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死死地罩住了周蔓。她坐在門診大廳的塑料椅上,指尖冰涼,反復(fù)摩挲著牛仔褲口袋里那張薄薄的化驗單。單子的邊角已經(jīng)被她捏得起了毛邊,上面的“尿蛋白+++”像一只猙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這已經(jīng)是她這個月第三次來醫(yī)院了。
起初只是持續(xù)的低燒,她以為是加班太累,吃了幾片退燒藥就沒當(dāng)回事。后來小腿開始水腫,一按一個坑,半天彈不起來。直到上周,她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臉腫得像個饅頭,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才終于慌了神。
“周蔓?”護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職業(yè)性的冷靜,“腎內(nèi)科,王醫(yī)生叫你?!?/p>
周蔓猛地站起身,腿麻得差點摔倒。她扶著旁邊的柱子,緩了好一會兒,才踉踉蹌蹌地跟著護士往診室走。走廊里來往的病人大多面色憔悴,有人插著尿管,有人推著透析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對生命的渴望和無奈。
她的心跳得飛快,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王醫(y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很和藹。他翻看著周蔓的檢查報告,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你這情況不太好啊,”他推了推眼鏡,抬頭看著她,“持續(xù)低燒、水腫、蛋白尿,還有高血壓……你最近是不是覺得乏力?食欲也不好?”
周蔓點點頭,聲音有些發(fā)顫:“是,有時候還會惡心。”
“嗯,”王醫(yī)生的表情更嚴(yán)肅了,“我建議你住院做個全面檢查,尤其是腎功能。你這個癥狀,有點像……尿毒癥。”
“尿毒癥”三個字像三顆炸雷,在周蔓腦子里轟然炸開。她愣住了,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這個詞她只在電視劇里聽過,是很嚴(yán)重的病,要透析,要換腎,要花很多很多錢……
“醫(yī)、醫(yī)生,”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是不是搞錯了?我還年輕,怎么會得這種病……”
王醫(yī)生嘆了口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檢查結(jié)果不會騙人。你先住院,我們做進一步檢查確認。如果真的是尿毒癥,也別太絕望,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很發(fā)達,通過透析可以維持生命,有條件的話,做腎移植是最好的方案?!?/p>
“腎移植……”周蔓喃喃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需要合適的腎源,需要一大筆錢,還需要……親屬配型。
“腎源很難等,”王醫(yī)生看著她,“如果確診了,我建議你讓直系親屬也來做個配型,父母、兄弟姐妹都可以。血緣關(guān)系越近,配型成功的概率越高?!?/p>
直系親屬……父母……弟弟……
周蔓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得她差點掉下淚來。
她不怕生病,不怕透析的痛苦,甚至不怕死亡。
她怕的是,當(dāng)她把這份診斷書拿給家人看時,他們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會心疼嗎?會想辦法救她嗎?
還是會……覺得她是個累贅,是個無底洞,從此徹底把她拋棄?
這幾年,她為家里付出了所有,身體早就被熬垮了。長期營養(yǎng)不良,作息不規(guī)律,過度勞累,這些都是她心里隱隱知道的病因??伤桓彝?,也不能停。母親總說:“你弟還沒站穩(wěn)腳跟,你再辛苦幾年,等他好了,就輪到你享福了?!?/p>
她信了,像個傻子一樣,日復(fù)一日地透支著自己的身體和精力。
可現(xiàn)在,她真的撐不住了。
“我……我再想想?!敝苈艁y地站起身,差點撞翻椅子。
“周小姐,”王醫(yī)生叫住她,“別耽誤時間,你的情況不能再拖了。這是住院通知單,盡快辦理手續(xù)。”
周蔓接過那張薄薄的紙,卻覺得重逾千斤。紙角劃破了她的手指,她卻感覺不到疼。
走出診室,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更濃了。她扶著墻壁,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只有“尿毒癥”三個字在她腦子里盤旋,嗡嗡作響。
她走到醫(yī)院大廳,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看著手里的住院通知單,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她想起小時候,她發(fā)高燒,村里的醫(yī)生說治不了,張桂蘭背著她走了十里山路,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一路上,母親的背被她壓得直打顫,卻不停地對她說:“蔓蔓別怕,媽砸鍋賣鐵也會救你。”
那時候的母親,眼里的心疼是真的。
她想起弟弟周強小時候調(diào)皮摔斷了腿,周建國連夜去親戚家借錢,把家里唯一的耕牛都賣了,就為了給弟弟最好的治療。
那時候的父親,雖然嚴(yán)厲,卻也是愛孩子的。
可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的她,不過是個能給家里掙錢的工具。當(dāng)這個工具壞了,沒用了,甚至需要花錢去修的時候,他們還會愿意嗎?
周蔓拿出手機,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卻在撥號界面停住了。
她該怎么說?
說自己得了尿毒癥,需要一大筆錢透析?
說自己可能需要換腎,讓他們來做配型?
