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便利店的氣氛緊繃得像拉滿的弓。
我剛推開自動門，就察覺到異樣。常買報紙的老張縮在雜志區(qū)角落，一臉警惕；每天固定買咖啡的白領(lǐng)女士腳步匆匆，幾乎撞到我身上；面包貨架前，兩個男顧客低聲議論著什么。
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中年男人在店里橫沖直撞，對著顧客指手畫腳。
“喂！你！鞋子那么臟，別把地板蹭花了！”他尖著嗓子對一個剛下工、褲腳沾泥的男人喊。
“哎！別亂翻！好不容易擺整齊的！”他又沖著挑選巧克力的年輕女孩嚷。
顧客們像受驚的鳥，遠遠躲著，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收銀臺前排起了長隊，店長正焦頭爛額地處理一件高爾夫球桿的快遞，新人小陳手忙腳亂地掃碼，額頭冒汗。
“排隊！都靠墻排好！歪歪扭扭像什么話！”男人湊近隊伍，對著一個急著上班的年輕白領(lǐng)指指點點。對方眉頭緊鎖，只當(dāng)沒聽見，死死盯著手機屏幕。
我快步?jīng)_進后場，一邊換制服一邊盯著監(jiān)控屏。那男人又踱到雜志區(qū)，對著翻看雜志的顧客吼：“看什么白書！要看就花錢買！”
被吼的年輕人火了，轉(zhuǎn)頭質(zhì)問小陳：“這誰啊？你們店員？”
“不……不是，是、是客人?！毙￡惤Y(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手里掃碼槍差點掉地上。
“靠！不是店員你管個屁??？你算哪根蔥？”年輕人沖著中年男人吼回去，眼看就要動手。
糾紛必須由正式員工處理。我迅速扣好最后一顆紐扣，沖到收銀臺，對店長低聲說：“店長，我來接手?！彪S即熟練地接過顧客遞來的商品。
“太好了，謝了林慧！”店長如蒙大赦，立刻沖出柜臺，插到劍拔弩張的兩人中間。
我麻利地掃碼、裝袋、遞快遞單，眼角余光緊盯著沖突點，手指懸在警報按鈕上方。還好，店長處理得當(dāng)，那男人嘴里嘟囔著“不識好歹”，悻悻離開了。
店里緊繃的空氣瞬間松弛下來，恢復(fù)了慣常的早晨節(jié)奏。便利店是個強制“正常”的地方，任何“異物”都會被迅速識別并驅(qū)逐。危險氣息消散，顧客們?nèi)魺o其事地拿起面包和咖啡。
“林慧，多虧你了?！碧幚硗觋犖椋氐胶髨?，店長抹了把汗。
“應(yīng)該的，沒出事就好?！蔽宜闪丝跉?。
“那神經(jīng)病誰啊？沒見過?！崩钇G已經(jīng)到了，皺著眉問。
“鬼知道！第一次見，不像故意找茬，但太邪門了。下次他再來，立刻叫我，別讓他跟客人沖突?！钡觊L心有余悸。
“明白?！崩钇G點頭。
“那我先撤了，今晚還得頂夜班。”店長抓起外套。
“辛苦。對了店長，”李艷叫住他，“那個白羽，你得好好說說他！太懶了，叫不動！”
李艷雖是兼職，但資歷深，常和店長討論人員問題。
“別提了！面試時就覺得他不靠譜，還說什么‘便利店打工？’一臉不屑！瞧不起就別來啊！唉，人手不夠才招的他，那小子，不狠狠罵一頓是不會長記性的。”店長一臉煩躁。
“而且今天又遲到！九點的班，現(xiàn)在連人影都沒！”李艷板著臉。
“他都三十五了吧？這把年紀(jì)還在便利店混日子，徹底廢了吧？”店長嗤笑。
“可不！人生沒救了，就是社會的包袱。人嘛，總得通過工作或家庭跟社會掛鉤，這是義務(wù)?！崩钇G附和。
“不過，像林慧是因為家里情況特殊，情有可原，對吧？”李艷忽然意識到什么，捅了捅店長。
“啊對！對！林慧是不得已！而且……男女情況不一樣嘛。”店長連忙找補。
我還沒開口，話題又轉(zhuǎn)回白羽。
“那家伙更離譜，收銀時還偷玩手機！”李艷一臉鄙夷。
“啊？我也看到過！”王曉正好進來，立刻接話。
“工作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手機不準(zhǔn)帶進工作區(qū)是鐵律，我無法理解連這都做不到。
