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棠》第一章 寒塘我叫逯菲菲,出生在大宋景祐三年的深秋。母親說我落地那天,
狂風(fēng)卷著暴雨砸壞了院里的石榴樹,父親剛買的良種馬半夜驚了廄,
族里的老巫顫巍巍摸著胡須,說這是災(zāi)星降世,會克死至親。我對這些沒有記憶,
只記得五歲前的日子都在城西的破院里度過。養(yǎng)我的劉嬤嬤總愛坐在門檻上納鞋底,
陽光透過她花白的頭發(fā),在我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她的手布滿老繭,卻總在我凍得發(fā)抖時,
把我攬進(jìn)懷里焐著。她從不提我的爹娘,只在我夜里哭著要糖吃時,
從懷里摸出塊硬邦邦的麥芽糖,那甜味能甜到夢里。直到那天,
兩個穿著綢緞衣裳的人站在院門口。男人面無表情,腰間的玉佩隨著腳步輕晃,
是父親逯承宗;女人用帕子捂著臉,珠翠在鬢邊顫動,是母親沈氏。
劉嬤嬤把我推到他們面前,粗糙的手在我頭頂揉了揉,聲音發(fā)啞:“去吧,回你家了。
”我攥著嬤嬤塞給我的麥芽糖,糖渣硌在掌心,怯生生地跟著他們上了馬車。
車簾外的世界越來越繁華,青石板路敲打著車輪,最終停在一座朱門大院前,
牌匾上“逯府”兩個字燙得人眼睛發(fā)疼??邕M(jìn)門檻時,我被門檻絆倒,額頭磕在石階上,
血順著眉骨往下流。母親尖叫著躲遠(yuǎn),父親皺眉踢開我的手:“果然是喪門星,進(jìn)門就見血。
”正廳里坐著個和我一般高的女孩,穿著藕荷色羅裙,頭發(fā)梳得光溜溜,插著珍珠步搖。
她好奇地打量我,像看一只掉進(jìn)金盆里的泥猴。母親拉過她,
聲音瞬間柔得能滴出水:“如初,這是你妹妹,以后叫菲菲?!卞秩绯?,我的雙胞胎姐姐。
她生來便占盡了所有好運——母親說她落地時院里的牡丹開得正盛,
父親說她哭聲洪亮是旺家的征兆。而我,從記事起就活在“災(zāi)星”的陰影里?;馗蟮娜兆樱?/p>
我像個多余的影子。吃飯時我得等所有人吃完,
才能去廚房找些殘羹冷炙;夜里就睡在柴房的稻草堆上,聽著老鼠窸窣的聲響發(fā)抖。
母親從不叫我的名字,只喊“那個丫頭”,父親見了我總繞道走,
仿佛我的目光會沾污他的官服。只有逯如初,偶爾會偷偷給我送點心。
她把桂花糕塞到我手里,笑得眉眼彎彎:“菲菲,這個好吃。”可轉(zhuǎn)頭她就會告訴母親,
說我偷了她的點心。母親拿著藤條抽我時,她就站在一旁,用帕子捂著嘴偷笑。我漸漸明白,
在這里,連糖都是苦的。第二章 紅妝這樣的日子過了八年,我長到十三歲。這年冬天,
京城里飄起了第一場雪,我正在院里掃雪,聽見正廳傳來父親和母親的爭執(zhí)聲。
“那白家小子是什么性子?戰(zhàn)場殺出來的煞神,聽說房里的丫鬟沒活過三個月的!
如初是我們的心頭肉,怎么能嫁給他?”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
父親壓低聲音:“你以為我愿意?當(dāng)年白家老爺子戰(zhàn)死沙場,朝廷查案時咱家出過力,
如今白家勢大,白霖手握兵權(quán),他點名要娶咱家女兒沖喜,誰敢不應(yīng)?再說……”他頓了頓,
“菲菲不是正好在嗎?”我的掃帚“哐當(dāng)”掉在地上。三日后,
母親破天荒叫人給我換上了新衣裳,是件半舊的石榴紅襦裙,針腳粗糙,料子磨得皮膚發(fā)疼。
她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在掂量一件貨物:“菲菲,你姐姐身子弱,嫁去白家怕是熬不住。
你替她嫁過去,以后爹娘不會虧待你。”我看著她鬢邊的珍珠,
想起劉嬤嬤臨走時說的話:“丫頭,人心是暖的,可有些人的心,比寒塘的冰還硬。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在逯府,我從來沒有說“不”的資格?;槠诙ǖ脗}促,
沒有三媒六聘,沒有十里紅妝。我被塞進(jìn)一頂小轎,連蓋頭都是借的,
轎簾上的繡花早已磨得看不清模樣。轎子搖搖晃晃穿過京城的街道,我掀起轎簾一角,
看見百姓們對著轎子指指點點,說這是白家為了沖喜娶的平民女。白家府邸比逯府大得多,
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氣。朱紅大門敞開,不見喜娘,不見鼓樂,
只有幾個面無表情的仆役站在兩側(cè)。轎子直接抬進(jìn)了后院,停在一間偏僻的院落前,
匾額上寫著“霜棠院”,院里的海棠樹落滿了雪,枝椏光禿禿的,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
一個穿著玄色錦袍的男人站在廊下,身形挺拔,眉眼深邃,只是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他應(yīng)該就是白霖,那個傳聞中殺人如麻的少年將軍?!疤нM(jìn)來?!彼穆曇魶]有一絲溫度。
仆役掀開轎簾,我踩著冰冷的地面下來,裙擺沾了雪,凍得我打了個寒顫。
他上下掃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諷:“逯家倒是會算計,
把個上不得臺面的丫頭推出來應(yīng)付我?!蔽业椭^,指甲掐進(jìn)掌心。
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把我的骨頭捏碎:“抬起頭來。”我被迫抬頭,
撞進(jìn)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里面沒有新郎的溫情,只有厭惡和冰冷的審視。“記住你的身份,
”他松開手,語氣殘忍,“你不是白家少夫人,只是我買回來的消遣玩意兒。
別妄想任何不屬于你的東西,包括我的眼神。”那晚,他沒有進(jìn)房。我坐在冰冷的床榻上,
聽著窗外風(fēng)雪呼嘯,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我被丫鬟叫醒,說是要去給老夫人請安。
