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前的喧囂與狂喜,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沈青梧死寂的心底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旋即被更深的寒意吞噬。
謝老夫人早已撲上去,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兒子哭得肝腸寸斷,仿佛半年前那個將喪子之痛盡數(shù)化作對她刻骨怨恨的人不是她。下人們也一改往日的冷漠疏離,臉上堆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與敬畏,簇?fù)碇枪谛箅├锏母叽笊碛啊?/p>
沈青梧緩緩站起身,膝蓋因長跪而刺痛麻木。她垂著眼,避開那一片刺目的“團圓”景象,目光落在靈堂中央那方空蕩蕩的牌位上?!爸x硯”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眼底生疼。
“青梧!”謝老夫人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慈愛,穿透人群,“還愣著做什么?快過來!扶著你夫君!硯之……硯之他……”聲音又哽咽起來,夾雜著痛惜,“他看不見了!”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沈青梧身上。有探究,有憐憫,更多的,是等著看她如何反應(yīng)的幸災(zāi)樂禍。
沈青梧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再抬頭時,臉上已掛上了那副溫順柔和、如同初嫁新婦般無懈可擊的面具。她邁步上前,腳步虛浮,仿佛因這巨大的“驚喜”而激動得難以自持。
她走到謝硯身邊,離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沉郁氣息,以及……一絲刻意收斂卻依舊存在的銳利。風(fēng)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
“夫君……”她伸出手,指尖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輕輕扶住了謝硯的手臂。觸手冰涼,肌肉堅硬。她努力讓聲音如同浸了蜜糖,帶著久別重逢的哽咽與無限柔情:“妾身……扶您回房?!?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在她自己的心上。
謝硯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隨即放松下來。他“茫然”地側(cè)了側(cè)頭,風(fēng)帽陰影下的視線似乎“落”在她身上,又似乎穿透了她。他低沉地“嗯”了一聲,聲音依舊沙啞飄忽,任由她攙扶著。
主院“松濤苑”早已被重新收拾出來,一改半年前的冷清蕭瑟,熏了暖香,燃了上好的銀霜炭,暖意融融。沈青梧扶著謝硯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榻上坐下。謝老夫人亦步亦趨,心疼地看著兒子,連聲吩咐下人準(zhǔn)備熱水、湯藥、參茶。
“硯之,你受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謝老夫人抹著淚,又轉(zhuǎn)向沈青梧,語氣陡然變得嚴(yán)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青梧!從今兒起,你便搬回松濤苑,寸步不離地伺候硯之!這是你的本分,也是你贖罪的機會!若再讓硯之有半點閃失,我唯你是問!”
“罪”?沈青梧心中冷笑,面上卻恭順地垂下頭,聲音溫軟如初春的柳絮:“是,母親。兒媳定當(dāng)盡心竭力,侍奉夫君周全?!?她甚至微微福了福身,姿態(tài)謙卑到塵埃里。謝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又絮絮叨叨囑咐了幾句,才被王媽媽等人勸著回去休息了。
房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暖閣內(nèi)只剩下兩人,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空氣卻凝滯得如同結(jié)了冰。
沈青梧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她強迫自己走到榻邊,蹲下身,開始為謝硯脫去沾了雪泥和寒氣的大氅。動作輕柔,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
“夫君……讓妾身為您更衣吧?!彼桃夥啪徴Z速,讓聲音聽起來更顯溫婉體貼。手指觸碰到他冰冷的衣襟紐絆時,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細(xì)微的緊繃。
謝硯沒有拒絕,只是配合地抬起手臂,動作帶著一種遲滯的摸索感,仿佛真的目不能視。沈青梧屏住呼吸,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開他的外袍,一邊用眼角余光仔細(xì)觀察他的每一個細(xì)微反應(yīng)。他的指尖在摸索衣帶時,似乎“不經(jīng)意”地拂過她冰涼的手背,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麻癢和心悸——是試探嗎?
她強壓下甩開他手的沖動,聲音越發(fā)甜糯,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激動顫抖:“這半年來……妾身日夜誦經(jīng),祈求上蒼垂憐,讓夫君平安歸來……如今心愿得償,便是讓妾身立時死了,也是甘愿的……”?話語情深意切,眼神卻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瀾。她故意提到“誦經(jīng)”、“祈求”,仿佛要坐實自己這半年是如何“虔誠”地為他守節(jié)。
謝硯藏在風(fēng)帽陰影下的喉結(jié)似乎滾動了一下。他低沉地開口,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絲……刻意的茫然?“辛苦你了,青梧。這半年……府中一切可好?”
終于來了!沈青梧心中警鈴大作。這看似隨意的問候,是關(guān)心?還是試探府中是否有人泄露他假死的秘密?亦或是……想看看她這個“妻子”會如何描述他“死后”的世界?
她動作未停,為他脫下外袍,換上舒適的寢衣。聲音依舊溫柔似水,卻字斟句酌:“勞夫君掛念。府中……一切都好。母親雖悲痛,但一直強撐著打理家事。二叔二嬸也時常來探望寬慰母親。只是……”她頓了頓,語氣染上恰到好處的哀傷與自責(zé),“只是妾身無能,未能替夫君在母親膝前盡孝,反累母親憂心,實在是……罪該萬死?!?她將“罪該萬死”四個字說得極輕,帶著無盡的惶恐與自憐,巧妙地避開了自己真實的處境,將所有“過錯”攬在自己“無能”上。
謝硯沉默了片刻。沈青梧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覺到一道無形的、冰冷而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風(fēng)帽的遮擋,落在她的頭頂、頸項、乃至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上。這絕不是盲人應(yīng)有的視線!
