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蔓是被凍醒的。
凌晨四點,小旅館的窗戶糊著層薄冰,冷風從縫隙里鉆進來,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腳踝上。她裹緊那床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被,把自己縮成一團,可寒意還是從四面八方涌來,順著骨頭縫往骨髓里鉆。
透析后的虛弱還沒散去,頭隱隱作痛,胃里也空得發(fā)慌。她摸了摸床頭柜,昨天從舅舅家?guī)Щ貋淼哪谴畋阋说奶K打餅干還剩小半包。拆開包裝,餅干已經(jīng)受潮發(fā)軟,她就著自來水,小口小口地啃著,干澀的粉末剌得喉嚨生疼。
三千二百塊的透析費像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舅舅給的五百塊,她數(shù)了三遍,疊得整整齊齊塞進貼身的口袋里。這點錢連買一盒好點的降壓藥都不夠,更別說透析了。護士小王發(fā)來的微信還躺在手機里:“周姐,醫(yī)院財務又來催了,你盡量想想辦法,別耽誤了治療。”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懸著,想回點什么,最終還是鎖了屏。能想的辦法,她都想了。
敲門聲就是在這時響起的,篤篤篤,急促又用力,在這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刺耳。周蔓的心猛地一沉,這個時間,會是誰?
她掙扎著爬起來,裹緊外套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
門外站著的是張桂蘭。
她穿著那件暗紅色的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頭發(fā)亂糟糟的,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正不耐煩地用腳踢著門。
周蔓的心跳瞬間亂了節(jié)拍,她下意識地想躲,可門已經(jīng)被敲得更響了。
“周蔓!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張桂蘭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尖銳,穿透門板砸過來。
周蔓深吸一口氣,擰開了門鎖。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會找到這里,更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
“你還知道開門?”張桂蘭一進來就嚷嚷,眼睛在這間逼仄的小屋里掃了一圈,鼻子皺了皺,“你就住這種地方?讓人看見還以為我們家虧待你了!”
周蔓沒說話,轉身走回床邊坐下。屋子里太冷,她忍不住搓了搓冰涼的手。
張桂蘭把布包往桌上一放,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拔覇柲悖阕蛱焓遣皇侨ツ憔司思伊??”
周蔓抬起頭,眼里帶著疑惑。
“你舅媽都跟我說了!”張桂蘭提高了音量,語氣里滿是指責,“你去借錢?周蔓你還要不要臉?家里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還不夠慘,非要讓所有親戚都來看我們笑話?”
原來她是為這個來的。周蔓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她扯了扯嘴角,聲音沙?。骸拔也蝗ソ桢X,怎么交透析費?媽,你告訴我?!?/p>
“透析透析,就知道透析!”張桂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爆發(fā),“那破醫(yī)院就是想騙你錢!什么尿毒癥,我看就是你自己作的!天天不學好,累壞了身子,現(xiàn)在倒好,成了個填不滿的窟窿!”
“我作的?”周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媽,你怎么能這么說?我要是能好,我不想好嗎?我天天躺在這里透析,我舒服嗎?”
“舒服不舒服都是你自找的!”張桂蘭根本不聽她解釋,從布包里掏出個黑乎乎的陶罐,“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我跟你說,我給你找著好東西了。”
周蔓看著那個油膩膩的陶罐,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斑@是什么?”
“你管是什么!”張桂蘭小心翼翼地揭開罐蓋,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立刻彌漫開來,熏得周蔓差點吐出來。罐子里裝著黑乎乎的液體,上面還漂著些不明物體的殘渣,看著就令人作嘔。
“這是我托你遠房表姑找的偏方,”張桂蘭的語氣帶著一絲得意,“她鄰居家的小子,跟你一樣的病,喝了這個,不到半年就好了!現(xiàn)在人家都能下地干活了!”