走到正廳,卻見白霖正陪著一位鬢發(fā)花白的老夫人說話,他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溫和,
可當(dāng)他看見我時,那溫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斑@就是你娶的媳婦?”老夫人打量著我,
眼神里帶著疑惑。白霖端起茶杯,語氣平淡:“不過是個伺候人的,母親不必放在心上。
”我的臉?biāo)查g燒得滾燙,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請安的規(guī)矩繁瑣,我笨手笨腳總出錯,
白霖坐在一旁,冷眼看著仆役呵斥我,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氐剿脑?,
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丫鬟仆役早已得了吩咐,對我極盡刻薄。飯菜是餿的,炭火是濕的,
冬天里連件厚實的棉衣都不給我。我白天要做繁重的活計,晚上還要被白霖叫來“伺候”。
他總愛在深夜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把我叫到書房。有時讓我站在一旁磨墨,
一站就是幾個時辰;有時拿著書卷,讓我一字一句讀給他聽,
讀錯一個字就用戒尺打我的手心;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的冰冷像刀子,
凌遲著我的心。“你爹娘把你賣了多少銀子?”一次他喝醉了,捏著我的手腕問,
力道大得讓我?guī)缀趼錅I。我咬著唇,沒敢回答。他冷笑一聲:“也是,像你這樣的災(zāi)星,
白送都嫌晦氣。”我知道他恨逯家,恨當(dāng)年逯家在白家落難時落井下石。可我也是受害者,
為什么要把所有的恨意都潑在我身上?那天夜里,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想起劉嬤嬤,
想起破院里的陽光和麥芽糖。如果能回去,哪怕一輩子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第三章 微光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到了開春。院里的海棠樹抽出新芽,
嫩綠的葉子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我的手心被戒尺打得結(jié)了痂,又在干活時磨破,反復(fù)幾次,
留下了厚厚的繭子。白霖對我的態(tài)度依舊冰冷,卻在細(xì)微處悄悄有了變化。
三月初的一個傍晚,我正在廚房刷洗他換下的衣物,皂角水凍得我手指通紅。
他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看著我凍得發(fā)僵的手,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第二日,
庫房的仆役就送來一筐炭火,說是將軍吩咐給霜棠院添的。我看著跳動的火苗,
心里第一次有了絲暖意,卻又不敢多想——或許只是他嫌我凍病了沒人伺候。
他依舊常把我叫到書房,卻不再讓我整夜站著磨墨。有次我累得打盹,額頭差點磕到硯臺,
他伸手扶住了我。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來,燙得我瞬間清醒,慌忙退開。他收回手,
若無其事地翻著書卷,耳根卻悄悄泛紅。四月里他生了場風(fēng)寒,高燒不退,
府里的大夫束手無策。老夫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下人們卻都怕他平日里的威嚴(yán),沒人敢近身伺候。
我硬著頭皮端了藥進(jìn)去,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干裂,沒了往日的戾氣。
我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把藥碗遞到他嘴邊,他竟沒有推拒,一口口喝了下去。
夜里我守在床邊,聽見他囈語不斷,說的都是邊關(guān)的戰(zhàn)事,說的是“爹,兒子沒護(hù)住您”。
我這才知道,他的冰冷背后藏著這么多傷痛。我悄悄擰了熱帕子,想給他擦臉,
剛碰到他的額頭,他就猛地睜開眼,抓住我的手腕?!罢l讓你碰我?”他聲音沙啞,
眼神卻沒了往日的兇狠?!皩④姡鸁脜柡Α蔽逸p聲說。他盯著我看了半晌,
慢慢松開手,重新閉上眼:“接著擦吧。”那夜我守了他整整一夜,天亮?xí)r他燒退了些,
看著我眼下的青黑,竟說了句:“下去歇著吧?!弊阅且院?,他待我柔和了許多。
他會問我院里的海棠花開了多少,會讓廚房給我做些熱乎的吃食,甚至在我被老仆刁難時,
冷冷地說一句“她是我房里的人,輪不到你教訓(xùn)”。七月初七那天,他從軍營回來,
手里拿著支銀簪,簪頭是朵小小的海棠花。他把簪子放在桌上,語氣生硬:“街上順手買的,
你……戴著玩吧?!蔽夷闷痿⒆?,銀簪冰涼,卻燙得我心頭發(fā)熱。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插在發(fā)間,他看著我,眼神溫柔得像月光,輕聲說:“很好看?!蹦峭?,
他第一次留在了我的房里。沒有嘲諷,沒有羞辱,他只是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
輕聲說:“菲菲,以后我護(hù)著你?!蔽铱吭谒麘牙铮犞辛Φ男奶?,眼淚無聲地滑落。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溫暖,像寒塘里的冰終于等到了春天。
他開始帶我出席府里的家宴,雖然依舊沉默,卻會在我被人輕視時,不動聲色地維護(hù)我。
老夫人看出了他的心意,私下里拉著我的手說:“好孩子,過去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