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頭幾天,林星徹底沉溺在“小公主”的幸福泡泡里。
母親變著花樣做的家鄉(xiāng)菜讓她的胃得到極大的滿足,父親沉默的關(guān)懷體現(xiàn)在削好的水果和總是加滿熱水的茶杯里。
小外甥小土豆更是她的小尾巴兼開心果,整天“小姨小姨”地叫著,帶著她爬樹摘柿子(雖然最后是姐夫摘的)、去河邊看人釣魚(凍得鼻涕直流)、用新得的玩具車在院子里“修建”龐大的交通網(wǎng)絡(luò)。
家人的歡聲笑語、熟悉的鄉(xiāng)音鄉(xiāng)味、慢悠悠的鄉(xiāng)村節(jié)奏,像最有效的療愈藥膏,敷貼在她從城市帶回的傷口上,那些委屈、煩悶和酸澀,漸漸淡去,結(jié)痂。
然而,當(dāng)最初的新鮮和滿足感漸漸沉淀,當(dāng)“吃了睡,睡了吃”的咸魚生活持續(xù)了一周后,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和無聊感,開始悄然滋生。
小城太小了。能逛的地方屈指可數(shù),沒有書店,沒有咖啡店,甚至她家的地址連快遞也無法上門。
同齡的朋友大多已結(jié)婚生子,話題圍繞著孩子、房貸、婆媳關(guān)系打轉(zhuǎn),林星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真正融入。她嘗試加入母親她們的廣場舞隊伍,跳了兩晚就覺得索然無味。
尤其當(dāng)夜深人靜,家人都已睡下,鄉(xiāng)村的夜晚寂靜得能聽到風(fēng)吹過光禿樹枝的聲音。林星躺在自己熟悉的、帶著陽光味道的舊床上,卻常常輾轉(zhuǎn)反側(cè)。
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著她有些迷茫的臉,鬼使神差地,她點開了微信。
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個沉寂已久的黑色機車頭像。
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設(shè)置了僅三天可見。
林星的心沉了沉,隨即又自嘲地撇撇嘴。她點開聊天記錄,指尖小心翼翼地滑動屏幕,像觸碰易碎的琉璃。那些曾經(jīng)讓她心跳加速、嘴角上揚的對話,此刻讀來,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帶著一種不真切的朦朧感。
“公示欄的照片拍得……沒本人好看?!?/p>
“想認識一下,小林老師?!?/p>
指尖停留在那句“想認識一下”上,仿佛還能感受到當(dāng)初那瞬間席卷全身的戰(zhàn)栗??删o接著,大會報告廳里,顧巍為江玥擰開瓶蓋的畫面,無比清晰地跳了出來,像一盆冷水澆滅了那點殘存的溫?zé)帷?/p>
她像一個自虐的偷窺者,反復(fù)看著這些文字,試圖從中找到一絲他“真心”的證據(jù),或者證明他“中央空調(diào)”的鐵證。但文字是冰冷的,也是多義的。她找不到答案,只感覺心口那剛剛結(jié)痂的地方,又泛起絲絲縷縷的酸脹和刺痛。
她看得極其小心,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生怕一個不小心,多點了一下,變成了“拍一拍”。那無異于將自己隱秘的、未曾放下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她丟不起這個人。她僅剩的自尊,像一層薄薄的鎧甲,支撐著她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和距離。
整個寒假,林星沒有主動給顧巍發(fā)過一條消息。他也同樣沉默。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條無形的冰河,隨著寒假的流逝,冰層似乎越來越厚。
年前年后,免不了走親訪友。林星見到了許多兒時的玩伴、中學(xué)的同學(xué)。她們大多留在了家鄉(xiāng)或附近的縣城。