周蔓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捂著嘴,連連后退:“媽,這東西……能喝嗎?看著就不對勁?!?/p>
“你懂什么!”張桂蘭瞪了她一眼,“這都是好東西熬出來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方子,比醫(yī)院那些冰冷的機器管用多了!我跟你說,喝了這個,你的病肯定能好,到時候就不用再浪費錢透析了,你弟弟的房貸還等著還呢!”
又是弟弟。周蔓的心像被冰錐狠狠刺穿,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在母親眼里,她的命,她的健康,永遠都比不上弟弟的房貸重要。
“我不喝,”周蔓搖著頭,態(tài)度異常堅決,“這東西來歷不明,萬一喝壞了怎么辦?醫(yī)生說了,我必須按時透析,不能亂吃東西。”
“醫(yī)生醫(yī)生,你就知道聽醫(yī)生的!”張桂蘭把陶罐往桌上重重一墩,黑色的藥汁濺出來幾滴,落在滿是污漬的桌面上,“醫(yī)生不就是想騙你錢嗎?你那點工資,都給醫(yī)院了,你弟弟怎么辦?他還等著錢還房貸呢!”
“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周蔓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媽,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女兒?”
“我怎么沒把你當女兒?”張桂蘭被問得惱羞成怒,“我要是不疼你,能跑斷腿給你找這個方子嗎?我告訴你周蔓,這藥你今天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她說著,就拿起桌上的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倒了滿滿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強塞到周蔓手里。
藥汁的腥臭味直沖鼻腔,周蔓胃里一陣劇烈的翻騰,她用力想把碗推開:“我不喝!這東西根本不能治??!”
“反了你了!”張桂蘭見她反抗,火氣更大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捏碎,“我告訴你,這藥你今天必須喝下去!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周蔓的胳膊被捏得生疼,她看著母親猙獰的臉,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在她生病時,背著她走了十里山路去求醫(yī)的母親嗎?這就是那個在她小時候,把唯一的雞蛋偷偷塞給她的母親嗎?
什么時候開始,她變得這么陌生,這么冷酷了?
“媽,你放開我……”周蔓的力氣抵不過張桂蘭,胳膊被擰得生疼,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放開你?放開你讓你繼續(xù)去給醫(yī)院送錢?”張桂蘭根本不理會她的掙扎,一手按著她的肩膀,一手捏著她的下巴,就往她嘴里灌藥汁。
腥苦的液體嗆進喉嚨,周蔓劇烈地咳嗽起來,藥汁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在她單薄的外套上,留下一片片丑陋的污漬。她想掙扎,可張桂蘭的力氣太大,她又剛透析完,身體虛弱得厲害,根本反抗不了。
一碗藥汁,大半都被她嗆了出來,但還是有不少咽進了肚子里。
“咳咳……咳……”周蔓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胃里像被火燒一樣難受,一股惡心的感覺直沖頭頂。
張桂蘭見她咽下去了一些,這才松開手,得意地擦了擦手上的藥汁:“這就對了,聽話才是好孩子。我告訴你,連著喝上一個月,你的病肯定能好?!?/p>
周蔓趴在床邊,咳得撕心裂肺,眼淚和藥汁混在一起,糊了滿臉。她看著張桂蘭那張毫無愧疚的臉,心里最后一點對親情的幻想,徹底破滅了。
“行了,藥我給你放這了,記得每天喝。”張桂蘭收拾好東西,又叮囑了一句,“我先走了,你弟弟還等著我給他送午飯呢?!?/p>
她說完,就像沒事人一樣,轉身離開了。房門被“砰”地一聲帶上,留下周蔓一個人,在這間冰冷的小屋里,感受著從胃里蔓延開來的劇痛。
沒過多久,那股惡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周蔓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趴在臟兮兮的馬桶邊,開始劇烈地嘔吐。酸水混合著剛才喝下去的藥汁,一股腦地涌出來,嗆得她眼淚直流,喉嚨火辣辣地疼。
她吐了很久,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只剩下干嘔的動作。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空了,她扶著墻壁,慢慢滑坐在冰冷的瓷磚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腹部傳來一陣陣絞痛,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里面擰攪。她蜷縮在地上,疼得渾身發(fā)抖,冷汗浸濕了后背的衣服。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陣陣發(fā)黑。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死在這里。她掙扎著爬起來,摸到手機,顫抖著按下了120。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刺破了凌晨的寂靜。當醫(yī)護人員沖進這間彌漫著腥臭味的小屋時,看到的是蜷縮在地上,面色慘白,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的周蔓。
再次醒來時,周蔓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急診病床上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消毒水味。
“你醒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了過來,手里拿著病歷本,表情嚴肅,“感覺怎么樣?”
