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第三夜的風帶著股鐵銹味。顧惟之剛把最后一筆落在宣紙上,畫中賣花姑娘的裙擺還在微微泛著青光,院門外就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有人光著腳踩過結霜的青石板。
千界猛地豎起耳朵,琥珀色的眼睛在畫室的昏暗中亮得像兩盞小燈?!皝砹?。”它的聲音壓得極低,尾尖繃得筆直,像根蓄勢待發(fā)的弓弦。
顧惟之握緊狼毫筆,指腹蹭過筆桿上的竹紋,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鎮(zhèn)定了些。這三天來,他已畫了七幅魂像,每幅畫成時,西墻壁畫的眼眶就會滲出一絲淡紫霧氣,而他右眼的紅霧也隨之加深一分。此刻那雙眼眶黑洞洞的,像是在呼吸,吞進夜色,吐出更濃的黑暗。
“咯吱——咯吱——”
聲響越來越近,混著某種濕滑的摩擦聲,像是無數(shù)條舌頭在舔舐門板。顧惟之走到窗邊,撩起半幅窗紗往外看,心臟驟然縮成一團。
淡紫色的忘川霧已經(jīng)漫過升平坊的門檻,像漲潮的海水般往院子里涌。霧氣中影影綽綽立著許多人影,都是赤著腳的,腳踝處纏著濕漉漉的霧絲,每走一步,腳底板就會在青石板上留下個淺紫色的腳印,那腳印很快會滲出水珠,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畫皮。”千界跳到他肩頭,尾巴圈住他的脖頸,帶著點冰涼的暖意,“忘川霧勾走魂魄后,會用霧絲織成皮囊,暫時留住人的形骸?!?/p>
顧惟之的右眼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紅霧瞬間變得清晰。他眨了眨眼,看清了那些“人”的真面目——他們的皮膚泛著蠟一樣的光澤,脖頸處有圈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人用線勒過。最詭異的是他們的臉,表情都凝固在臨死前的那一刻,或笑或哭,眼珠卻像琉璃珠子般一動不動。
“他們要去哪?”顧惟之的聲音發(fā)顫。那些畫皮正排著隊往坊外走,步伐整齊得像被人操控的木偶。
千界的鼻尖動了動,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呼嚕聲:“朱雀大街。朱鏡門的裂痕在皇城方向,霧母需要借皇城的龍氣來加速開門。”它突然跳下來,“我們得去阻止他們。每具畫皮靠近皇城一步,壁畫的眼睛就會睜開一分?!?/p>
顧惟之抓起案上的朱砂筆,又把七幅魂像卷起來塞進懷里?!霸趺醋柚??”
“用你的血。”千界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魂瞳之血能斷霧絲?!?/p>
顧惟之毫不猶豫地咬破指尖,鮮血珠立刻涌了出來。他跟著千界沖出院子,剛踏上坊外的青石板,就被一具畫皮攔住了去路。
那是個穿綠袍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諂媚的笑,正是前幾日在西市競拍朱鏡碎片的富商。他的右手還保持著舉起來的姿勢,像是臨死前還在喊價。
“讓開!”顧惟之用沾著血的指尖去戳畫皮的脖頸。指尖觸到皮膚的瞬間,那畫皮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脖頸處的青痕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像是被火燙過。
“吼——”畫皮張開嘴,發(fā)出非人的嘶吼,眼眶里滲出淡紫色的霧氣。
千界趁機跳起來,一爪子拍在畫皮的面門上。只聽“嘩啦”一聲,那畫皮像被戳破的紙人般裂開,化作一團淡紫色的霧氣,消散在風里。原地只留下串翡翠珠子,滾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是他的玉佩?!鼻Ы缬米ψ影阎樽訐艿揭贿?,“畫皮散后,會留下死者最珍視的東西。”
顧惟之看著那串珠子,突然想起什么?!拔覀兊萌ゾ热?!還有魂魄沒被完全勾走的!”他轉身就往回跑,卻被千界攔住了。
“來不及了?!鼻Ы绲溺晟劬镉吵鲈絹碓蕉嗟漠嬈?,“現(xiàn)在去救單個魂魄,不如去斷霧絲的源頭。”
它跳到顧惟之的背上,用爪子指向前方:“你看他們背上。”
顧惟之依言看向那些畫皮的后背,右眼的紅霧再次凝聚。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每具畫皮的后心處都連著一根極細的霧絲,那霧絲像銀線般向上延伸,最終匯入夜空中的一道淡紫色光帶。
而那光帶的盡頭,赫然指向升平坊的方向——正是他院子里的那幅巨貓壁畫!
