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山里開始下冷雨。
雨不大,跟牛毛似的,但纏纏綿綿,下得人心煩。石縫里的水越積越多,泡得我傷口發(fā)白,又疼又癢。
昨天那個砍柴的沒來,估計(jì)是嫌路滑。也是,誰愿意冒著雨來喂一只“妖猴”。
我縮了縮脖子,把臉埋進(jìn)濕漉漉的土里。土是涼的,帶著股腐葉的味道,比那佛光好聞多了。
說起佛光,這幾天越來越不對勁。以前只是嗡嗡響,現(xiàn)在居然開始在我腦子里放“畫面”了。
一會兒是如來在蓮臺上講經(jīng),一群菩薩羅漢聽得眉開眼笑;一會兒是玉帝在凌霄殿上擺宴,仙樂飄飄,歌舞升平;一會兒又是凡間百姓燒香拜佛,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
媽的,還搞起精神污染了。
他們想讓我看什么?看他們多“偉光正”?看眾生多“愚昧”?
我呸。
我見過如來手下的羅漢強(qiáng)搶民女,見過玉帝的親信克扣賑災(zāi)的糧草,見過那些燒香拜佛的百姓,轉(zhuǎn)臉就欺負(fù)比他們更弱小的人。
全是他媽裝的。
就像那佛光,看著金燦燦的,神圣得不行,底下藏著的全是蛆。
“喂,猴子?!?/p>
有人說話。不是砍柴的,聲音尖尖的,像太監(jiān)。
我瞇起眼,看見山路上走來個穿黃衣服的,手里拿著個拂塵,臉白得像涂了粉,走路一扭一扭的。
是天庭的人。
“陛下念你知錯能改,特命小仙來看看你。”他站在我面前,仰著下巴,鼻孔都快朝天了。
知錯能改?改你媽。
“有屁快放?!蔽覒械酶麖U話。
他像是被我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臉色沉了沉:“放肆!縱然你曾大鬧天宮,如今也是階下囚,怎敢對仙家如此無禮?”
“階下囚?”我笑了,“我要是階下囚,你敢一個人來?”
他果然往后縮了縮,色厲內(nèi)荏地哼了一聲:“小仙是奉玉帝旨意而來,你敢動我?”
“不敢?!蔽夜室馔祥L了音,“我怕弄臟了我的爪子?!?/p>
他氣得臉都紅了,哆嗦著拂塵:“你……你等著!等你被那取經(jīng)人救出去,有你好受的!”
哦?終于提取經(jīng)人了。
“怎么個好受法?”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是不是給我戴個圈,讓那和尚天天念咒?是不是讓我一路打怪,最后給我個空名頭?”
黃衣太監(jiān)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圓:“你……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冷笑。老子不僅知道,還知道這圈是觀音菩薩給的,知道那和尚會在我打死白骨精之后把我趕走,知道最后我得跟個孫子似的回去求他。
“猜的?!蔽夜室庋b傻,“天上那幫人,不就這點(diǎn)能耐嗎?打不過就玩陰的?!?/p>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著腳罵:“妖猴!休要胡言亂語!天庭乃是三界正統(tǒng),豈容你這般污蔑!”
“正統(tǒng)?”我猛地提高聲音,震得石縫都掉下來幾塊土渣,“正統(tǒng)就是看著自己的下屬被欺負(fù),連個屁都不敢放?正統(tǒng)就是為了面子,把一個猴子壓在山下五百年?正統(tǒng)就是拿著百姓的香火,卻讓他們遭災(zāi)受難?”
黃衣太監(jiān)被我吼得后退了幾步,色厲內(nèi)荏地說:“你……你這是妖言惑眾!小仙這就回去稟報(bào)玉帝,讓他……讓他加重對你的刑罰!”
“加重啊。”我盯著他,眼睛里的血絲都起來了,“最好把老子壓死在這兒!省得出去看著你們這幫道貌岸然的雜碎惡心!”
他大概是被我的樣子嚇著了,嘴里嘟囔了幾句“等著瞧”,一扭一扭地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心里那股火氣直往上冒。加重刑罰?有種就來!
老子爛命一條,怕個球!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嘗到一股血腥味。剛才吼得太猛,把嘴角咬破了。
不知道花果山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是不是還有猴子記得我這個大王?是不是還有小猴子在水簾洞前等著我回去?