“我不在時不是會看監(jiān)控嘛，”店長解釋，“白羽是新人，我好奇他表現(xiàn)。好家伙，表面裝勤快，背地里小動作不斷！”
“抱歉，我沒留意。”我說。
“不不，林慧你不用道歉！”店長立刻說，“你最近待客特別認(rèn)真！監(jiān)控里都看得出你在努力，了不起！天天上班，從不松懈?！钡诎巳蔚觊L看到了我對“便利店”無聲的虔誠。
“謝謝店長！”我微微鞠躬。這時門開了，白羽蔫頭耷腦地晃進來。
“……早?！彼袣鉄o力地哼了一聲。白襯衫下透出松垮的背心，瘦骨嶙峋的身體像掛不住褲子。我看著他皮包骨的手腕，納悶?zāi)羌毿〉纳眢w里怎么塞得下五臟六腑？
“白羽！又遲到！要提前五分鐘換好制服開晨會！還有，打招呼要大聲點！進辦公室門要元氣滿滿說‘早上好’！另外，除了休息，工作時間不準(zhǔn)碰手機！你帶手機去柜臺了吧？我都看見了！”店長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
白羽明顯慌了：“啊……哦，對、對不起……昨天的事？林慧，你告狀了？”他懷疑地瞪向我。
我搖頭。
“監(jiān)控！我上夜班時會看白班情況！雖然沒特別強調(diào)不能用手機，但工作時間就是不行！”店長厲聲道。
“呃，我……我之前不知道，抱歉……”白羽囁嚅著。
“行了！從今天起，絕對不行！李艷，你去外面看看端架？該換中秋禮盒促銷了，這次想弄得熱鬧點?！钡觊L轉(zhuǎn)移話題。
“好！樣品到了吧？我來弄?！崩钇G應(yīng)道。
“想今天搞完，但架子高度都得調(diào)。下層想放點夏日用品，得再加一層。林慧，白羽，你們自己開晨會？我們先去那邊?！钡觊L說著，和李艷離開了。
門一關(guān)，白羽立刻“切”了一聲，滿臉不屑：“便利店店長，裝什么大尾巴狼？”
我忍不住看他。在便利店工作常被輕視，但我喜歡觀察那些輕視我的人的表情——那讓我確認(rèn)“人”的存在。有趣的是，有些人自己就在這行，卻同樣歧視它。
白羽眼中是純粹的歧視，像看垃圾。
“神氣什么？給人打工看個小破店，失敗者一個！媽的，賤民還囂張……”他聲音不大，沒有歇斯底里，更像在復(fù)述聽來的臟話。
“店里全是賤民。便利店都這德性。老公賺不到錢的主婦，沒未來的打工仔，就算大學(xué)生，也是找不到家教這種好活兒的野雞大學(xué)廢物，剩下就是外勞……全是賤民。”他像卡殼的錄音機，反復(fù)叨叨“賤民”這個詞。
“原來如此?！蔽译S口應(yīng)著，想起王曉的評價：“懶就算了，還找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更惡心！”
“白羽，你怎么會來這工作？”我直接問。
“找結(jié)婚對象啊?！彼鸬美硭?dāng)然。
“??？”我愣住了。離家近、輕松、時間自由……理由聽過無數(shù)，“找對象”還是頭一回。
“地方挑錯了！年輕的都貪玩，剩下的全是大媽?！彼财沧臁?/p>
“便利店學(xué)生工多，適婚年齡的少?！蔽铱陀^地說。
“客人倒有不錯的，但一個個眼睛長頭頂！這附近都是大公司，在那上班的女人，盛氣凌人，不行！”白羽對著墻上的“中秋禮盒目標(biāo)達成”海報自言自語。
“那些女的，只對公司里的男人拋媚眼，對我不屑一顧。女人嘛，從古至今都這德行。年輕漂亮的都被能打獵（賺錢）的男人占了，強壯的基因流傳……現(xiàn)代社會？幻想！跟原始社會沒兩樣！還男女平等？屁……”他越說越離譜。
“白羽，該換衣服開晨會了，再拖來不及了！”我打斷他。
他冷著臉，慢吞吞走向儲物柜，塞東西時還在嘟囔。
看著他，我想起剛才被驅(qū)逐的中年男人。
“能修好的?！蔽业吐曊f。
“嗯？”白羽沒聽清。
“沒事。快點換衣服，開晨會?！?/p>
——便利店是強制“正?！钡牡胤?，你很快會被“修好”。這話我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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