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馳站在門外,帆布包換了個更大的,鼓鼓囊囊的,似乎裝了不少東西。他沒穿牛仔外套,換了件藏藍色的衛(wèi)衣,手里拎著個牛皮紙袋,袋口露出半截法棍。
“猜你可能沒吃午飯?!彼鸭埓f過來,鼻尖上還沾著點陽光。
“街角面包店買的,剛出爐的?!?/p>
林硯愣了下,伸手接過來,指尖碰到紙袋的熱度,還有點燙?!爸x謝。”這樣的好意,很少有。
“謝什么,”沈馳擠進門,眼睛先往墻上掃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新掛的葉子,“畫完了?”
他走過去,站在畫前,比上次看得更專注,露出的眼睛亮亮的,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這抹綠藏得夠深的。”他回頭看林硯,嘴角彎著,嬉笑著說“但我看見了?!?/p>
林硯沒說話,轉身去給手沖壺加水。他低著頭,聽見沈馳在身后走動的聲音,接著是相機快門的輕響,“咔嚓”“咔嚓”
“別在畫前拍照?!绷殖幦滩蛔¢_口,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低些,還是傳進了沈馳的耳朵里。
“沒拍畫?!鄙蝰Y的聲音從窗邊傳來,“拍光影呢。你看,陽光把畫框的影子投在墻上,和葉子的形狀重合了,像片雙生葉?!?/p>
林硯端著水壺走過去,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夕陽斜照著畫,在墻上投下細長的陰影,恰好落在那片葉子的投影旁邊,真的像兩片依偎著的葉子。他愣了愣,自己每天對著這面墻,竟從沒發(fā)現(xiàn)過。
沈馳舉著相機,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調(diào)出剛才拍的照片給林硯看。
“你看這比例,是不是很巧?”沈馳突然靠近,林硯顯得有些局促。
照片里的光影被拉得很長,畫框的陰影是冷調(diào)的灰,葉子的投影帶著點淡黃,交界處暈開一片模糊的光斑。
林硯看著那張照片,忽然覺得,沈馳的鏡頭好像總能捕捉到一些他用畫筆抓不住的東西——不是形狀,不是顏色,而是某種流動的、稍縱即逝的氣息。
“你好像很喜歡拍影子?!?/p>
“嗯”沈馳收起相機,指尖在鏡頭上輕輕擦了擦。
“影子比本體誠實。人會裝,東西會變,但影子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藏不住情緒。”他頓了頓,看向林硯,“你畫的東西也很誠實,只是藏得深?!眲e有用意的一番話。
林硯移開視線,去拆那個牛皮紙袋。法棍還帶著溫度,麥香混著黃油的味道漫出來,驅散了畫室里松節(jié)油的冷意。他找出兩個盤子,把面包切成段,遞了一塊給沈馳。
“嘗嘗?”
沈馳接過去,咬了一口,咀嚼的時候眼睛彎起來,像只曬太陽的貓,悠閑自在?!氨任疑洗卧谖鞅背缘母杉Z好吃多了?!彼卣f,“那邊拍沙漠,吃了半個月壓縮餅干,嘴里都干的起皮了?!?/p>
“你經(jīng)常去很遠的地方?”林硯問,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挑起話題。
“嗯,哪有活兒就去哪?!鄙蝰Y把面包咽下去,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小的筆記本,翻開,里面夾著幾張照片,“前陣子在甘肅拍胡楊林,你看這個?!?/p>
他遞過來的照片上,是一片枯黃的胡楊林,夕陽把樹干染成金紅色,地上的影子像無數(shù)道交錯的刀痕。最角落里,有棵半枯的樹,根須暴露在外面,卻在斷口處抽出一點嫩綠的新芽。
“拍了三天才抓著這束光?!鄙蝰Y指著那點綠,“本來以為是廢片,結果發(fā)現(xiàn)這芽子,倒成了畫龍點睛的東西?!?/p>
林硯的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的新芽,紙質的觸感有點粗糙,卻仿佛能摸到那點倔強的生命力?!澳愫孟窈芟矚g這種……掙扎的東西?!?/p>
“不是掙扎,是勁兒?!鄙蝰Y糾正他,眼神亮起來,“你看這樹,根都快爛了,還能冒出點綠,這不是跟自己較勁嗎?這種勁兒,比那些長得順順當當?shù)臇|西有意思多了。”
林硯想起自己畫的那片葉子,想起藏在葉柄里的灰綠。他忽然明白,為什么會覺得沈馳的話格外入耳——他們都在那些不完美的、帶著點掙扎的存在里,看到了更鮮活的東西。
