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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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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羅家坳,像被架在火上烤。

毒日頭懸在當(dāng)空,潑下滾燙的白光,曬得泥地發(fā)白,燙腳。

空氣凝滯不動,悶得人喘不過氣,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只有聒噪的蟬鳴撕扯著人的神經(jīng),“知了——知了——”,一聲比一聲尖利、絕望,鉆進(jìn)耳朵里,攪得人心浮氣躁。

院墻根下幾叢蔫頭耷腦的狗尾巴草,葉子也卷了邊,蒙著一層嗆人的灰。

羅承建猛地從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彈坐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火燒火燎,發(fā)出嘶啞的哼哼聲。

冷汗瞬間浸透了那件洗得發(fā)黃、印著“勞動模范”紅字的舊背心,冰涼的濕意緊貼著皮肉,激得他渾身一顫。

眼前還殘留著大片大片刺目的猩紅,黏稠,溫?zé)?,仿佛正順著扭曲的視野邊緣流淌下來,要將他徹底淹沒。

那紅里,模模糊糊嵌著一張小小的、青白的臉,嘴唇微微張著,無聲地喊著什么……笑笑!

他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鐵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窒息。

是夢?又……是那個(gè)夢?

不,比夢更真實(shí)。那是刻進(jìn)他骨頭縫里的前世,是糾纏他至死方休的業(yè)障!

腰纏萬貫又如何?閉上眼,就是歡歡倒在滾燙泥地里那攤迅速蔓延開、又被烈日烤得發(fā)黑發(fā)硬的血泊,就是笑笑小小的身體浮在冰冷水庫水面上的慘白……

還有他自己,躺在空蕩蕩的頂級病房里,昂貴的儀器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窗外是繁華都市的霓虹,可靈魂早已被那無休止的、血淋淋的噩夢撕扯得千瘡百孔。

金錢堆砌的堡壘,在洶涌的心病面前,脆弱得像一張浸了水的草紙。他拒絕治療,因?yàn)樗日l都清楚,那不是藥石能醫(yī)的痛,那是閻王烙在他魂魄上的債!

混亂的思緒像被滾水燙了的螞蟻窩。他茫然地轉(zhuǎn)動著僵硬的脖子,目光掃過這間低矮、陰暗的土坯房。

斑駁的土墻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年畫,墻角堆著農(nóng)具,一股混合著泥土、汗味和淡淡霉味的氣息頑固地鉆進(jìn)鼻孔——這是他的家?

羅家坳?他那個(gè)早已在記憶里模糊成一團(tuán)灰燼的老家?

視線最終釘死在門口。

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羅承建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迸。

門口的光影里,站著一個(gè)女人。瘦,單薄得像是風(fēng)一吹就能折了腰。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舊褂子空蕩蕩地掛在她身上,愈發(fā)顯出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gè)不大的粗布包袱,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褐喟住?/p>

另一只手,則死死地牽著一個(gè)三四歲大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羅承建的眼珠子像是被燙了一下,猛地一縮——瘦小的身子緊緊依偎著母親的腿,小臉黃黃的,沒什么血色,稀疏的頭發(fā)被汗水打濕,黏在額頭上。

此刻,那雙本該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滿了羅承建無比熟悉、卻又在此刻如鋼針般刺入他心臟的驚惶和恐懼,正怯生生地、偷偷地瞄著他。

是林歡歡!

是他的女兒,羅笑笑!

她們……她們還活著?!

一個(gè)瞬間,前世今生那血淋淋的碎片,挾裹著滔天的悔恨和劇痛,如同決堤的洪水,兇狠地沖垮了他最后一絲渾噩的堤壩。

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就是今天!就是此刻!

為了那該死的羅伊蕊一句輕飄飄的“想吃點(diǎn)新鮮的”,他像中了邪的瘋狗,沖進(jìn)灶房,一把奪走了母親好不容易攢下、特意送來給懷孕的歡歡補(bǔ)身子的那一小籃子雞蛋!

林歡歡當(dāng)時(shí)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gè)字也罵不出來,只有那雙曾經(jīng)盛滿溫柔愛意的眼睛里,只剩下徹底的絕望和冰冷的死灰。

她沒再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地拉起嚇壞了、只知道掉眼淚的笑笑,挺著那個(gè)沉甸甸的肚子,頂著門外能把人烤化的毒日頭,一步步地走出了這個(gè)她早已心死的家門。

一步踏出,便是陰陽永隔!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烈日下那蜿蜒的小路,看到歡歡拖著沉重的身子、牽著年幼的笑笑,在令人窒息的酷熱中艱難跋涉。

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此刻巨大的情緒打擊抽干了她最后一絲力氣,眼前陣陣發(fā)黑,腳步虛浮……

她終于支撐不住,像一片枯葉般軟倒下去。摔倒的寸勁兒……那滾燙土地上迅速洇開的、刺目的鮮紅……還有笑笑那撕心裂肺、卻越來越微弱的哭喊:“娘……娘你醒醒……”

“不——?。?!不行!歡歡!你可不能走!”

