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室的消毒水味像一層黏膩的薄膜,死死貼在周蔓的鼻腔里。她坐在冰冷的躺椅上,左臂被固定在支架上,粗大的針頭刺破皮膚時,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不是不疼,是疼得太久,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木了。
護(hù)士小王正在調(diào)試機(jī)器,看著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忍不住嘆了口氣:“周姐,你這血管條件越來越差了,下次透析可能得用深靜脈置管了?!?/p>
周蔓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沒力氣:“沒事,怎么都行?!?/p>
“怎么能沒事呢?”小王麻利地固定好針頭,透明的血液順著管子緩緩流入透析機(jī),“深靜脈置管容易感染,你家人呢?就不能來陪你一次?”
周蔓的目光落在窗外,深秋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像極了她這顆搖搖欲墜的心。她沒回答,只是把視線移回自己的手臂。那些青紫交加的針眼,新舊疊加,像一幅丑陋的地圖,標(biāo)注著她這幾個月來走過的路。
透析室里很安靜,只有機(jī)器運轉(zhuǎn)的嗡鳴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對面床的大爺今天沒來,聽護(hù)士說上周去世了。周蔓心里咯噔一下,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別的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腰側(cè),那里雖然還沒傷口,卻總像隱隱作痛——那是她曾經(jīng)奢望過的,能長出新希望的地方。
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屏幕亮起,顯示著“媽”。周蔓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掐進(jìn)掌心。她盯著那個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才緩緩松了口氣。
自從上次被張桂蘭撕碎配型報告趕出門,她就搬到了醫(yī)院附近的一間小旅館。四十塊錢一晚,沒有窗戶,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但她不敢回去,也沒地方可去。那個所謂的“家”,早已成了最傷人的地方。
透析進(jìn)行到第三個小時,周蔓開始覺得頭暈惡心。她按了呼叫鈴,小王很快走過來,給她測了血壓:“有點低血壓,忍忍,快結(jié)束了?!?/p>
“嗯?!敝苈c點頭,閉上眼。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張桂蘭撕報告時猙獰的臉,一會兒是周強(qiáng)罵她自私的樣子,還有父親周建國那句“歇陣子就好”的冷漠。她像掉進(jìn)了一個冰冷的漩渦,怎么也掙扎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機(jī)器發(fā)出了結(jié)束的提示音。小王拔掉針頭,用紗布按住穿刺點:“按住十五分鐘,別松手。”
周蔓照做,指尖傳來溫?zé)岬挠|感,是血滲出來了。她看著那抹鮮紅,突然覺得很疲憊。這幾個月來,她的血好像一直在流,從手臂上的針眼,從心里的傷口,源源不斷,卻沒人在乎。
她慢慢坐起來,眼前一陣發(fā)黑。小王扶了她一把:“慢點,我?guī)湍憬熊???/p>
“不用,我自己走走?!敝苈崎_她的手,強(qiáng)撐著站起來。腿像灌了鉛一樣沉,每走一步都晃悠。
走出透析室,走廊里空蕩蕩的。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夕陽透過窗戶斜射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周蔓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向樓梯口。她不想坐電梯,總覺得那狹小的空間會讓她喘不過氣。
樓梯間里沒有燈,光線昏暗。她剛走到三樓,突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瞬間黑了下去。身體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額頭重重磕在臺階上,疼得她悶哼一聲,意識在清醒與模糊之間反復(fù)拉扯。
她想掙扎著爬起來,可四肢軟得像棉花。冰冷的水泥地貼著臉頰,帶來刺骨的寒意。她能聽到樓下有人說話的聲音,腳步聲響了又停,卻沒人上來。
“有人嗎……”她張了張嘴,聲音細(xì)若蚊蠅,很快被淹沒在空曠的樓梯間里。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jī)又震動起來。這次她掙扎著摸出來,屏幕上依舊是“媽”。她盯著那個字,突然覺得很可笑。這個稱呼,曾經(jīng)是她世界里最溫暖的存在,現(xiàn)在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隨時準(zhǔn)備刺向她。
她劃開接聽鍵,把手機(jī)湊到耳邊。
“周蔓!你死哪去了?”張桂蘭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耳邊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你弟媳懷孕了,想吃燕窩補(bǔ)補(bǔ),你這個月工資怎么還沒打過來?”
周蔓的額頭還在流血,順著臉頰滑進(jìn)衣領(lǐng)里,黏糊糊的。她靠在冰冷的臺階上,聽著電話里母親理所當(dāng)然的質(zhì)問,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話啊!啞巴了?”張桂蘭在那頭吼道,“我告訴你,這燕窩必須買!你弟媳懷的可是我們周家的長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
“……”周蔓的嘴唇動了動,喉嚨里像堵著一團(tuán)棉花。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在一點點流失,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我不管你在忙什么,今天之內(nèi)必須把錢打過來!最少五千!”張桂蘭頓了頓,大概是聽到她這邊沒動靜,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卻更傷人,“你也別總想著你那病,透析就透析唄,死不了。先顧著你弟媳和我大孫子要緊,聽見沒?”
