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側走廊并非坦途。這里沒有大廳的穹頂,空間驟然狹窄壓抑。高大的落地窗外,慘淡的月光勉強穿透厚重的烏云,吝嗇地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扭曲變形的、灰白色的光帶。兩側墻壁上掛滿了巨大的、鑲著沉重鎏金畫框的肖像畫。畫中那些陳氏家族早已作古的先人們,在幽微的光線下,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雙雙眼睛似乎凝固著冰冷的審視,無聲地注視著走廊里這場血腥的獵殺??諝饫飶浡覊m、顏料和一種更為濃重的、揮之不去的舊木腐朽氣息。
我像一道貼著墻壁移動的影子,在光與暗的交界處疾行。腳下是厚實的波斯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足音。心跳在耳膜里沉重地搏動,但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拉得深長而緩慢,冰冷的氣流在肺里打轉。身后宴會廳傳來的咆哮和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被激怒的瘋狂。
“分開!分頭堵她!”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陰冷算計的聲音穿透混亂傳來,是三叔陳文遠。他的聲音像毒蛇的信子,在黑暗中絲絲作響,清晰得令人心頭發(fā)寒。
急促的腳步聲立刻分散開來,一部分繼續(xù)沿著走廊狂追,另一些則轉向了岔路,試圖包抄。
就在這時,前方走廊深處,一扇不起眼的仆人用窄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月光勾勒出一個佝僂、瘦小的輪廓,像一只受驚的老鼠。是管家福伯。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在陰影里顯得慘白,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我,里面交織著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種近乎哀求的絕望。他枯瘦的手從門縫里伸出來,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急促地指向走廊前方右側——那里有一尊幾乎頂?shù)教旎ò宓木薮篁T士盔甲雕像,持著一柄沉重的雙手巨劍,沉默地矗立在角落的陰影里。
沒有言語,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流。福伯的手指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猛地縮回門內,窄門悄無聲息地合攏,仿佛從未打開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混合著塵土和恐懼的微弱氣息,證明他曾經(jīng)存在。
身后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沒有時間思考這示警是陷阱還是生機。我毫不猶豫地沖向那尊騎士盔甲,閃身藏進它投下的、最為濃重的陰影之中,就在它巨大的、裝飾著華麗鳶尾花紋的鋼鐵腳蹬后面。冰冷的金屬氣息混合著機油和灰塵的味道瞬間包裹了我。我緊緊貼著冰冷的甲胄,身體蜷縮到最小,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繁復的婚紗裙擺被我死死攥住,拖在身邊,不讓它泄露出絲毫痕跡。
幾乎就在我藏好的瞬間,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沖到了附近。
“跑哪去了?媽的!” 六表哥陳莽暴躁的聲音如同炸雷,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刺耳。他沉重的腳步咚咚地踏在厚地毯上,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來回逡巡。沉重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帶著一股濃烈的汗味和蠻橫的氣息。他手中的消防斧柄偶爾磕碰在墻壁或盔甲上,發(fā)出沉悶的“咔噠”聲,每一次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莽哥,冷靜點!”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點油滑腔調的聲音響起,是四表弟陳銳。他的聲音飄忽,像一條滑膩的蛇在游走,“那賤人滑溜得很,肯定躲在這附近……你看這盔甲,多好的藏身地???” 他的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細細碎碎的探索意味,似乎在用目光一寸寸舔舐著周圍的環(huán)境。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那雙狹長眼睛里閃爍的,必定是如同解剖刀般冰冷而貪婪的光。
陳莽的腳步果然在騎士盔甲附近停了下來,沉重的呼吸幾乎噴到了冰冷的金屬上?!昂撸 彼刂氐睾吡艘宦?,似乎真的在考慮陳銳的話。那柄消防斧的斧刃拖在地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慢慢地、試探性地向盔甲底座這邊掃來。
冰冷的汗珠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滲入鬢角。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我屏住呼吸,將身體更深地嵌入盔甲與墻壁形成的狹窄夾角里。父親的戰(zhàn)術匕首,柄上的防滑紋路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也讓我混亂的頭腦保持著一線清明。
陳銳那令人不適的、黏膩的腳步聲繞著盔甲走了小半圈,似乎在仔細打量?!皣K,看看這做工,這歷史的沉淀感……”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癡迷,像是在欣賞一件稀有的藏品?!罢嫦搿詹匾稽c碎片啊……” 那細碎的聲音幾乎就在我頭頂上方響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另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是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兀,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從容。
“莽哥,銳弟,還沒找到?” 五姨太林曼的聲音響起,甜膩得如同浸了蜜糖,卻淬著劇毒的針,“那丫頭片子,不過是個新鮮玩意兒,也值得你們倆大動干戈?莽哥,你這斧頭,看著可真嚇人?!?她咯咯地笑著,聲音像玻璃珠子在盤子里滾動,在緊張的氛圍中顯得異常刺耳。
陳莽似乎被她的出現(xiàn)分了神,粗聲粗氣地回應:“曼姨,少在這說風涼話!那賤人捅了彪子!老子要活剮了她!”