估計(jì)早就沒了。五百年啊,對猴子來說,足夠換好幾代了。說不定現(xiàn)在的花果山,已經(jīng)被別的妖精占了,或者被天兵天將徹底毀了,連塊石頭都不剩。
想到這兒,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疼得厲害。
我想起剛當(dāng)上美猴王那會兒,每天跟猴兒們在水簾洞前玩水,摘桃子,喝米酒,日子過得傻乎乎的,卻他媽是真開心。
那時候多好啊,不知道什么天庭,不知道什么佛祖,不知道什么陰謀詭計(jì)。就知道有吃的,有玩的,有一群兄弟陪著。
是我,是我把他們卷進(jìn)來的。
如果我沒去學(xué)藝,如果我沒去闖天宮,如果我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在花果山……
沒有如果。
我從不后悔學(xué)藝,也不后悔大鬧天宮。我后悔的是,沒能保護(hù)好那些猴兒們。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透過云層照在山上,暖洋洋的。有幾只鳥落在我頭頂?shù)氖^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我看著它們,突然覺得有點(diǎn)羨慕。能飛,能自由地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而我,只能被釘在這兒,像塊爛肉。
“妖猴?!?/p>
又有人來了。這次的聲音冷冰冰的,帶著股子居高臨下的傲慢。
我抬頭,看見個穿白衣的女人,手里拿著個凈瓶,站在山路上。長得挺好看,就是臉上沒表情,跟個假人似的。
觀音菩薩。
來得夠早的。按情節(jié),她應(yīng)該在唐僧出發(fā)前才來這兒“點(diǎn)化”我。
怎么?天庭那個太監(jiān)告了狀,她就迫不及待地來給我洗腦了?
“本座乃南海觀世音菩薩?!彼_口了,聲音跟廟里的塑像似的,沒點(diǎn)人氣,“奉如來佛祖法旨,特來看看你?!?/p>
“看我死了沒有?”我沒好氣地說。
她眉頭皺了皺,似乎沒想到我會是這種態(tài)度:“你本是天地生成的石猴,靈性不凡,本該有大好前程,為何偏要走歧途?”
“歧途?”我笑了,“在你們眼里,不乖乖聽話就是歧途?不被你們當(dāng)狗使喚就是歧途?”
“放肆!”她的聲音冷了幾分,“佛祖仁慈,念你本性不壞,特意留你一命,壓在此地反省。只要你誠心悔過,將來自有你的造化?!?/p>
“造化?是那個斗戰(zhàn)勝佛嗎?”我盯著她,“還是那個讓我護(hù)送唐僧取經(jīng),最后被你們當(dāng)槍使的造化?”
觀音菩薩的臉色變了,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你……你怎么知道這些?”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蔽依湫?,“你們那點(diǎn)破事,別以為能瞞天過海。取經(jīng)?說白了就是你們佛教擴(kuò)張的幌子!唐僧是你們選的傀儡,我是你們選的打手,豬八戒沙和尚是你們拉來湊數(shù)的,一路的妖魔鬼怪,要么是你們放出來的,要么是你們的親戚,演這么一出戲,給誰看呢?”
她的臉徹底沉了下來,手里的凈瓶微微晃動,里面的柳枝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妖猴,休要胡言!佛法無邊,普度眾生,豈是你能妄議的?”
“普度眾生?”我猛地提高聲音,震得周圍的樹葉都落了下來,“你們普度眾生的時候,怎么不看看被你們壓在山下的我?怎么不看看被你們燒成焦土的花果山?怎么不看看那些被你們當(dāng)成棋子,用完就扔的妖精?”
“那是他們罪孽深重,咎由自??!”
“罪孽深重?”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什么是罪孽?是我殺了人,還是我搶了東西?我殺的是天兵天將,搶的是蟠桃玉液,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他們的!他們憑什么高高在上,憑什么享受那些?就因?yàn)樗麄兪巧瘢覀兪茄???/p>
“神妖殊途,本就有別?!庇^音菩薩的聲音越來越冷,“你若執(zhí)迷不悟,休怪本座不客氣!”
“不客氣?”我盯著她,眼睛里的火幾乎要噴出來,“你能怎么著?再給我加點(diǎn)刑?讓如來那老東西再壓我五百年?來??!老子怕過誰!”
我就是要激怒她,就是要讓她去告訴如來,我孫悟空沒服,我永遠(yuǎn)都不會服!
想讓我乖乖去取經(jīng)?想讓我當(dāng)你們的狗?
做夢!
觀音菩薩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怒火。她手里的凈瓶突然傾斜,一滴甘露朝著我飛來。
我知道那玩意兒厲害,能起死回生,也能化骨揚(yáng)灰。
但我沒躲。
甘露落在我臉上,沒像我想的那樣燒起來,反而冰冰涼涼的,挺舒服。
“你……”我愣住了。
“這滴甘露,權(quán)當(dāng)是本座給你的一點(diǎn)警示。”她收起凈瓶,語氣稍微緩和了點(diǎn),“五百年后,會有一位東土大唐的高僧路過此地,他會救你出去。到時候,你若能護(hù)他西天取經(jīng),功德圓滿之日,便是你修成正果之時。”
“正果?”我呸了一口,“老子不需要什么正果!你回去告訴如來,想讓我去取經(jīng),可以!先把花果山還給我,先讓那些死去的猴兒們活過來,先把天庭那幫雜碎都砍了!不然,就算是唐僧來了,我也一棒子把他打死!”
觀音菩薩的臉色徹底黑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走。白衣飄飄,很快就消失在山路盡頭。
看著她走了,我心里那股火氣還沒下去。
修成正果?去他媽的正果!
老子就要在這五行山下待著,待夠五百年,待夠一千年,待到來世今生!
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們?nèi)缭福?/p>
如來,玉帝,觀音……你們都等著!
老子出去那天,就是你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