那天下午,沈馳沒急著走。他坐在林硯搬來的舊木椅上,翻看著自己的攝影集,偶爾抬頭,對著畫室里的某個角落拍兩張。林硯則坐在畫架前,補完了那幅靜物畫的最后一筆。
沒有太多對話,卻有種奇怪的默契。沈馳翻書的聲音,相機的快門聲,混著窗外漸暗的天光,像一首節(jié)奏舒緩的曲子。
夕陽徹底沉下去的時候,沈馳才收起相機,站起身?!暗米吡?,晚上還有個片子要修?!?/p>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看了看墻上的葉子畫?!皩α?,下周我要去城郊拍一組日出,據(jù)說那邊的山能看到整個城市的輪廓?!彼麚狭藫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林硯握著畫筆的手頓了頓。他已經(jīng)很久沒在天亮前出門,更別說去看什么日出。畫室的窗戶朝西,他習慣了看日落,看光線一點點沉下去,將一切都埋沒在陰影里。
“我不太習慣早起。”
“沒事,”沈馳笑了笑,沒顯得失望,“我拍回來給你看?!彼D了頓,補充道,“或者,下次有傍晚的活動,我再叫你?”
林硯看著他眼里的光,像琥珀,帶著點溫暖的韌勁。他微微點了點頭,聲音卻很清晰:“好”
沈馳的眼睛亮了亮,像聽到了什么好消息?!澳俏蚁茸吡?,下周見?!?/p>
這次,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后,林硯沒有立刻關門。晚風吹進來,帶著點草木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有點涼,卻不刺骨。他走到窗邊,看著沈馳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下,背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朝著街角走去,步伐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路燈次第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隨著他的腳步,一點點縮短,最后消失在拐角。林硯關上門,轉身時,目光落在沈馳坐過的木椅上。椅面上,還留著一點淺淺的壓痕,像個尚未褪去的印記。他走過去,伸手摸了摸,仿佛還能感受到一點殘留的溫度。
桌上的法棍還剩下小半段,林硯拿起一塊,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
這個畫室有了其他人的痕跡。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畫室里只開了盞臺燈,光線集中在畫架周圍。林硯站在那片葉子畫前,第一次覺得,這片藏在陰影里的灰綠,好像沒那么孤單了。
他走到墻角,拿起那個積了灰的速寫本,翻開空白的一頁,筆尖懸了很久,最終落下,畫了一片簡單的葉子。葉柄處,他刻意加重了筆觸,留下一道深綠色的痕跡。
畫完,他合上本子,放進抽屜里,和那些沒說出口的情緒,一起藏了起來。
掛鐘的指針指向九點,林硯關掉臺燈,鎖好畫室的門。走廊里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亮起,又熄滅,像一串跳動的省略號。
走到樓下時,他下意識地朝街角望了望,沈馳早已不見蹤影。但林硯的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留下一點微麻的觸感,久久沒有散去。
他不知道,沈馳在街角的樹后,其實站了很久。看著畫室的燈光熄滅,看著那個清瘦的身影走出來,看著他站在樓下張望的樣子,直到確認他走遠,才拿出相機,對著畫室窗戶的方向,按下了快門。
照片里,只有漆黑的窗欞,和窗玻璃上倒映的、一點模糊的月光。沈馳看著照片,生出笑意,把手機揣進兜里,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晚風穿過街道,帶著點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里那點莫名的雀躍。
他想,下次一定要讓林硯親眼看看,日出時,光如何一點點漫過城市的輪廓,把那些藏在陰影里的東西,都照亮。
沈馳把日出照片送來的時候,林硯正在畫一只斷了柄的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