周蔓張了張嘴,喉嚨疼得說不出話。護士遞過來一杯水,她小口地喝了幾口,才勉強能發(fā)出聲音:“肚子……很疼……”
“我們給你做了檢查,”醫(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明顯的憤怒,“你是不是喝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你的胃黏膜嚴重受損,還有輕微的中毒癥狀!”
周蔓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就在這時,急診室的門被推開了,張桂蘭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蔓蔓,你怎么樣了?我聽說你被送急診了,嚇死我了!”
她臉上帶著夸張的擔憂,可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真心。
醫(yī)生看到張桂蘭,立刻皺起了眉頭:“你是病人的家屬?”
“是啊,我是她媽?!睆埞鹛m連忙點頭。
“我正要找你!”醫(yī)生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你怎么能讓她喝那種東西?那里面含有大量的重金屬和有毒成分,根本就是害人的!要不是送來及時,她這條命就沒了!”
“啊?不會吧?”張桂蘭一臉無辜,“那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偏方,說是能治她的病啊……”
“治什么病?簡直是催命!”醫(yī)生怒不可遏,指著張桂蘭的鼻子怒斥,“她患有嚴重的尿毒癥,身體本來就虛弱,怎么能亂吃東西?你這當媽的到底怎么想的?再讓她喝那種東西,就是直接把她往死路上推!”
醫(yī)生的聲音很大,整個急診室的人都看了過來,眼神里充滿了對張桂蘭的鄙夷和不解。
張桂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被罵得抬不起頭,嘴里卻還在小聲嘟囔:“我也是為了她好……誰知道會這樣……”
“為了她好?”醫(yī)生冷笑一聲,“為了她好就應該讓她遵醫(yī)囑,按時透析,而不是給她喝這種來歷不明的毒藥!我告訴你,她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穩(wěn)定,必須立刻住院觀察!如果再出什么意外,神仙都救不了她!”
醫(yī)生的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打在張桂蘭的臉上。她看著病床上臉色慘白,眼神空洞的女兒,終于有了一絲慌亂。
“那……那得花多少錢啊?”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醫(yī)生的怒火:“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女兒的命難道不比錢重要嗎?我告訴你,再在乎錢,你就等著給她收尸吧!”
醫(yī)生氣得轉身就走,留下張桂蘭一個人,站在原地,接受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
周蔓躺在病床上,聽著醫(yī)生和母親的對話,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巾。她閉上眼睛,心里一片死寂。
原來,在母親心里,她的命,真的可以用錢來衡量。
而她這條命,在母親眼里,顯然不值多少錢。
護士走過來,給她換上新的輸液瓶:“周姐,你別往心里去,醫(yī)生也是急得。”
周蔓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轉過頭,看向窗外。天空陰沉得厲害,像是要下雪了。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是覺得很累,很累。累到不想再掙扎,不想再反抗,甚至……不想再活下去。
可是,當她看到護士小王偷偷塞給她的一個蘋果時,心里又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至少,還有人在乎她的死活。
也許,她應該再撐一下。
哪怕,只是為了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還在乎她的人。
她拿起那個蘋果,放在手心,感受著那一點點微弱的溫度。
也許,明天會好一點。
她這樣告訴自己,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