她仿佛已經(jīng)能想象到電話那頭的情景——張桂蘭會尖叫,會哭天搶地,會說她是個喪門星,會抱怨她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生病,耽誤了周強的生活。周建國會沉默,然后抽煙,最后說一句“家里沒錢,你自己想辦法”。周強會不耐煩,會覺得她在拖累他。
他們甚至可能會想,她是不是故意生病,想訛錢。
畢竟,在他們眼里,她從來都是那個“懂事”的女兒,那個永遠在付出,永遠不會給家里添麻煩的女兒。
手機突然響了,是張桂蘭打來的。
周蔓的心臟猛地一跳,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她深吸一口氣,擦干眼淚,按下了接聽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喂,媽?!?/p>
“蔓蔓,你發(fā)工資了吧?”張桂蘭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急促,“趕緊轉(zhuǎn)一萬塊錢過來,你弟說想給曉曉買個鉆戒,結(jié)婚的時候戴,不能讓親家看不起?!?/p>
一萬塊……
周蔓看著手里的住院通知單,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的病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她的命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母親卻在這個時候,理所當(dāng)然地向她要一萬塊錢,給弟弟買鉆戒。
“媽,我……”她的聲音哽咽了,“我現(xiàn)在有點事,錢……可能暫時轉(zhuǎn)不了?!?/p>
“什么事比你弟結(jié)婚還重要?”張桂蘭的聲音立刻拔高,“你是不是不想給?周蔓我告訴你,這錢你必須給!不然我就沒你這個女兒!”
“我真的有急事……”周蔓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我在醫(yī)院……”
“醫(yī)院?你怎么了?”張桂蘭的聲音頓了一下,卻沒有絲毫關(guān)心,反而帶著警惕,“你別是想騙我錢吧?我告訴你,沒門!趕緊把錢轉(zhuǎn)過來!”
周蔓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發(fā)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看著醫(yī)院大廳里來來往往的人,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這個崩潰哭泣的女人。
“我沒騙你,”她用盡全身力氣說,“我生病了,在醫(yī)院檢查……”
“生???什么???嚴(yán)不嚴(yán)重?別花冤枉錢!”張桂蘭的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卻依然是在擔(dān)心錢,“小毛病就買點藥吃,別動不動就去醫(yī)院,浪費錢!你弟還等著錢買鉆戒呢!”
“……我知道了?!敝苈麙炝穗娫挘蹨I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站起身,走到醫(yī)院門口。外面的天色陰沉得可怕,像是要下雨。風(fēng)很大,吹得她瑟瑟發(fā)抖。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該怎么辦。
住院需要錢,檢查需要錢,后續(xù)的治療更需要錢??伤墓べY,早就被家人榨干了。她甚至連住院的押金都交不起。
更重要的是,她該如何開口,向那些只知道索取的家人,尋求一絲幫助?
她慢慢走到公交站臺,看著公交車一輛輛駛過,卻不知道該上哪一輛。她的世界,仿佛在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刻,就徹底崩塌了。
她想起陳陽,想起他們曾經(jīng)的約定。如果他還在,會不會陪她一起來醫(yī)院?會不會安慰她,說會陪她一起面對?會不會想辦法幫她籌錢,甚至勸他的家人來做配型?
可沒有如果了。
他早就離開了,因為他“耗不起”。
現(xiàn)在想想,他是對的。連她自己,都快要耗不起了。
周蔓買了一張回出租屋的車票。她暫時不想住院,也不想告訴家人。她需要一點時間,一點空間,來消化這個殘酷的事實。
回到那個狹小、冰冷的出租屋,她把自己扔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滑落。
她想起這些年的日子——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做著一份主業(yè),兩份兼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所有的錢都寄回家里;生病的時候硬扛,累的時候咬牙堅持;為了弟弟的首付,賣掉了自己唯一的小公寓;為了他們的訂婚宴,熬得差點暈倒……
她以為只要她足夠努力,足夠付出,就能換來家人的一點心疼,一點認可。
可到頭來,她換來的,只有一身的病痛,和一份可能會讓她眾叛親離的診斷書。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得這個病,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些年的過度勞累和精神壓力。
如果她沒有那么拼命地掙錢,如果她沒有那么委屈自己,如果她能多愛自己一點……是不是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可人生沒有回頭路。
夜色漸深,出租屋里越來越冷。周蔓蜷縮在床上,渾身發(fā)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怕明天的檢查結(jié)果會進一步確認她的病情。
她怕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好好活下去。
她更怕,當(dāng)她向家人伸出手時,得到的卻是冷漠和拒絕。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床上爬起來,找出一個舊盒子,把那張住院通知單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然后鎖好,藏在床板下。
她還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
至少,今晚不想。
明天,她會去醫(yī)院辦理住院手續(xù),會去做進一步的檢查。
但至于那份診斷書,至于親屬配型的事……
她想再等等。
等她稍微有一點勇氣的時候。
等她能說服自己,也許,家人不會像她想象中那么絕情的時候。
盡管,連她自己都不信這個“也許”。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像一個冰冷的問號,懸在她的人生路口。
她不知道這條路該怎么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她只知道,從拿到這份診斷書開始,她的世界,已經(jīng)徹底不一樣了。而她最害怕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那些她用生命去維護的親情,最終會給她最致命的一擊。
夜還很長,可周蔓覺得,她的人生,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寒冬。沒有溫暖,沒有希望,只有無盡的寒冷和絕望,將她一點點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