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回廊總飄著細(xì)碎的私語，像檐角垂落的冰棱，看似輕盈，砸在心頭卻生疼。
寒風(fēng)裹著雪粒撲在她露出的脖頸，素白狐裘上很快凝出層薄霜，可再冷也抵不過那些話語刺骨。
肖傾城扶著侍女的手經(jīng)過時，總能聽見假山后傳來窸窣的綢裙摩擦聲，緊接著便是壓低的議論。
她刻意放緩腳步，繡著金線的裙擺掃過青石板，卻無人因她到來而噤聲。
“你瞧皇后娘娘的鬢角，又添了些白霜，用再多螺子黛也遮不住嘍?！?/p>
年輕宮女的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輕蔑，尾音拖得像早春抽芽的藤蔓，在回廊間蜿蜒纏繞。
“聽說陛下昨日賞了李妃十斛南海珍珠，可給皇后娘娘的生辰禮，不過是尋常的和田玉簪。
” 另一個聲音接得飛快，仿佛迫不及待要抖落這個秘密，“那玉簪我在首飾庫里見過，邊角都沁著灰，怕是壓了好些年的舊物?！?/p>
“可不是！昨夜李妃侍寢，陛下夸她皮膚嫩得能掐出水，哪像皇后……”
話音戛然而止，卻有壓抑的笑聲順著風(fēng)鉆進(jìn)她耳中。那笑聲里混著新雪初融的冷意，像是將冬夜的霜花揉碎了，撒在她滾燙的面頰上。
鳳冠上的珍珠流蘇垂在眼前，晃出的虛影里，她看見自己鏡中蠟黃的臉 —— 為了遮掩憔悴，她特意讓妝娘多撲了層鉛粉，眼下卻被人戳穿，連這點自欺欺人的體面都留不住。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鳳冠上的東珠，冰涼觸感讓她想起初封皇后那日，陛下親手為她戴上鳳冠，說這東珠最襯她的清貴。
那時東珠映著燭火，連陛下的眼眸都亮得像盛著銀河。
那日去給太后請安，路過瑤光殿時，正撞見李妃的宮女捧著胭脂匣子出來，聲音笑得發(fā)膩：
“我們娘娘說了，這西域進(jìn)貢的玫瑰膏最養(yǎng)人，哪像有些人，用再多金粉也掩不住老態(tài)?！?/p>
胭脂匣子上的翡翠扣折射出冷光，晃得她眼眶發(fā)酸。
匣子邊角還沾著新鮮的玫瑰花瓣，像是故意要與她鬢邊那支蔫了的白梅作對。
她想起自己陪陛下征戰(zhàn)時，連洗臉?biāo)家≈?，哪里敢奢求這些名貴脂粉？風(fēng)沙卷著血沫糊在臉上，她只能用粗布巾子胡亂擦拭。
那時陛下握著她滿是繭子的手，說等天下太平，要把最好的珍寶都捧到她面前。
肖傾城攥緊了袖中的帕子，指腹將 “并蒂蓮” 的繡紋碾得發(fā)皺。
帕角的流蘇輕輕搖晃，恍惚間竟像是戰(zhàn)場上獵獵作響的軍旗。
旗面上浸染的血漬仿佛還帶著溫度，可眼前的繡線卻軟得能掐出水，連半分往昔的銳利都尋不見了。
她忽然想起去年生辰，陛下還笑著說她素面朝天最好看，如今卻任由旁人這般議論，連句斥責(zé)都沒有。
那時他親手剝了糖漬青梅喂進(jìn)她口中，說她眉眼彎彎的模樣，比宮中所有的煙火都好看。
流言像藤蔓般瘋長。
御膳房的小太監(jiān)交頭接耳，說皇后娘娘用膳時總對著滿桌菜肴發(fā)呆；值夜的侍衛(wèi)竊竊私語，說椒房殿的燈火常常亮到三更。
有人說她小產(chǎn)后氣血虧損，是老天爺嫌她占著后位；
有人說她當(dāng)年在邊關(guān)落下病根，如今纏綿病榻是報應(yīng)；
最傷人的是那句 “人老珠黃還天天描眉畫眼，怕是想拴住陛下的心”。
這些話像淬了毒的箭矢，專挑她最柔軟的地方射來。
那日長子在書房練字，忽然怯生生地問：
“母后，他們說你……”
話沒說完就被她厲聲打斷?？粗⒆芋@恐的眼神，她立刻后悔，卻又不知如何解釋。
轉(zhuǎn)身回到椒房殿，她卻對著銅鏡哭了整整一個時辰。鉛粉被淚水沖開，在臉頰上畫出斑駁的痕，像幅被雨水打濕的殘畫。
鏡中倒影模糊了，卻映出更清晰的往昔 —— 曾經(jīng)那個騎在馬上彎弓射箭的女子，怎么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欞灑進(jìn)來，照著鏡中那張再也回不去的年輕面容。
月光爬上她鬢角的白發(fā)，將銀絲染成霜色，倒比螺子黛更醒目幾分。
陛下偶爾來時，她試探著提起這些流言，聲音輕得像羽毛：
“宮里的話，陛下聽見了嗎？”
他正把玩著她梳妝臺上的玉梳，聞言頭也沒抬：
“不過是些婦孺之言，傾城何必放在心上。”
龍袍上的甜香混著他的氣息，讓她忽然覺得陌生。
那香味里摻著新鮮的茉莉，不像她案頭常年擺著的陳釀，越放越醇厚。
“可他們說我……”
“無妨?！?他終于抬頭，眼底卻沒什么波瀾，“
你是皇后，是孩子們的母親，這些流言傷不了你的根本?！?/p>
“根本” 二字像根細(xì)針，輕輕刺破了她最后一層偽裝。
她要的哪里是 “根本”，是他當(dāng)年說的 “只護(hù)著你”，是雁門關(guān)烽火里那句 “你的體面就是我的體面”。
如今，體面碎了一地，他卻只說 “無妨”。
夜里躺在床上，她總能聽見隔壁偏殿傳來絲竹聲，那是張嬪在為陛下彈琵琶。
琴聲穿過窗欞飄進(jìn)來，纏在她枕邊的藥渣味里，竟生出種尖銳的疼。
琵琶聲婉轉(zhuǎn)如鶯啼，偏偏每一聲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坎上。她摸著自己眼角的細(xì)紋，忽然明白，這些流言最傷人的不是詆毀，是它們印證了一個事實 —— 陛下已經(jīng)不在乎她疼不疼，不在乎她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模樣了。
那日暴雨傾盆，她又發(fā)起高熱，迷迷糊糊中聽見侍女在廊下爭執(zhí)：
“李妃宮里的人又在嚼舌根，說娘娘這病是裝的！”
“噓…… 小聲點，讓陛下聽見……”
“聽見又怎樣？昨兒陛下還夸李娘娘年輕有活力呢……”
雨聲砸在琉璃瓦上，噼里啪啦響得像她的心碎。
她掙扎著想去摸枕邊的虎頭符，指尖卻只觸到一片冰涼 —— 原來連這曾經(jīng)的信物，都暖不了此刻的寒意。
窗外的流言還在繼續(xù)，像一場永遠(yuǎn)不停的雨
。而她被困在這方寸宮殿里，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流言里越縮越小，最后只剩下滿地破碎的尊嚴(yán)和一句輕飄飄的 “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