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的秘密,像一層薄薄的陰影,卻意外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葉林秋沒有表現(xiàn)出恐懼或疏遠,反而對小螢更加呵護備至。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沉重的往事,用細碎的溫暖填補她生命里的空缺。
日子在小小的公寓里安穩(wěn)流淌,甜蜜得如同蜜糖。葉林秋會偷偷省下零花錢,在她生日時送她一條柔軟的粉色圍巾。小螢則在他模擬考失利時,默默煮好他最喜歡的皮蛋瘦肉粥,笨拙地安慰:“下次……下次一定行?!?他會給她講學(xué)校里有趣的瑣事,她會安靜地聽著,眼睛亮晶晶的。他會在過馬路時,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掌心相貼的溫度,讓兩顆年輕的心跳悄然加速。
一種純粹而熾熱的情愫,在朝夕相處中破土而出,茁壯生長。他們像兩只相互依偎取暖的幼獸,在對方身上找到了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和溫暖。那個“家”字,不再只是一個住所,而是充滿了飯菜香、書本氣、低聲笑語和無聲陪伴的港灣。
日子像裹了蜜糖,在小小的公寓里流淌。葉林秋覺得,洛流螢就是上天賜予他灰暗青春的一束光,微小卻足以照亮所有角落。他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從未想過命運早已在甜蜜的表象下,埋下了冰冷的鍘刀。
細微的變化,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現(xiàn)。
小螢的胃口似乎變小了。葉林秋省下零花錢買給她的糖炒栗子,她只吃幾顆就推說飽了。她本就單薄的身體,似乎更清減了些,穿著葉林秋給她買的稍大一號的毛衣,空蕩蕩的,鎖骨伶仃得讓人心疼。她的臉色也時常帶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即使在暖和的室內(nèi),指尖也總是微涼。
最明顯的是疲憊。她有時會靠在沙發(fā)上,看著葉林秋寫作業(yè),看著看著,眼皮就沉重地耷拉下來,呼吸變得清淺綿長。葉林秋給她蓋毯子時,會發(fā)現(xiàn)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小螢,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跟店長說說,少排點夜班?” 葉林秋心疼地撫過她微涼的臉頰。
小螢總是立刻強打精神,擠出一個笑容:“沒有,阿秋??赡苁恰禾靵砹?,有點‘春困’?!?她試圖用新學(xué)的詞匯掩飾。
但一次深夜,葉林秋被壓抑的呻吟驚醒。他看見小螢蜷縮在沙發(fā)角落,身體微微顫抖,一只手死死按著腰腹的位置,額頭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發(fā)白。
“小螢!” 葉林秋沖過去,心瞬間揪緊,“怎么了?哪里疼?”
“沒……沒事……” 小螢的聲音虛弱而顫抖,試圖推開他檢查的手,“老傷……有點……抽筋……”
“不行!必須去醫(yī)院!” 葉林秋這次異常堅決,不容分說地將她抱起來。小螢的掙扎微弱無力,身體輕得讓他心驚。
醫(yī)院的燈光慘白而冰冷,消毒水的氣味刺鼻。等待檢查結(jié)果的時間,漫長得像一個世紀。葉林秋緊緊握著小螢冰涼的手,看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住他的心臟。
醫(yī)生拿著厚厚的報告單走出來,表情凝重。葉林秋的心沉到了谷底。
“洛流螢家屬?” 醫(yī)生看向葉林秋。
“我……我是!” 葉林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職業(yè)性的沉重:“情況不太好。初步診斷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而且……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已經(jīng)……廣泛浸潤。她的極度貧血、骨痛、乏力、皮下淤青……都是典型癥狀?!?/p>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葉林秋的耳朵里。白血?。客砥??廣泛浸潤?這些詞像天方夜譚,卻又帶著判決書般的殘酷。
“不可能……醫(yī)生,是不是弄錯了?她才多大……” 葉林秋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絕望的祈求。
醫(yī)生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們也很遺憾。她這個年紀……本應(yīng)是高治愈率的類型,但她的病程發(fā)展非常隱匿且迅猛,加上之前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可能的舊傷影響,身體底子太差……目前的情況,常規(guī)化療效果……恐怕非常有限,風(fēng)險極高。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什么心理準備?失去她的準備嗎?!