“……知道了?!敝苈K于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她自己。
“知道了就趕緊辦!別磨蹭!”張桂蘭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手機(jī)從無力的指尖滑落,“咚”地一聲掉在臺階上,屏幕再次裂開一道新的紋路。周蔓看著那道裂痕,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混著額頭上的血,一起淌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摔在樓梯上,膝蓋磕出了血。張桂蘭抱著她,一邊給她吹傷口,一邊掉眼淚:“我的蔓蔓怎么這么可憐,疼不疼啊?媽給你買糖吃?!?/p>
那時候的糖是水果味的,甜得能讓人忘了所有的疼。
可現(xiàn)在,她摔得頭破血流,躺在冰冷的樓梯間里無人問津,母親卻在電話那頭催她打錢給弟媳買燕窩。
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會變。比如她的母親,比如那份曾經(jīng)讓她無比珍視的親情。
她掙扎著,用盡全力撐起身體。額頭的傷口還在流血,眼前依舊發(fā)黑,但她不能在這里倒下。她得去取錢,得給母親打錢,不然她們又會來醫(yī)院鬧,就像上次那樣,指著她的鼻子罵她白眼狼。
十年了,她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像一個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jī)器,不停地付出,不停地滿足家人的需求,哪怕自己早已千瘡百孔。
她扶著墻,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下樓梯。每走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走廊里的護(hù)士看到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周姐!你怎么了?流血了!”
周蔓擺了擺手,聲音微弱:“沒事,不小心摔了一下?!?/p>
“我?guī)闳ヌ幚硪幌聜?!”護(hù)士想扶她。
“不用了,”周蔓躲開她的手,眼神空洞,“我得去銀行?!?/p>
護(hù)士愣住了,看著她踉蹌著走出醫(yī)院大門,背影單薄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她搖搖頭,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護(hù)士站。這幾個月來,她見過太多人情冷暖,早已麻木。
周蔓走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報出銀行的地址時,司機(jī)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她沒心思理會,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銀行里人不多,她取了錢,轉(zhuǎn)到張桂蘭的賬戶上。五千塊,是她這個月工資的大半。剩下的錢,剛夠交下一次的透析費和旅館的房租。
走出銀行,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路燈亮起,昏黃的光線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站在路邊,不知道該去哪里。旅館像個冰冷的盒子,醫(yī)院更像個無底的深淵。
她摸了摸額頭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硬硬的,很不舒服。她想去藥店買瓶碘伏,卻發(fā)現(xiàn)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
“算了?!彼龑ψ约赫f,轉(zhuǎn)身朝著旅館的方向走去。
秋夜的風(fēng)很冷,吹得她瑟瑟發(fā)抖。她裹緊了身上的舊外套,還是覺得冷,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那種冷。
路過一家母嬰店時,她停下了腳步。櫥窗里擺著嬰兒的小衣服,粉粉嫩嫩的,很可愛。她想起張桂蘭說弟媳懷了長孫,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曾經(jīng)也幻想過,等自己病好了,找個普通人嫁了,生個可愛的孩子。不用太富裕,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就好??涩F(xiàn)在,這個夢想像櫥窗里的幻影,看得見,摸不著。
手機(jī)又響了,是張桂蘭發(fā)來的短信:“錢收到了,還算你有點良心?!?/p>
周蔓看著那條短信,突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停都停不下來。
她繼續(xù)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在空曠的街道上。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她這十年起起落落的人生。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是覺得很累,很累。累到不想再掙扎,不想再付出,甚至不想再活下去。
可當(dāng)她走到旅館門口,看到門口那盞昏黃的燈泡時,腳步又停住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還有心跳,微弱,卻還在跳動。
也許,再撐一下,就好了。
她推開旅館的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老板娘坐在柜臺后看電視,瞥了她一眼:“回來了?你的房租明天就到期了?!?/p>
“……知道了?!敝苈c點頭,拖著灌了鉛的腿走上樓梯。
房間里一片漆黑,她沒有開燈,直接倒在了那張吱呀作響的小床上。額頭的傷口隱隱作痛,手臂上的針眼也在發(fā)燙。她蜷縮成一團(tuán),像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
窗外的月光透過門縫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xì)長的光帶。周蔓盯著那道光,眼睛眨都不眨。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干了的血跡像一層硬殼,硌得慌。她突然很想洗把臉,很想看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她摸索著找到開關(guān),打開燈?;椟S的燈光下,墻上那面模糊的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額頭上的傷口紅腫不堪,左邊臉頰還有一道血痕。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這就是她,周蔓。三十歲,尿毒癥,被家人榨干了所有,卻還在茍延殘喘的周蔓。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才慢慢走到床邊坐下。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那是她剛工作時買的,上面記著這些年給家里的每一筆錢。
一筆一筆,清清楚楚。
十年,她像個陀螺一樣旋轉(zhuǎn),把自己的青春、健康、積蓄,全都傾注到那個名為“家”的無底洞里。可換來的,卻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被毫不猶豫地拋棄。
她翻開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拿起筆,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是繼續(xù)記錄下一筆給家里的錢,還是寫下自己此刻的絕望?
窗外的風(fēng)還在吹,嗚嗚咽咽的,像在哭。
周蔓握著筆,看著空白的紙頁,突然覺得,也許是時候,該為自己活一次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狠狠壓了下去。怎么活?她現(xiàn)在一無所有,連活下去的力氣都快沒了。
她把筆記本塞回枕頭底下,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張桂蘭的聲音,周強(qiáng)的指責(zé),父親的冷漠,像魔咒一樣在腦海里盤旋。
她知道,明天醒來,她還是那個會把僅剩的錢打給家里的周蔓。
因為她是女兒,是姐姐。
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枷鎖,這輩子,大概都摘不掉了。
黑暗中,周蔓緩緩睜開眼,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霉斑,眼神空洞而絕望。
透析室的冷板凳還在等著她,家人的索取也不會停止。
她的人生,好像真的只剩下無盡的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