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著我的腳步驟然亮起,慘白的光線潑灑在墻壁斑駁的印痕上,
像一張褪色發(fā)霉的老照片。鑰匙在鎖孔里轉動,
滯澀的“咔噠”聲每一次都像鈍器敲在太陽穴上。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塵埃、隔夜食物殘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獨居者空間特有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
沉甸甸地堵在胸口。疲憊感是件濕透的、冰冷厚重的棉衣,從酸脹麻木的腳趾尖開始,
沿著僵直的脊椎一路向上爬升,死死裹住我的脖頸和頭顱。廚房里一片狼藉,
是昨天清晨奪門而出的匆忙戰(zhàn)場。水槽里堆疊著油膩的碗碟,
砧板上殘留著幾道可疑的、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的暗紅痕跡——大約是前天削土豆時心神恍惚,
刀鋒走偏留下的紀念。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嘆息,
我把手里幾乎沒動過的、早已冰冷的打包盒隨手擱在灶臺邊緣油膩的瓷磚上,
伸手拉開了冰箱門。冰冷的、混雜著隔夜飯菜特有氣味的空氣猛地撲出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金屬和低溫的強硬。冷藏室頂燈慘白的光線,
無情地照亮了里面塞得滿滿當當?shù)乃芰媳ur盒,像排列在金屬墓穴中的微型棺材。
我機械地把新帶回的餐盒塞進一個勉強擠出的空隙里,手指關節(jié)被凍得有些發(fā)僵。
就在冰箱門即將合攏的瞬間,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比冰箱里的冷氣更刺骨,
毫無征兆地沿著脊椎向上竄起,讓我猛地打了個寒噤。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釘子釘住,
死死鎖在冷藏室中間那層的一個保鮮盒上。它太新了。嶄新得刺眼,
塑料盒體光潔得沒有一絲劃痕,在周圍那些使用多年、邊緣泛黃磨損的老舊盒子襯托下,
突兀得像一個入侵者。透明的塑料蓋下,
盛著大半盒東西——色澤是那種經(jīng)過長時間燉煮才會有的、深沉誘人的醬紅色,
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塊在粘稠的醬汁里半沉半浮,凝結的油脂在燈光下反射著膩滑的光澤,
幾粒飽滿的花生米點綴其間,散發(fā)著一種近乎甜膩的、紅燒肉特有的濃郁香氣。紅燒肉?
我的大腦像是被凍住了,一片空白。今天打包回來的明明是清炒芥蘭,
綠油油的葉子裝在白色泡沫盒里。前天晚上?前天晚上自己胡亂對付了一頓,
煮了點清湯寡水的掛面,連個雞蛋都沒舍得放。
這盒肉……這盒嶄新的、散發(fā)著罪惡誘惑的紅燒肉,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什么時候,
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我的冰箱?心臟毫無預兆地開始瘋狂擂動,撞擊著胸腔,
發(fā)出沉悶而慌亂的“咚咚”聲。一股冰冷的恐慌感瞬間攫住了我,
從胃袋深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猛地向后縮手,“砰”地一聲,
幾乎是摔著關上了冰箱門!那沉重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廚房里炸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衫滲進來,
卻絲毫無法冷卻皮膚下滾燙的燥熱和恐懼。是太累了?連續(xù)加班耗干了精神,出現(xiàn)了幻覺?
我用力揉搓著發(fā)僵發(fā)麻的臉頰,試圖說服自己。但那盒肉的形象,那嶄新得詭異的盒子,
那油汪汪、紅得發(fā)亮的肉塊,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在黑暗中搖曳、放大。
我?guī)缀跏峭现嗔算U的雙腿逃離了廚房,把自己摔進臥室冰冷的被褥里,死死閉上眼睛。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然而那片醬紅油膩的顏色,卻頑固地在眼皮底下燃燒。第二天,
疲憊感像深秋的濃霧,不僅沒有散去,反而更深地滲透進每一寸骨頭縫里。走出公司大樓時,
街燈早已亮起,昏黃的光暈在凜冽的夜風中瑟瑟發(fā)抖,將行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
推開家門,那股熟悉的、獨居小屋的氣息里,
昨天那股被異物侵入的、冰冷粘稠的不安感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藤蔓般瘋長起來,
瞬間纏緊了心臟。我甚至來不及換鞋,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廚房,心臟在喉嚨口狂跳。
站在冰箱前,我做了幾個深得近乎窒息的呼吸,肺部像被砂紙摩擦著,然后,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猛地拉開了冰箱門!冰冷的空氣再次涌出,
帶著一種……更復雜的、難以言喻的腐敗甜香。我的視線像被磁石吸引,或者說,
是被一種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牽引著,直接投向昨天那個位置。
那個鮮亮的、嶄新的保鮮盒還在。像一顆毒瘤,牢牢盤踞在冷藏室的中央位置。
但里面的東西變了。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份紅燒肉。變成了兩份。
兩份完全相同的、油光锃亮的紅燒肉,并排躺在那個嶄新得刺眼的盒子里!