葉林秋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陣陣發(fā)黑。他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墻壁才沒倒下。他看向長椅上蜷縮著的小螢,她似乎從醫(yī)生凝重的表情和葉林秋瞬間慘白的臉上明白了什么,清澈的眼睛里沒有意外,只有一種近乎認命的、深沉的悲傷和……對葉林秋的心疼。
“阿秋……” 她輕輕喚他,聲音微弱。
葉林秋沖過去,緊緊抱住她,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滾燙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滴落在她冰涼的發(fā)間?!安粫摹∥灐粫摹覀儞Q醫(yī)院!找最好的醫(yī)生!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他語無倫次,像是在說服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小螢靠在他懷里,冰涼的手輕輕回抱住他顫抖的身體,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鞍⑶铩瓌e哭……”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我……有點累了……我們回家……好不好?我想……在家……”
最終,他們還是回到了那個充滿兩人回憶的小公寓。醫(yī)院給出的方案是姑息治療,以減輕痛苦為主。葉林秋的世界,從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刻起,就從溫暖的春天驟然跌入了凜冽的深秋。他請了長假,寸步不離地守著小螢。他笨拙地學(xué)著照顧病人,喂她喝粥,給她擦身,在她被病痛折磨得蜷縮起來時,緊緊抱著她,一遍遍說著“我在”。
小螢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疼痛越來越頻繁劇烈,止痛藥的效果也越來越弱。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
在一個同樣被暖金色夕陽籠罩的黃昏,小螢難得地清醒著,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讓葉林秋把她抱到窗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那輪巨大、正在緩緩沉淪的落日。夕陽的光給她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暖色,卻更襯得她形銷骨立,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隨風(fēng)而逝。
葉林秋蹲在她身邊,緊緊握著她瘦得只剩骨頭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生怕錯過一絲一毫。他知道,這可能是……回光返照。
“阿秋,” 小螢的聲音很輕,很飄,像一陣隨時會散的風(fēng),她微微側(cè)過頭,清澈的眼眸映著晚霞,也映著他布滿血絲、寫滿絕望的臉,“你看,太陽……又要落下了?!?/p>
葉林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無法呼吸。他用力回握她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么。
“我……還是好害怕太陽落下的時候?!?小螢的目光重新投向落日,那輪火球只剩下小半,正急速沉淪,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對光明的無限眷戀,“怕……它落下,黑暗就來了……怕……再也看不到……阿秋了……”
“不怕!” 葉林秋的聲音破碎而嘶啞,帶著泣音,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試圖用聲音驅(qū)散那即將降臨的永夜,“小螢不怕!太陽明天……明天一定會升起來的!你看著我!燈!燈也亮著!你看??!” 他慌亂地指著屋里溫暖的燈光,又用力地、近乎絕望地晃著兩人交握的手,“我在這里!我會一直在這里!我們說好的!燈永遠為你亮著!永遠!永遠?。 ?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小螢看著他悲痛欲絕的樣子,嘴角努力想彎起一個安撫的弧度,卻顯得那么力不從心。她眼中充滿了無盡的眷戀、不舍,以及……一種深沉的決絕。她抬起另一只冰涼的手,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摸向自己頸間那條從不離身的鐵項鏈。她將它取下來,冰冷的鐵鏈躺在她枯瘦的掌心,那幾點深褐色的暗漬在夕陽的血色光芒下,仿佛活了過來,散發(fā)著幽幽的紅光。
“阿秋……”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眼神開始渙散,卻死死地、用盡最后力氣聚焦在葉林秋臉上,“約定……你答應(yīng)過我的……” 她將項鏈塞進他顫抖的手中,冰冷刺骨,“用……你的血……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帶著最后的、卑微的祈求,“就……看看你……過得好……我就……安心了……一定……要……”
這就是她反復(fù)強調(diào)的“約定”!在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此刻,她最深的執(zhí)念,竟然是要通過這條詭異的項鏈,“看看”他!葉林秋心如刀絞,巨大的悲痛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撕裂。他看著她眼中那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那是對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請求!