“哦?”林曼的聲音里透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彪子沒了?嘖嘖……真是可惜了……” 她話鋒一轉,帶著刻毒的嫉妒,“不過嘛,那丫頭一身行頭倒是真值錢。瞧她那身婚紗,Vera Wang的高定,嘖嘖……還有她那雙手,嫩得能掐出水,戴的那顆鉆戒……看著就讓人心癢,想給她……‘保管’起來呢?!?/p>
她的話語如同毒蛇吐信,字字句句都飽含著對“美”的病態(tài)占有欲和對毀滅的渴望。那高跟鞋的聲音停住了,似乎在原地欣賞著兩個男人的焦躁。
陳銳顯然被林曼的話撩撥到了他那根畸形的神經(jīng),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興奮的吸氣?!奥陶f得對!”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亢奮,“好東西……就該好好‘收藏’!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最特別!像受驚的小鹿……我要把它們……泡在福爾馬林里!一定是最完美的藏品!”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熱。
“閉嘴!惡心玩意兒!”陳莽不耐煩地低吼一聲,似乎被陳銳的變態(tài)念頭和林曼的煽風點火攪得更加暴躁。他猛地掄起消防斧,不是朝著盔甲,而是發(fā)泄般地狠狠劈在旁邊的墻壁上!“哐當!”一聲巨響,沉重的斧刃深深砍入裝飾性的木質護墻板,木屑飛濺,巨大的回音在走廊里嗡嗡震蕩。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震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瞬間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嗯?”一直沉默的三叔陳文遠那冰冷的聲音如同鬼魅般響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陰鷙,不知從哪個黑暗的角落傳來,“聲音不對。莽子,你左邊那盔甲底座……太厚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精準地刺破了混亂。
幾乎是陳文遠話音落下的同時,一直隱藏在狂熱話語下的、細微到極致的金屬摩擦聲從我的正前方傳來——是陳銳!他一直就在盔甲正面的陰影里,等待著這一刻!他根本沒有被陳莽的暴怒吸引!那細碎的腳步是偽裝的!他一直在等一個確認我位置的契機!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炸開,直沖天靈蓋!陷阱!林曼的挑撥,陳莽的暴怒,都是為了制造混亂,掩護陳銳的靠近!
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維!我猛地將緊攥在手里的、那巨大蓬松的婚紗裙擺朝著陳銳發(fā)出聲響的方向狠狠一揚!雪白的、層層疊疊的昂貴綢緞和蕾絲如同炸開的云團,又像一張驟然張開的白色巨網(wǎng),帶著一股勁風,猛地撲向正前方那片濃稠的黑暗!
“嘩啦!”
裙擺瞬間被一股力量扯住!布料撕裂的刺耳聲音響起!同時,一聲壓抑的、帶著得逞快意的低呼傳來:“抓住你了!”
就是現(xiàn)在!借著裙擺揚起的反作用力和被對方拉扯的力量,我的身體像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側面——陳莽的方向彈射而出!那里因為剛才的劈砍,空間稍顯開闊!
眼前黑影一閃!陳銳那張因興奮和狂熱而扭曲的年輕臉龐在揚起的白色裙擺縫隙中一閃而逝,他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把閃著寒光的、精巧而致命的手術剪!鋒利的尖端幾乎要刺破飛舞的綢緞!