醬汁濃稠得近乎凝固,深紅發(fā)亮,肥肉的部分晶瑩剔透,瘦肉紋理分明,
花生米被醬汁包裹著,顯得異常飽滿。它們被擺放得整整齊齊,
像一對精心準備的、等待享用的祭品。那份量,那份詭異的復制感,
那份憑空多出來的、一模一樣的恐怖,像一柄巨大的冰錐,從頭頂狠狠貫入,
瞬間將我的血液和思維都凍結了!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耳朵里只剩下血液瘋狂沖擊鼓膜的轟鳴,嗡嗡作響。“砰——?。?!
”我?guī)缀跏怯昧巳淼牧?,狠狠地將冰箱門砸了回去!
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廚房里激蕩、碰撞,震得頭頂?shù)臒襞荻荚谖⑽⒒蝿印2豢赡艿模?/p>
這絕對不可能!幻覺!一定是幻覺!或者……是誰?是誰在搞這種下作又恐怖的惡作???!
恐懼第一次如此具象化,它不再是虛無的擔憂,而是變成了一只冰冷滑膩的手,
帶著鐵銹般的腥氣,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發(fā)瘋似的撲向門口,檢查防盜門的鎖鏈——沉重的金屬鏈完好無損地扣在鎖槽里,冰冷堅硬。
插銷也紋絲不動,深深地插在門框的孔洞中。窗戶?每一扇都緊閉著,
老舊的插銷牢牢地固定著窗框,窗臺上積著薄薄的灰塵,沒有任何被觸碰的痕跡。
客廳、臥室、洗手間……所有地方都檢查了一遍,沒有任何闖入的跡象,
連地板上的灰塵都沒有多余的腳印。
那么……這多出來的東西……這憑空復制、如同詛咒般出現(xiàn)的食物,
是怎么出現(xiàn)在我的冰箱里的?它像一個精心設計的、充滿惡意的玩笑,
一個無聲的、冰冷的警告,或者……某種超出理解范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汗水浸濕了我的后背,冰冷的恐懼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我的理智。那個嶄新的盒子,
那兩份一模一樣的紅燒肉,它們在慘白的冰箱燈光下,無聲地嘲笑著我的恐懼和無助。
第三天,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折磨。那無形的恐懼如同實質的藤蔓,
纏繞著我的心臟,勒緊,再勒緊,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窒息的痛楚。我請了假,
頂著主管明顯不悅的眼神,提前回到了這個如今令我感到無比陌生的家。下午四點的陽光,
帶著一種遲暮的、虛假的暖意,斜斜地從陽臺窗戶照進客廳,
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光影。我拉緊了客廳里厚重的遮光窗簾,
又將臥室和洗手間的門都關上,只留下廚房門縫里透出的一線微光,像窺伺的眼睛。廚房里,
我搬了一張平時用來墊腳取高處物品的矮凳,
蜷縮進操作臺和墻壁之間那個狹窄、布滿灰塵的死角里。這里陰暗、冰冷,
帶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清潔劑殘留的氣息。我的視線,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光束,
死死地鎖住那臺矗立在廚房中央、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雙開門冰箱。它沉默著,
龐大的體積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像一個蟄伏的、擁有生命的金屬巨獸。
時間仿佛被粘稠的糖漿裹住了,每一秒都流淌得無比艱難。廚房里的光線隨著太陽的西沉,
由昏黃漸漸沉入一種渾濁的灰藍,最終被濃稠如墨汁的黑暗徹底吞噬。
只有冰箱壓縮機啟動時發(fā)出的那種低沉、規(guī)律、永不停歇的“嗡……嗡……”聲,
成了這片死寂空間里唯一單調的背景音。這聲音平時幾乎被我忽略,
此刻卻像某種龐大機械的心跳,又像是某種冰冷倒計時的節(jié)拍器,
每一次規(guī)律的震動都敲打在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帶來一陣陣細微的眩暈和煩躁。
我瞪大雙眼,努力穿透廚房里厚重的黑暗,死死盯著冰箱門那條細微的縫隙。
眼睛因為長時間不眨而干澀刺痛,布滿血絲。寂靜像一層層濕透的棉絮,塞滿了耳朵,
塞滿了整個空間,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單調的回響:咚……咚……咚……仿佛這具軀殼里只剩下這一顆瘋狂跳動、瀕臨崩潰的心臟。
時間失去了意義,身體在冰冷僵硬的矮凳上漸漸麻木,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恐懼的撕扯下開始模糊、漂移。
就在我懷疑自己下一秒就會徹底昏睡過去,
死寂和等待逼瘋的時候——“嗡……”冰箱壓縮機那持續(xù)了不知多久的、令人麻木的運行聲,
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瞬間如同冰水般灌滿了整個廚房!
