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大腦最溫柔的騙局。
它會把夏日傍晚的蟬鳴調得更清亮些,讓初戀的白襯衫永遠帶著陽光的味道,就連童年摔破膝蓋的疼,也悄悄裹上了一層糖霜——那些被反復咀嚼的片段,早就在神經元的突觸間悄悄改了模樣。
我們以為自己捧著完整的過往,其實不過是撿拾起被時間篩選過的碎片。有人困在被美化的回憶里不肯醒來,有人拼命想刪除某段記憶卻發(fā)現它早已長進了骨血。就像老相機里的膠卷,每一次沖印都會染上些新的劃痕,直到最后,連我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哪些是大腦為了自洽而補全的謊。
可正是這些不完美的記憶,拼湊出獨一無二的我們。它讓離散的瞬間有了重量,讓平凡的日子有了回甘,讓我們在無數個當下,都能循著熟悉的溫度找到來時的路。
或許不必追問記憶的真假,畢竟,我們就是被這些碎片喂養(yǎng)大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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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針,先于意識刺進鼻腔。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每一次顫動都帶著砂紙摩擦般的澀意。光線在視網膜上洇開一片模糊的白,像被水浸透的宣紙,過了很久,才慢慢凝出天花板的紋路——淺灰的格子,其中一塊有細微的裂痕,像條干涸的河。
耳邊先是持續(xù)的嗡鳴,像無數只蟬被悶在玻璃罐里。接著,有規(guī)律的“滴答”聲從這片混沌中浮出來,一下,又一下,敲在神經上。他想轉頭,卻發(fā)現脖頸像生了銹的合頁,只能帶動肩膀微微發(fā)顫,肌肉傳來鈍重的酸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沉睡時凝固了。
喉嚨干得發(fā)疼,像吞過一把沙。他試著動了動手指,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布料,是床單,帶著洗舊了的粗糙感。這觸感像個支點,猛地撬開一點意識的縫隙——我在哪里?
記憶是一片空白的雪原,只有零星的碎片在雪地里閃著光:刺眼的遠光燈,金屬扭曲的巨響,還有一只突然抓住他手腕的手,溫熱的,帶著汗?jié)竦酿つ仭@些碎片剛要拼湊,就被一陣尖銳的頭痛打散了。
他終于掀開一條眼縫,視線越過鼻尖,看到手背上扎著輸液針,透明的液體正順著軟管,一滴滴落進血管里。旁邊的心電監(jiān)護儀忽然跳了一下,發(fā)出短促的“嘀”聲,驚得他睫毛顫了顫。
“醒了?”一個模糊的女聲從遠處飄來,帶著些微的驚喜。
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只發(fā)出一陣嘶啞的氣音。口腔里像含著團棉花,干澀得讓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這動作牽扯到喉嚨,疼得他皺緊了眉。
窗外的天光漫進來,在他手背上投下一小片暖黃。他盯著那片光,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只是這片活著的感覺,帶著點不真實的鈍痛,像從別人的身體里借來的。
他閉著眼,指節(jié)用力攥緊了床單,試圖在混沌的腦海里抓住點什么。
那些畫面像被打碎的鏡子,散在一片白霧里。有雨夜方向盤的冰涼觸感,有誰在耳邊喊過一個名字(是他的嗎?聽不清),還有醫(yī)院走廊刺眼的白熾燈——可這些碎片互不相連,邊緣還帶著毛邊,像別人的故事硬塞進他的腦袋。
他努力想把碎片拼起來,頭卻像被塞進了不斷收緊的鐵箍,鈍痛順著太陽穴往下淌。剛才閃過的那只汗?jié)竦氖?,到底是誰的?車禍前他要去哪里?那些模糊的面孔,是親人還是陌生人?
記憶像個調皮的孩子,總在指尖溜走。他越是用力抓,那些片段就越是扭曲、褪色,最后只剩一片空洞的茫然。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些零散的畫面,是不是醫(yī)生說的“創(chuàng)傷后幻覺”?
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啞著嗓子低喃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眼神陌生的男人,真的是他嗎?為什么關于“自己”的一切,比窗外的云還要飄忽?