一聲野獸瀕死般的嘶吼猛地從羅承建胸腔里炸開,帶著血腥的咸味,沖破了凝滯灼熱的空氣。

那聲音凄厲得不像人聲,把門口的林歡歡和羅笑笑都震得渾身劇顫。

林歡歡驚得猛地后退一步,臉色瞬間褪得比紙還白,手下意識地護(hù)住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則本能地將女兒往身后死死一拽。

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絕望的死寂,而是驟然升騰起的、混雜著驚恐和極度戒備的冰冷,仿佛在看一頭即將擇人而噬的兇獸。那眼神,比前世她倒在血泊里時(shí)更讓他痛徹心扉!

羅承建根本顧不得這些。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他甚至忘了穿鞋,赤著腳,從那張散發(fā)著汗酸味的木板床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淞讼聛怼?/p>

腳下坑洼不平的泥地滾燙,烙鐵般灼著他的腳心,他卻渾然不覺。眼里只剩下那個(gè)包袱。

他像一道失控的閃電,幾步就沖到了門口,帶著一股汗?jié)窈徒^望的狂風(fēng)。粗糙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蠻力,猛地攥住了林歡歡提著竹籃的那只手腕!

“歡歡!”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嘶啞破碎,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別走!你……你不能走!” 他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她。

他攥得那么緊,林歡歡只覺得手腕的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包袱在她手中劇烈地晃蕩了一下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徹底嚇懵了,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護(hù)著小腹的手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只有那雙眼睛里的戒備和驚懼,濃得化不開。

“哇——!”

一聲尖銳凄厲的哭嚎猛地從林歡歡身后炸響。被母親護(hù)在身后的小小身影,如同驚弓之鳥,被父親這狀若瘋魔的樣子徹底嚇破了膽。

羅笑笑瘦小的身體篩糠似的抖起來,小臉?biāo)查g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血色,她拼命往母親身后縮,恨不得把自己揉進(jìn)母親單薄的背影里,那恐懼的哭聲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娘!娘!怕……怕爹……”

這哭聲,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狠狠捅進(jìn)了羅承建的心臟,再狠狠地?cái)噭樱?/p>

“笑笑!笑笑!”羅承建的目光猛地從籃子上移開,急切地投向那躲在母親身后、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小小身影。

那張布滿淚痕、驚懼交加的小臉,與他前世記憶深處那張浮在冰冷水面上、青白腫脹的小臉?biāo)查g重疊!

巨大的恐懼和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如同兩股毀滅性的洪流,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撞擊、撕扯!

他下意識地松開了一直緊攥著林歡歡手腕的那只手,那只曾無數(shù)次推開女兒、也曾奪走她們生機(jī)的手,此刻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無法控制的顫抖,遲疑地、無比緩慢地伸向女兒那沾滿淚水和汗水的、瘦小的臉頰。

指尖離那溫?zé)岬男∧樳€有寸許距離。

“別怕……笑笑別怕……”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壓抑不住的哭腔,每一個(gè)字都浸滿了前世的悔恨和今生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惶恐,“爹……爹錯(cuò)了……爹真的錯(cuò)了……”他努力想扯出一個(gè)安撫的笑容,嘴角卻僵硬地抽搐著,比哭還要難看百倍。

他的指尖,終于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觸碰到了女兒溫?zé)岬哪橆a皮膚。

那一點(diǎn)點(diǎn)真實(shí)的、帶著生命熱度的觸感,像一道帶著萬鈞之力的電流,猛地從指尖竄入,瞬間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狠狠擊碎了他所有強(qiáng)撐的堤防!

就是這溫度!前世他抱著那具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軀體時(shí),日夜渴求卻再也無法觸及的溫度!

“哇啊——!”

一聲更加凄厲絕望的哭嚎從羅笑笑口中爆發(fā)出來。父親指尖冰涼的觸碰,在她感受里無異于毒蛇的舔舐。

她猛地扭開頭,像受驚的小獸般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拼命地往母親身后更深的地方鉆去,小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衣角,哭聲里只剩下純粹的、滅頂?shù)目謶帧?/p>

那哭聲,成了壓垮羅承建的最后一根稻草。

“噗通!”

羅承建整個(gè)人毫無預(yù)兆地、直挺挺地向前撲倒下去,癱坐在在堂屋門口那被烈日曬得滾燙、硬實(shí)如鐵的泥土地上!

“歡歡……笑笑……”他再也支撐不住,死死的抱住林歡歡那纖細(xì)的腿,“不行!不行!我說什么也不會讓你離開的!”

“我錯(cuò)了……我真的錯(cuò)了啊……對不起……對不起……”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出眼眶,混合著臉上滾落的汗珠和濺起的塵土,在他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沖刷出污濁的溝壑。

什么億萬身家,什么商海沉浮,什么人心險(xiǎn)惡……前世那漫長而麻木的掙扎,在眼前這真實(shí)存在的妻女面前,在她們那飽含驚懼與冰冷的眼神里,瞬間崩塌成最可笑的塵埃!

巨大的失而復(fù)得的狂喜,與更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懼(害怕這只是一場幻夢)交織在一起,將他徹底擊潰。

他就那樣趴伏在毒日頭下滾燙的泥地之上,赤著雙腳,衣衫被汗水和淚水浸透,緊貼著顫抖的脊背。他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像一條被剝了皮、抽了筋、曝曬在荒野里,只能徒勞地等待死亡降臨的野狗。


更新時(shí)間:2025-08-12 12: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