暫停了。
昨天下午，她被緊急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呼吸困難和心力衰竭。醫(yī)生說她體內(nèi)的水分已經(jīng)嚴(yán)重超標(biāo)，必須立刻透析，否則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住院處的工作人員跑前跑后，試圖聯(lián)系上她的家人，得到的回復(fù)卻是冷冰冰的“聯(lián)系不上”。最后還是透析科的主任簽了字，給她做了一次緊急透析，才暫時把她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但也僅僅是暫時。
“周姐，喝點水嗎？”小王又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小水杯。
周蔓搖搖頭，她現(xiàn)在連喝水都是奢望。體內(nèi)多余的水分排不出去，每多喝一口水，都像是在給自己的身體增加負(fù)擔(dān)。
小王嘆了口氣，把水杯放在床頭柜上，小聲說：“周姐，你家人……還是聯(lián)系不上嗎？”
周蔓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聯(lián)系不上嗎？
她昨天在急診室清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張桂蘭。她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嗑著瓜子，地上吐了一地的瓜子皮?？吹剿蚜耍皇翘Я颂а燮?，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醒了？命還挺硬?！?/p>
“媽，我需要透析……”周蔓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透析？錢呢？”張桂蘭把瓜子殼吐在地上，理直氣壯地說，“你那點錢都給你弟買新車了，家里哪還有錢給你透析？你自己想辦法吧?！?/p>
“我……我快不行了……”周蔓的眼淚涌了上來。
“誰讓你自己不小心？”張桂蘭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瓜子屑，“我可告訴你，你別想再指望家里。你弟剛買了車，手頭緊得很，你侄子還等著買奶粉呢。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別再給我們添堵?！?/p>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連一句關(guān)心的話都沒有。
周蔓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瓶，眼淚無聲地滑落。她想不通，那個曾經(jīng)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母親，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周姐，”小王的聲音把她從痛苦的回憶中拉了回來，“剛才……你媽給科室打過電話?！?/p>
周蔓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睜開眼睛，急切地看著小王：“我媽……她說什么了？她是不是要過來了？”
小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避開了她的目光，語氣有些遲疑：“你媽說……說你既然自己能找到錢給你弟買新車，也就能自己想辦法湊透析費。讓我們……別管你，讓你自己想辦法?！?/p>
“別管她，讓她自己想辦法?！?/p>
這幾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插進(jìn)周蔓的心臟，瞬間將她最后一絲希望攪得粉碎。
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像是受傷的野獸在絕望中悲鳴。
原來，她聽到的是真的。
原來，她的母親，真的可以這么狠心。
她想起十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她發(fā)了高燒，燒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喊著“水……水……”。
村里的醫(yī)生束手無策，說必須趕緊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不然可能會燒壞腦子?？赡菚r候，村里通往鎮(zhèn)上的路還沒修好，全是崎嶇的山路，別說汽車，連自行車都騎不了。
是張桂蘭，背著她，一步一步往鎮(zhèn)上走。
那時候的張桂蘭還很年輕，可常年勞累讓她的腰已經(jīng)有些佝僂。她背著周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雪的山路上，嘴里不停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卻滲著細(xì)密的汗珠。
周蔓趴在母親的背上，能清晰地聽到她沉重的心跳和喘息聲，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她迷迷糊糊地說：“媽……我冷……”
張桂蘭立刻把身上的棉襖脫下來，裹在她身上，用盡力氣說：“蔓蔓不怕，有媽在呢。咱們很快就到醫(yī)院了，醫(yī)生會治好你的?！?/p>
“可是……我們沒錢……”周蔓小聲說。那時候家里窮，連買鹽的錢都要精打細(xì)算。
“錢的事你別管，”張桂蘭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媽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治好！你是媽的心頭肉，媽不能沒有你?！?/p>
那十里山路，張桂蘭走了整整三個小時。當(dāng)她終于把周蔓背到鎮(zhèn)醫(yī)院時，雙腿已經(jīng)凍得失去了知覺，整個人累得癱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個小時，周蔓的腦子可能就真的燒壞了。
那時候的張桂蘭，看著躺在病床上輸液的周蔓，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那時候的溫暖和堅定，仿佛還在昨天。
可現(xiàn)在，她的母親卻說：“別管她，讓她自己想辦法。”
周蔓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幾乎窒息。她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從眼角滑落，浸濕了枕巾。
原來，所謂的“砸鍋賣鐵也要救你”，只適用于那個還能為家里做貢獻(xiàn)、還能被寄予厚望的女兒。
當(dāng)她變成一個需要花錢、需要人照顧的累贅時，所謂的“心頭肉”，就變成了可以隨意丟棄的垃圾。
“周姐，你別激動，小心傷身體。”小王看著她痛苦的樣子，眼圈也紅了，“我再去跟主任說說，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周蔓搖了搖頭，聲音微弱而絕望：“沒用的……她是我媽……她說不讓管，你們……不會管的……”
小王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幫她掖了掖被角，轉(zhuǎn)身走了。
透析室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只有透析機嗡嗡的運轉(zhuǎn)聲，像是在為她奏響一曲挽歌。
周蔓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模糊。體內(nèi)的水分越來越多，壓得她喘不過氣，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鉆心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撐不過去了。
也好。
她太累了。
這十年，她像一頭老黃牛，被家人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點力氣。她以為只要自己付出得夠多，就能換來家人的一點點珍惜和疼愛。
可到頭來，她得到的，只有背叛和拋棄。
或許，死亡對她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至少，不用再這樣痛苦地活著，不用再看著家人那張張貪婪而冷漠的臉。
她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一些模糊的畫面。
她看到小時候，張桂蘭把她凍得通紅的小手揣進(jìn)自己懷里，呵著氣說：“我家蔓蔓的手不能凍著。”
她看到中學(xué)時，她發(fā)高燒請假在家，張桂蘭特意給她煮了一碗雞蛋面，里面臥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那是家里最奢侈的食物。
她看到剛參加工作時，她第一次拿到工資，給張桂蘭買了一件新棉襖，張桂蘭高興得逢人就說：“這是我女兒買的，我女兒有出息了?！?/p>
那些曾經(jīng)的溫暖和美好，像電影片段一樣在她腦海里閃過，每一個畫面，都像是一把刀，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又劃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為什么？
到底是為什么？
那些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愛和溫暖，怎么會消失得這么徹底？
周蔓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混合著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絕望。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時候，她仿佛又聽到了張桂蘭的聲音。
不是現(xiàn)在這種冰冷刻薄的聲音，而是很多年前，在那條積雪的山路上，母親背著她，喘著粗氣，卻無比堅定的聲音：
“蔓蔓不怕……媽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治好……”
“你是媽的心頭肉……媽不能沒有你……”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溫暖，像一束光，照進(jìn)了她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里。
不。
她不能死。
她不能就這么死了。
她還沒有問清楚，那個曾經(jīng)把她視若珍寶的母親，到底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她還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
她要活下去。
哪怕只有一口氣，她也要活下去！
周蔓猛地睜開眼睛，眼神里閃過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芒。她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抓住了床邊的呼叫鈴，用力按了下去。
“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透析室里響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或許，還有希望。
或許，她還能再為自己，搏一次。
周蔓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瓶，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神里帶著一絲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
她不能死。
絕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