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外間傳來此起彼伏的喧鬧,幾個扎羊角辮的鄰家小孩扒在門縫張望,后頭還跟著拎菜籃的阿姨和拄拐杖的大爺。
扎紅頭繩的小女孩舉著紗布包裹的手指蹦進(jìn)來:“沈姐姐!我摔破手了,還能彈鋼琴嗎?”
“讓我看看小音樂家的手?!鄙蚰蠁潭紫律?,從白大褂掏出個繡著小兔子的藥包,“幸好只是皮外傷,擦點(diǎn)我配的金瘡藥,三天就能繼續(xù)彈《小星星》。”
她邊說邊利落地消毒上藥,末了還貼上卡通創(chuàng)可貼。
拎菜籃的王阿姨擠到門前:“囡囡,我家老頭子痛風(fēng)又犯了,您上次說的艾草泡腳方,再加些什么藥材好?”
“加十五克伸筋草和十克透骨草?!鄙蚰蠁唐鹕硗埳蠈懰幏剑坝浀糜冒状着莅胄r再煮,泡完腳把藥渣敷在痛處?!?/p>
拄拐杖的李大爺顫巍巍開口:“小沈老師,我家孫子總說背書像吞棉花,您給支個招?”
“這簡單!”沈南喬笑,轉(zhuǎn)身從抽屜摸出幾顆薄荷糖,“讓他邊嚼薄荷糖邊背,薄荷醒神,甜味能刺激記憶。要是還記不住,就把課文編成順口溜,比如《論語》的‘學(xué)而時習(xí)之’,可以唱成‘學(xué)習(xí)常常復(fù)習(xí)它,快樂就會愛上你’。”
陽光斜斜照進(jìn)門檻,給她耳后的朱砂痣鍍上金邊。
傅承硯望著她被人群圍住的身影,看她時而蹲下給孩子包扎,時而踮腳為老人解惑,月白褂子沾了藥粉,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世家千金都鮮活生動。
直到傅榮國用拐棍戳戳他的皮鞋,傅承硯才驚覺自己竟看得入了神,掌心還攥著沈南喬給祖父的青梅食盒。
“看傻了?這丫頭比京都那些相親對象強(qiáng)百倍。你小姨一直想讓你和她見個面,今天剛巧碰到了……”
“爺爺。”傅承硯打斷他,目光卻沒從那道身影上移開,“這些以后再說,看完醫(yī)生,我待會兒還有工作。"
“工作工作,一整天就知道工作?!备禈s國哼道,“就你這樣,我都不知道要猴年馬月才能娶到孫媳婦……”
正說著,沈南喬抱著鄰居拿來的藥草走進(jìn)來,對傅承硯若有所思的目光渾然不覺,只顧著對傅榮國說:“老先生,您這病得忌辛辣,尤其不能喝濃茶。要是晚上還睡不好,就用吳茱萸粉調(diào)醋敷腳心……”
她聲音輕柔,傅榮國更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著。
這時蘇鶴年撩開內(nèi)屋的門簾,看到沈南喬細(xì)心地交待傅榮國,再看他身旁那偉岸高大的男人。
年齡確實(shí)比他們家囡囡大了點(diǎn),但目光端正,氣態(tài)清貴,是人中之龍,沈正謙倒是沒糊弄他。
沈南喬看外公出來了,笑著迎了上去,“外公,這是我給傅老先生的診案,您看一下?!?/p>
蘇鶴年與傅榮國是老相識,當(dāng)年傅榮國在軍隊(duì)里當(dāng)營長,蘇鶴年可是跟在一線的軍醫(yī)。
后來傅榮國的官職越來越高,蘇鶴年則回平江繼承祖業(yè),將安和堂重新開起來。
蘇鶴年坐到傅榮國對面,伸出手給他把脈,再看孫女寫的病案,大差不差,就連治療建議也寫得精妙。
他提筆寫下藥方,“天王補(bǔ)心丹去桔梗,加柏子仁三錢?!碧K鶴年頭也不抬,筆尖在“人參”二字上稍作停頓,改成了“太子參五錢”,“傅老哥你這年紀(jì),人參太燥,太子參更穩(wěn)妥?!?/p>
傅榮國湊過去看:“怎么還加了合歡皮?”