“我叫南梔,還記得我嗎?”她指尖輕輕轉著馬克杯,杯沿的熱氣模糊了睫毛。
“南梔……”
這個名字像一枚生銹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扎進太陽穴。他猛地按住額頭,指腹陷進松弛的皮膚里,試圖按住那陣翻涌的鈍痛。
腦海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驚動了,嘩啦啦碎成一片。有白得晃眼的梔子花海,風卷著甜香撲在臉上;有個模糊的背影蹲在花叢里,發(fā)尾沾著細碎的花瓣,喊他的聲音像浸了蜜,尾音輕輕往上挑。
可那背影一轉身,面孔就糊成了一團白霧。甜香突然變了味,混著消毒水的刺鼻氣息,還有玻璃破碎的脆響——他想抓住那只伸過來的手,指尖卻只撈到一片冰涼的空氣。
“呃……”他悶哼一聲,額角的青筋跳了跳。疼痛順著神經爬下去,連帶著后頸都繃緊了,像被人用鈍器反復敲打著。
“你怎么了?”旁邊的女聲帶著關切湊過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擺了擺手,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那個名字還在腦子里盤旋,每多念一遍,記憶的碎片就更鋒利一分,割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南梔……是誰?
這個問題剛冒出來,就被更劇烈的疼痛吞沒了。他只能死死閉著眼,任由那些破碎的畫面在黑暗里沖撞,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困獸。
“看來,實驗還是失敗了。”
“什么實驗?”
“呵,關于…你是誰的實驗。”實驗室的冷光燈照在她眼下的青黑上,昨夜熬紅的眼此刻更燙了。她記得沈溯昏迷前最后看她的眼神,記得他說“信你”時喉結滾動的弧度,可現在,那些被她親手植入的“安全記憶”像劣質的補丁,不僅沒蓋住舊傷,反而讓他每次聽到“南梔”這兩個字都痛得蜷縮。
“什么都不要問,如果能動的話,你可以走了。”
他用胳膊肘撐著床沿,肌肉的酸脹感順著骨骼爬上來,像拖著灌了鉛的鎖鏈。試了三次才把上半身撐起,后背抵在床頭時,一陣虛軟讓他喘了口氣,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
他就那么坐著,垂著眼看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之前連握拳都費勁的手指,此刻能慢慢蜷起,指甲修剪得整齊,只是指腹還帶著輸液留下的薄繭。
緩了片刻,他試著動了動腿。膝蓋彎到九十度時,傳來輕微的滯澀感,但已不再是之前那種撕裂般的疼。他深吸一口氣,將雙腿挪到床沿,腳掌觸到地板的瞬間,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顫,卻也清晰地傳來一種“腳踏實地”的實感。
他抬手按了按太陽穴,那陣尖銳的頭痛不知何時平息了些,只剩下淡淡的昏沉。記憶依舊是散的,但身體的反饋卻很明確——那些酸痛正在消退,力氣像潮水般一點點回攏。
他扶著床頭柜慢慢直起身,雖然還有些晃,但已經能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
窗外的風卷著葉聲進來,吹在他手腕上,竟有了些真實的溫度。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覺得,或許身體的復原,比那些混亂的記憶更先一步給了他答案。
他扶著墻站穩(wěn)的瞬間,沒有回頭。
輸液針拔掉的地方還貼著塊白色膠布,被他轉身的動作帶得卷了個邊。病房的門在身后“吱呀”響了一聲,他沒停,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敲出鈍重的回音,每一步都踩得很穩(wěn),像在刻意擺脫什么。
“對了,你叫沈溯?!蹦蠗d對著出門的男人喊了一聲。
“……哦?!笨諝饫镞€殘留著他身上消毒水與淡淡藥水混合的味道,可那味道追不上他下樓的腳步聲。就像那些被強行植入的記憶碎片,終究沒能絆住他要離開的腳步。
“失敗了啊……”她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風從半開的窗戶鉆進來,掀起她耳邊的碎發(fā),也吹來了遠處護士站隱約的說話聲。可她什么都聽不進去,眼里只有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像被她親手從記憶里裁剪掉的一塊,再也拼不回去了
實驗失敗,意味著沈溯的記憶全部都消失了,完全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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