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細微嘶嘶聲。緊接著,
就在這萬籟俱寂的真空里——“咔噠?!币宦晿O其輕微、細微到幾乎會被忽略的機械解鎖聲,
清晰地從冰箱內部傳來。像是什么古老的機關被悄然撥動。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
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微微顫抖。我屏住了呼吸,
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在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遙遠燈光所提供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幽藍的夜光映照下,
那扇厚重的、泛著冰冷銀灰色澤的冰箱門,
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了一道大約兩指寬的縫隙!沒有光。
冷藏室里的頂燈沒有像往常開門時那樣亮起。
只有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濃稠黑暗,從那道縫隙里無聲地流淌出來,
帶著一股驟然加強的、冰冷刺骨的寒氣。然后,我看見了。一只蒼白得沒有任何血色的手,
從冰箱門滑開的縫隙里伸了出來。那手瘦骨嶙峋到了極點,
皮膚是那種長期浸泡在冰水里的死白,薄薄地緊貼在嶙峋的骨節(jié)上,像一層半透明的蠟紙。
皮膚表面布滿了細密的、仿佛瓷器冰裂般的紋路。指甲很長,
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毫無生氣的顏色,邊緣參差不齊,帶著污垢。
這只手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關節(jié)結構的、僵硬而詭異的姿態(tài),直直地伸出,
冰冷地、精準地搭在了冰箱內部中間那層的金屬隔板邊緣。它的目標,
正是那個在黑暗中依然鮮亮得刺眼的、嶄新的保鮮盒!那只毫無生氣的手,
覆蓋在了保鮮盒的塑料蓋上。沒有手指彎曲的動作,只是整個手掌像一塊僵硬的木板般,
覆蓋上去,然后,以一種平滑而毫無阻滯的動作,輕輕向上一掀?!班?。
”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如同氣泡破裂般的聲響。蓋子被掀開了。沒有光,
我看不清盒子里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只能憑借冰箱門縫隙透入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幽藍夜光,
隱約感覺到,那只蒼白的手在敞開的盒子內部停留了片刻。
似乎有極其輕微的、粘稠液體被攪動的聲音傳來,接著,仿佛是有什么東西被放置了進去。
容的、混合著生肉特有的濃重腥氣、血液的鐵銹味以及冰箱里那種冰冷陳腐氣息的怪異味道,
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從冰箱內部彌漫開來,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悄然鉆進我的鼻腔,
直沖大腦。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齒不受控制地瘋狂打顫,發(fā)出密集的“咯咯”聲響。
指甲深深掐進臉頰的皮肉里,用尖銳的疼痛來壓制住幾乎要沖破喉嚨、撕裂聲帶的尖叫。
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痙攣,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難熬,
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順著脊椎溝壑不斷往下淌。終于,
那只蒼白的手緩緩地、無聲地縮了回去,沒入了冰箱內部那片濃稠的黑暗之中。
就在那只手消失的瞬間,那道敞開的冰箱門縫隙,又無聲地、緩緩地滑回了原位,
嚴絲合縫地關閉了,仿佛從未開啟過?!拔恕眽嚎s機再次啟動了,
那單調而規(guī)律的嗡鳴聲重新填滿了死寂的廚房,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從矮凳上滑落,癱軟在冰冷刺骨的瓷磚地上。
四肢百骸沒有一絲力氣,只有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不規(guī)則地搏動著,
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后背的冷汗早已濕透,緊貼在皮膚上,
帶來一陣陣寒顫。過了不知多久,直到冰冷的瓷磚幾乎吸走了我身體最后一點熱量,
我才勉強扶著同樣冰冷的灶臺邊緣,用盡全身的力氣,
顫抖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撐起了身體。兩條腿軟得像面條,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堆里,虛浮無力。我踉蹌著,幾乎是撲到了冰箱前,
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不停地顫抖、痙攣,幾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屬門把手。
“嘩啦——”冰箱門被我猛地拉開!頂燈慘白的光線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間傾瀉而下,
無情地照亮了冷藏室的每一個角落。那個鮮亮的保鮮盒,蓋子依然敞開著,
像一個無聲的嘲笑,就放在中間層最顯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