“好!好!我答應(yīng)你!我這就……” 葉林秋語無倫次,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攥住項鏈,另一只手慌亂地四處摸索,目光鎖定了茶幾上的水果刀。他抓起刀,鋒利的刀刃在夕陽余暉下閃過寒光。他毫不猶豫地將刀尖對準自己的指尖——只要能讓她安心,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劃破手指算什么!
就在刀尖即將刺破皮膚的剎那!
“呃……” 小螢的身體猛地一顫,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而輕微的抽氣。她原本努力睜著、盛滿眷戀和哀求的眼睛,在葉林秋絕望的注視下,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變得空洞、灰暗。她微微張著嘴,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再也沒有了任何聲息。那只被他緊握的手,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力氣,變得綿軟。
時間,凝固了。
水果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葉林秋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他呆呆地看著懷里的人,看著她依舊睜著卻再無神采的眼睛,看著她失去所有血色、平靜得近乎安詳?shù)哪橗?。溫暖的夕陽余暉落在她身上,卻再也帶不來一絲暖意。
“小……螢?” 他試探著,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帶著極致的恐懼和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小螢?你……你別睡……你看,我還沒……還沒讓你‘看’我呢……我們……約定……” 他的聲音哽住,巨大的、滅頂?shù)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沒有回應(yīng)。只有一片死寂。窗外夕陽的最后一絲光芒也被黑暗吞噬。屋內(nèi)的燈光依舊亮著,努力地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暈,卻再也照不進她冰冷的身體,再也無法驅(qū)散葉林秋心中驟然降臨的、永恒的寒冬。
她死了。
在他即將履行約定的前一刻,在他即將用血為她開啟那扇“相見”之門的瞬間……她永遠地離開了。
那個關(guān)于“日落”的恐懼,終究成了無法挽回的現(xiàn)實。太陽落下,帶走了他世界里最后一縷微弱的螢火。他的流螢……熄滅了。
“啊——?。?!”
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凄厲絕望的哀嚎,終于沖破了葉林秋被堵住的喉嚨,撕裂了公寓里死寂的空氣。他緊緊抱著小螢迅速冰冷、僵硬的身體,崩潰地慟哭,淚水洶涌,渾身劇烈地顫抖。世界在他眼前崩塌、旋轉(zhuǎn),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
為什么?!為什么連這最后一面……都不讓他給她?!為什么連這最后的約定……都無法實現(xiàn)?!巨大的痛苦和失去的空洞感幾乎將他撕碎。
他顫抖的手,無意識地、死死地攥緊了那條從小螢手中滑落、此刻躺在他掌心的冰冷項鏈。那粗糙的鐵質(zhì),那幾點深褐色的、仿佛在無聲嘲笑著他的暗漬,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皮膚。
就在指尖觸碰到那冰冷鐵鏈的瞬間,一個瘋狂、絕望、帶著毀滅氣息的念頭,如同地獄的烈火,瞬間點燃了他所有的悲痛和理智——她沒能等到他的血來見她……
那他,就用他的血,去見她!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之火,吞噬了一切。他看著小螢安詳卻冰冷的睡顏,看著那條象征著不祥與執(zhí)念的項鏈,布滿淚痕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扭曲的、混合著極致悲痛與瘋狂決絕的笑容。
約定……還沒完成。
他會完成它。
用他的血,用他的命,去完成它!
哪怕只能見一面,哪怕只是虛幻的影子……他也要見她!他要告訴她,他過得不好,一點也不好!沒有她,他的世界只剩下深秋,再無春日!
葉林秋緊緊攥著那條冰冷的項鏈,如同攥著通往幽冥的唯一鑰匙。流螢已逝,秋葉將焚。他要用自己的生命為薪柴,去點燃那黑暗深處,短暫重逢的、虛幻而致命的微光。他的世界,從這一刻起,正式進入了萬物凋零、只為追尋那一縷逝去螢火的肅殺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