“霧絲是從壁畫里伸出來的!”顧惟之的心臟重重一跳。原來那些畫皮不是往皇城走,而是在往壁畫“輸送”什么。
“快走!”千界在他背上用力一蹬,“再晚就來不及了!”
顧惟之不再猶豫,跟著畫皮群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跑。他一邊跑,一邊用指尖的血去戳那些畫皮的后心。每戳破一具,夜空中的光帶就會淡一分,他右眼的刺痛也會減輕一分。
朱雀大街上早已亂成一團。金吾衛(wèi)的士兵舉著火把巡邏,卻根本看不見那些畫皮,只能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大喊大叫。有幾個士兵不小心撞上畫皮,立刻像被凍住般僵在原地,眼珠漸漸失去神采,很快也變成了畫皮的一員。
“他們看不見?”顧惟之大驚。
“凡夫俗子哪能看見霧中物。”千界的聲音里帶著點焦急,“只有擁有陰陽眼或魂瞳的人才能看見?!彼蝗恢赶蚪纸牵澳抢镉袀€活的!”
顧惟之順著它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個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蜷縮在墻角,懷里抱著只受傷的小狗。他的腳踝處纏著半根霧絲,臉色蒼白得像紙,卻還在拼命地搖頭,顯然是在抵抗霧絲的牽引。
“是阿硯的玩伴,小石頭!”顧惟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沖過去,用帶血的指尖去扯那根霧絲。
“嘶——”霧絲被血碰到,立刻縮了回去,在少年腳踝處留下個淺淺的紅痕。
小石頭猛地清醒過來,看到顧惟之,眼里閃過一絲恐懼:“顧大哥,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夢,夢見好多人拉我去一個黑洞洞的地方……”
“別怕,沒事了?!鳖櫸┲阉饋恚翱旎丶?,把門窗都鎖好,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別出來?!?/p>
安頓好小石頭,顧惟之繼續(xù)跟著畫皮群往前跑。越靠近皇城,畫皮就越多,空氣中的血腥味也越濃。他的指尖早已麻木,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與畫皮留下的紫色腳印混在一起,像幅詭異的畫。
“前面就是朱雀門了!”千界突然喊道。
顧惟之抬頭望去,只見朱雀門的城樓在夜色中矗立著,城樓上的燈籠發(fā)出慘淡的光。最前面的幾具畫皮已經(jīng)踏上了城樓的臺階,他們的腳剛碰到臺階,夜空中的光帶就突然變得無比明亮,刺得人睜不開眼。
“不好!”千界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們要獻祭自己,給霧母輸送力量!”
顧惟之看著那些畫皮一步步走上城樓,突然想起懷里的魂像。他掏出一幅,是那個賣花姑娘的。他舉起朱砂筆,蘸著指尖的血,在畫像的眉心點了一點。
就在血點落下的瞬間,城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那具賣花姑娘的畫皮猛地捂住心口,身體像被什么東西從內部撕開,化作一團霧氣消散了。
夜空中的光帶瞬間暗了下去。
顧惟之的眼睛亮了起來?!坝杏?!”他開始瘋狂地給剩下的魂像點血點。每點一幅,城樓上就會有一具畫皮消散。
千界跳到他面前,用爪子按住他的手:“別浪費力氣了。我們得去找到霧絲的總源頭,就在壁畫的眼睛里?!?/p>
顧惟之看著城樓上還在不斷涌上去的畫皮,咬了咬牙?!澳阏f得對?!彼炎詈笠环晗袢M懷里,“我們回升平坊!”
轉身的那一刻,他的右眼再次刺痛。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夜空中的光帶正順著朱雀大街往回涌,最終匯入升平坊的方向。而在光帶的盡頭,那幅巨貓壁畫的左眼窩,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爍,像是一顆即將睜開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