“賤人!” 陳莽的怒吼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他離我實在太近了!巨大的黑影帶著一股腥風,如同倒塌的鐵塔般向我壓來!那柄沉重的消防斧帶著開山裂石般的恐怖風聲,撕裂空氣,朝著我的肩頸部位猛劈而下!斧刃在幽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光!他巨大的身軀完全擋住了我的去路,蠻橫的力量封鎖了所有閃避的空間!
退無可退!
心臟在胸腔里爆裂般狂跳,血液在耳中轟鳴。父親的聲音如同洪鐘,在生死一瞬的極限壓迫下轟然炸響:“晚晚!撞進去!撞進他懷里!他的斧頭就是廢鐵!”
沒有思考!身體比思維更快!迎著那足以將自己劈成兩半的恐怖斧影,我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將全身的力量灌注于雙腳,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猛地朝著陳莽那堵墻般的胸膛撞了過去!速度,快到了極致!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我的肩膀結結實實地撞在陳莽堅硬如鐵的胸肌上,巨大的反震力讓我眼前一黑,胸口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但同時,陳莽那勢在必得的劈砍動作被這出乎意料、完全違反常理的貼身猛撞徹底打斷!沉重的消防斧帶著巨大的慣性,擦著我的后背呼嘯而過,狠狠劈砍在冰冷的騎士盔甲上!
“鏘——!??!”
一聲震耳欲聾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巨響爆開!火星四濺!巨大的騎士盔甲被這股狂暴的力量撼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搖搖欲墜!無數(shù)細小的金屬碎片和灰塵簌簌落下!
陳莽被我撞得一個趔趄,龐大的身軀失去平衡,向后踉蹌了一步,眼中充滿了錯愕和暴怒。他下意識地想要穩(wěn)住身形,雙臂張開想要擒抱。
機會!千分之一秒的空隙!我撞入他懷中的身體借著反作用力向下急墜,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魚,瞬間矮身!同時,一直緊握在右手的戰(zhàn)術匕首,帶著積攢了所有恐懼與憤怒的力量,由下至上,從一個刁鉆到極致的角度,狠狠地捅進了陳莽粗壯腰腹的側下方!那是格斗課上父親反復強調的、腎臟的位置!
“噗嗤!”
匕首毫無阻礙地沒入溫熱的肉體,直至護手!鋒利的三角血槽瞬間被滾燙的液體充滿!
“呃啊——?。?!”
陳莽的暴怒咆哮瞬間變成了撕心裂肺的、非人的慘嚎!那聲音如同被踩斷了脊椎的野獸,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他全身的力量如同被瞬間抽空,龐大的身軀劇烈地痙攣起來,像一座崩塌的肉山,再也無法支撐,帶著那柄嵌在盔甲上的消防斧,轟然向后栽倒!砸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鮮血如同開閘的洪水,從他腰側可怕的創(chuàng)口里洶涌噴出,迅速在地毯上洇開一片粘稠的、不斷擴大的深色。
我甚至來不及拔出匕首!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眼角余光瞥見一道刺目的寒光,帶著尖銳的破風聲,直刺我的后心!是陳銳的手術剪!他掙脫了纏住他的婚紗碎片,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蛇,發(fā)動了致命的突襲!
身體在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極限狀態(tài)下強行擰轉!父親教導的卸力技巧融入骨髓!我順著擰轉的勢頭,向側面急倒!同時,左手下意識地向上格擋!
“嗤啦!”
冰涼的金屬觸感伴隨著劇痛從左手小臂外側傳來!陳銳那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剪,險之又險地貼著我的手臂劃過,瞬間割開了衣袖和皮肉!溫熱的血液立刻涌了出來。
“眼睛!給我你的眼睛!”陳銳瘋狂地尖嘯著,那雙狹長的眼睛里燃燒著徹底癲狂的火焰,手術剪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閃電般刺向我的面門!他完全不顧倒在地上抽搐的陳莽,眼中只剩下對“完美藏品”的貪婪和毀滅欲。
劇痛反而讓頭腦更加清醒。我順勢倒地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雙腿蜷縮,猛地蹬向陳銳的小腿脛骨!同時,沾滿陳莽鮮血的右手,毫不猶豫地抓向腰間——那里,除了戰(zhàn)術匕首的皮鞘,還別著一個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物體——一枚特制的防身戒指,指環(huán)上鑲嵌著一小塊異常鋒利的三角形藍寶石!那是父親留下的最后一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