“與你無關(guān)?!绷季茫啪従?fù)鲁鏊膫€字,聲音低沉,辨不出情緒。
這時,小丫鬟端著煎好的藥進來。黑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濃重的苦澀氣息。沈青梧接過藥碗,試了試溫度,用最柔和的嗓音道:“夫君,該用藥了?!?她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謝硯微微偏了偏頭,似乎在“尋找”勺子的位置。沈青梧耐心地引導(dǎo)著,將勺子穩(wěn)穩(wěn)地送到他唇邊。他順從地張口,咽下藥汁,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苦么?”沈青梧的聲音帶著一絲心疼的憐惜,如同對待一個脆弱的孩子,“妾身這里有蜜餞……”
“不必?!敝x硯打斷她,聲音恢復(fù)了些許清冷,“習(xí)慣了?!?/p>
喂藥的過程緩慢而煎熬。沈青梧全神貫注地扮演著溫柔賢妻,每一次抬手,每一次低語,都耗費著她巨大的心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謝硯每一次吞咽時喉結(jié)的滾動,每一次“無意”間觸碰她指尖的冰涼,以及那始終如影隨形、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注視”。
終于,一碗藥見了底。沈青梧剛放下碗,謝硯忽然抬起了手,動作帶著一種失焦的摸索,準(zhǔn)確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青梧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指尖的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禁錮感。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雷的巨響。
“夫君?”她強壓下驚駭,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被突然抓住的、恰到好處的羞澀和疑惑。
謝硯沒有松手,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他們交握的手腕處。風(fēng)帽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沉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這半年……你,當(dāng)真……不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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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被攥住的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究。沈青梧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那冰冷的指尖下隱隱作痛。謝硯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礫磨過心尖,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你,當(dāng)真……不苦么?”
苦?何止是苦!那是蝕骨焚心的恨,是日日夜夜浸在冰水里的絕望!沈青梧的心在咆哮,血液沖上頭頂,幾乎要沖破那層溫順的偽裝。她指甲深深掐進另一只手的掌心,用劇烈的疼痛提醒自己冷靜。
“夫君……”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抖,遮住了眼底瞬間翻涌的冰冷恨意。再抬眸時,眼中已蓄滿了一層薄薄的水光,聲音更是哽咽得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委屈后的釋然與深情:“能……能等到夫君回來,再多的苦……也、也變成了甜……”
她甚至微微用力,反手輕輕回握了一下他冰涼的手指,仿佛在汲取力量,又像是在傳遞她“無法言說”的思念與依賴。這個動作大膽而冒險,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試探。
謝硯的手指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沒有立刻松開,也沒有握得更緊。那無形的“視線”在她含淚帶笑的臉上停留了許久,久到沈青梧后背的冷汗幾乎浸透里衣。終于,他緩緩松開了手,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帶著濃重的疲憊:“累了,歇息吧?!?/p>
沈青梧如蒙大赦,立刻溫順地應(yīng)聲:“是。妾身就在外間守著,夫君若有不適,喚一聲便是?!?她替他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放下厚重的床帳,隔絕了榻上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她才敢背過身,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剛才那一刻,她感覺自己離暴露只有一線之隔。
接下來的日子,在一種詭異而緊繃的平靜中滑過。
沈青梧搬回了松濤苑,扮演著完美無缺的“賢妻”。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親自伺候謝硯洗漱更衣,為他布菜喂藥,用那刻意柔化、帶著無限溫情的嗓音,為他“描述”窗外的天氣、院中的景致、甚至新插瓶的梅花有幾朵。她的聲音,成了這暖閣里唯一的“色彩”,甜膩得如同浸了蜜的毒酒。
謝硯則像一個真正的盲人,沉默地接受著這一切。他行動遲緩,摸索物品時帶著一種生疏的笨拙,對光線的變化“毫無反應(yīng)”。他大部分時間都倚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或是讓沈青梧為他念一些“解悶”的閑書——多是些風(fēng)花雪月的詩詞歌賦,或是無關(guān)痛癢的地方志異。沈青梧念得字正腔圓,語調(diào)溫柔,大腦卻在飛速運轉(zhuǎn),捕捉著每一個可能的線索。
然而,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涌。
謝硯的歸來,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謝府深潭。最先坐不住的,是二房。
這日午后,二叔謝明遠(yuǎn)和二嬸王氏便帶著一臉“誠摯”的關(guān)切來了松濤苑。二嬸王氏嗓門洪亮,一進門就帶著夸張的驚喜:“哎喲,我的好侄兒!你可算是回來了!老天有眼??!可把我和你二叔擔(dān)心壞了!”她幾步走到榻前,作勢就要去拉謝硯的手。
沈青梧立刻“怯生生”地?fù)踉谥x硯身前半步,聲音柔柔弱弱地開口:“二嬸當(dāng)心,夫君他……眼睛不便,怕驚著?!?她巧妙地隔開了王氏的手,姿態(tài)恭敬卻帶著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