表姐阿芳,當(dāng)年成績不如她,如今在縣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嫁了個做小生意的老公,二胎剛滿月。抱著粉嫩嫩的嬰兒,阿芳臉上是滿足的、略帶疲憊的笑容:“星星啊,還是你好,大城市多精彩!不像我們,天天圍著孩子灶臺轉(zhuǎn),一眼望到頭了?!?可林星看著她家窗明幾凈的新房,聽著她細數(shù)老公新買的代步車和周末帶娃去公園的日常,心里卻涌起一種復(fù)雜的滋味。那是一種踏實的、觸手可及的安穩(wěn)。
高中同桌曉雯,在縣醫(yī)院當(dāng)護士,老公是公務(wù)員。她們熱情地邀請林星去家里新裝修好的房子吃飯,三室兩廳,寬敞明亮,帶一個大陽臺。飯桌上聊起房價,曉雯老公笑著說:“咱們這還行,攢個幾年,家里幫襯點,壓力不大。星星你在大城市上班,那邊……唉,不敢想,太嚇人了?!?/p>
“是啊,”曉雯接口,給林星夾了一筷子菜,語氣帶著真誠的關(guān)切,“星星,你一個人在那邊,房子是大事。家里……能支持多少?要是太吃力,不如考慮回來?咱們這現(xiàn)在發(fā)展也不錯,考個編制或者找個穩(wěn)定工作,總比在那邊孤單一個人要強?!?/p>
林星父母對于她未來的發(fā)展雖然沒明說,但眼神里也流露出相似的擔(dān)憂和隱隱的期待。日常的飯桌上其樂融融,但關(guān)于到婚姻、買房等話題大家都閉口不談,林星的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家鄉(xiāng)確實在變好。新修的馬路,新建的商場,還有那些拔地而起、均價不過萬的新樓盤……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和安穩(wěn)的可能性。留在這里,有父母的照應(yīng),有相對輕松的生活壓力,有觸手可及的“安居樂業(yè)”。
反觀自己呢?在大城市,拿著看似體面實則杯水車薪的高校青年教師工資,面對的是動輒七八萬甚至十幾萬一平的房價。家里只是普通農(nóng)家,能供她讀完研已是不易,根本無力提供任何購房支持。她所謂的“事業(yè)”,在龐大的城市機器和現(xiàn)實壓力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脆弱。孤身一人,感情受挫,前途迷茫……她到底在堅持什么?
帶著這份沉甸甸的彷徨和糾結(jié),寒假走到了尾聲。離家的日子終究還是來了。
父母和姐姐姐夫一家都來送站。小土豆抱著林星的腿,眼淚汪汪:“小姨不走!小土豆想小姨!”林星蹲下身,親了親他滿是淚水的小臉,心里也酸澀得厲害:“小土豆乖,小姨要回去上班,給小土豆賺大紅包買玩具車!等夏天,小姨再回來看小土豆,好不好?”
母親把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欣畲f給姐夫李明(里面全是臘肉、香腸、自家做的醬菜和炒花生),一遍遍叮囑:“路上小心,到了給家里打電話!工作別太累,按時吃飯!錢不夠了跟家里說……”父親則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是無聲的支持和不舍。
站在青禾站的站臺上,看著家人逐漸模糊的身影,林星的眼眶終于忍不住濕潤了。家的溫暖像一個安全的繭,她多想永遠蜷縮在里面。但成年人的世界,沒有永遠的避風(fēng)港。
列車啟動,熟悉的田野村莊再次飛速倒退。林星靠在窗邊,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臉上是清晰的迷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回去。回到那座繁華卻冰冷、讓她又愛又恨的大都市,繼續(xù)著那份收入微薄卻承載著理想(或者說,是當(dāng)初選擇)的工作。面對那些復(fù)雜的同事關(guān)系,以及……那個讓她心緒難平又刻意疏遠的顧巍。還有那遙不可及的房價和孤獨的未來。
“值得嗎?”心底有個聲音在問。
“不知道。”另一個聲音疲憊地回答。
她只知道,此刻,她沒有勇氣留下,也沒有找到留下的充分理由。
前方是迷霧籠罩的星途,她只能背著沉重的行囊,帶著滿心的彷徨和一絲殘存的、對未知的不甘,再次踏上異鄉(xiāng)的征途。
新一年的打工生活,就在這份五味雜陳的離愁和深重的自我叩問中,悄然拉開了序幕。等待她的,是什么?這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