“你夜里聽見風(fēng)聲就驚悸,是肝魂不寧?!碧K鶴年在藥方末尾畫了個閉合的圈,“合歡皮配夜交藤,既能解郁又能通絡(luò)。南喬說你口干,我再給你加三錢天花粉,生津止渴?!?/p>
沈南喬在一旁研墨,忽然輕聲道:“外公,要不要加半枝蓮?”
蘇鶴年抬眸看她,眼里閃過一絲贊許:“你想到了?傅老哥這火旺得有些蹊蹺,加半枝蓮既能清熱又能防燥?!?/p>
他頓了頓,又在藥方空白處添上“燈芯草引”四個字,“用燈芯草煎水送服,引心火下行?!?/p>
傅承硯一直沒說話,卻把藥方上的每味藥都默記在心。
他注意到蘇鶴年開方時,沈南喬時不時遞過不同的硯臺:寫君藥時用的是青金石硯,臣藥換了端硯,佐使藥則用了普通的歙硯。
這講究他在母親的書房見過,卻沒想在這小巷醫(yī)館里重現(xiàn)。
“蘇老弟,”傅榮國看著蘇鶴年的藥方,“這藥方里的蓮子心,小南喬剛才也提過?!?/p>
蘇鶴年擱下筆,用茶巾擦著手,輕描淡寫,并沒多大意外,“這丫頭從小跟我泡在藥罐里,有些心得不奇怪。”
傅榮國連連點(diǎn)頭:“我看何止是心得!剛才有小孩脫臼,她三兩下就接好了,比你當(dāng)年在部隊(duì)里還利索!”
蘇鶴年捋著胡須笑:“我教她正骨時,她還在抱奶瓶呢?!?/p>
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個牛皮紙包,“傅老哥,這是我新制的安神香,睡前點(diǎn)一炷,比吃藥管用?!?/p>
傅承硯伸手去接,指尖觸到紙包時,聞到一股清冽的藥香。
他近來公務(wù)繁雜,睡眠質(zhì)量也不好,“蘇老,不知這安神香我能用嗎?近來我睡眠也不怎么好?!?/p>
蘇鶴年抬頭看他,“坐下來,我給你把個脈?!?/p>
沈南喬立刻搬來一張凳子給傅承硯。
傅承硯朝她點(diǎn)頭致謝,“謝謝!”
沈南喬淺淺一笑,就站到蘇鶴年身旁看他把脈。
蘇鶴年把完脈,示意沈南喬也上手探一下。
蘇鶴年松開手,示意沈南喬上前:"你也看看。"
這是蘇鶴年慣用的方式,教和用并存。
沈南喬落落大方,坐到蘇鶴年身旁伸出手探傅承硯腕脈,只覺得他的皮膚下像藏著團(tuán)溫火,脈搏沉取時雖細(xì)卻勁,如同繃緊的弓弦。
這脈象與他高大強(qiáng)壯的體格形成詭異反差:浮取無力是心血不足,沉取弦細(xì)則是肝郁化火,而那隱隱躍動的滑象……
沈南喬突然耳尖發(fā)燙,連忙收斂心神。
“傅先生脈沉而弦,尺部尤其亢盛?!彼鬼⒅蠊翘幍那嘟?,“這是典型的‘勞心過度,相火妄動’。”
傅承硯喉結(jié)滾動,想起這段時間經(jīng)常批閱文件到凌晨才入睡,并沒有去運(yùn)動宣泄多余的精力……
此刻被這姑娘點(diǎn)破“相火妄動”,難免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