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泥漿裹挾著粘稠的暗紅,漫過蘇硯腳踝時,如同億萬只冰冷的蛭蟲在啃噬。每一寸挪動都牽起沉重的粘滯感,泥沼深處,無數(shù)肉眼難辨的細密觸須正瘋狂鉆撓著護體靈罡,試圖侵入毛孔。淡金色的筑基后期靈罡在體表明滅不定,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表面細密的泡沫如同沸騰,卻依舊擋不住那股鉆透骨髓的陰寒腐蝕。
“三里…只剩三里……”蘇硯的目光穿透翻涌的瘴霧,死死鎖定血沼對岸那片沉如山岳的陰影——亡者回廊的真正入口。身后十里外,無形的枷鎖已然收緊。天道宗那位坐鎮(zhèn)的金丹長老雖未親身降臨,其布下的“鎖靈大陣”卻已將此方天地化作靈力泥潭。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不僅是劇毒瘴氣,更有粘稠如膠的污濁靈力,沉甸甸地壓在丹田之上,連運轉(zhuǎn)都變得艱澀。
腳下一絆,他低頭看去。慘白的骸骨半埋于污濁的暗紅泥沼中,被污濁的泥漿半掩半露。鎖鏈的深痕刻在骨上,空洞的眼窩無聲凝望。這些,是黑礦無數(shù)礦工的殘軀,被追魂衛(wèi)當作餌料拋入血沼喂食蝕骨蟲,卻因死氣過于濃烈,連那些貪婪的妖蟲都無法徹底吞噬干凈。
“安息吧,同路者?!碧K硯低語,并非憐憫,而是同病相憐的冰冷共鳴。他凝神催動《九幽引魂訣》的入門心法,丹田內(nèi)灰白色的“墟”力不再狂暴奔騰,而是化作涓涓細流,帶著同源的死寂氣息,緩緩注入腳下污濁的大地。
嗡——!
血沼驟然沸騰!并非熱浪,而是陰寒刺骨的死氣洪流被引動!散落各處的頭骨、肋骨、臂骨、腿骨……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牽引,在暗紅的泥漿中自行飛旋、碰撞、咬合!令人牙酸的“咔嚓”聲不絕于耳,僅僅數(shù)息,一艘猙獰而古樸的骸骨之舟破開泥沼,浮現(xiàn)于蘇硯面前!
舟長三丈,船體由無數(shù)粗大的脊椎骨緊密絞合而成,森白中透著經(jīng)年血污浸染的暗褐。船頭,七顆大小不一的頭骨壘成尖塔,空洞的眼窩深處,幽綠色的魂火無聲燃起,成為這片血色天地唯一的光源。船尾,一根粗壯的尾椎骨斜斜探出泥沼,如同天然的舵槳。整艘骨舟,散發(fā)著濃烈到化不開的怨毒與死寂,每一根骨頭都在訴說著被碾碎、被拋棄的滔天恨意。
這股恨意,竟與蘇硯丹田內(nèi)的“墟”力產(chǎn)生了深沉的共鳴!無需刻意操控,當他足尖點在那冰涼的脊椎骨船身時,骨舟微微一顫,船頭七顆頭顱的顴骨竟同時裂開,如同在無聲咆哮!
“起!”
蘇硯一聲低喝。骨舟應(yīng)聲而動,破開粘稠如血的泥沼,速度不快,卻帶著一股沉凝的決絕,遠超人力跋涉。
泥漿翻涌的嗚咽聲中,蘇硯的識海被強行灌入破碎的潮汐。不再是清晰的畫面,而是灼痛靈魂的碎片:
礦洞的窒息: 巨石轟然砸落的瞬間,肺葉里最后一絲空氣被擠出的絕望;
鞭影與鎖鏈: 鋼鞭撕裂皮肉的炸響,玄鐵鎖鏈嵌入腕骨的冰冷觸感;
血染的族徽: 沖天火光映照下,一面繡著古老星辰與斷劍圖案的旗幟在血泊中燃燒,旗角處,一個模糊卻威嚴的“蘇”字一閃而滅!這圖騰,竟與他右臂石化詛咒深處偶爾浮現(xiàn)的印記,一模一樣!
心臟如同被無形的冰錐狠狠貫穿!蘇硯身體劇震,險些從骨舟上跌落。他死死抓住一根突出的肋骨,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蘇……蘇家?!”他猛地低頭,目光掃過船身那些扭曲的骸骨。難道這些被當作垃圾拋棄的礦奴骸骨,竟與自己那被抹去的血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黑礦三年,他從未想過,腳下踐踏的泥土里,或許就埋著自己同族先輩的枯骨!天道宗!這血海深仇,早已浸透骨髓!
就在心神劇震的剎那——
轟隆?。?!
前方數(shù)十丈外的血沼如同炸開!粘稠的暗紅泥漿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掀起百丈高的巨浪!浪濤之中,一只覆蓋著厚重墨綠色鱗片、足有磨盤大小的巨爪撕裂泥幕,挾著令人神魂凍結(jié)的腥風,遮天蔽日般朝著骨舟狠狠拍下!爪風未至,那蘊含的恐怖威壓已讓骨舟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船體表面甚至浮現(xiàn)細微裂痕!
蝕骨蛟龍! 血沼孕育的霸主,以吞噬亡魂與修士靈力為生的兇物,其威堪比筑基后期巔峰!
死亡陰影當頭罩下,蘇硯眼中卻爆發(fā)出比血沼更猩紅的厲芒!新仇舊恨在這一刻化作焚天之怒!
“孽畜!安敢阻我歸墟之路!”他不再是被動防御的獵物。足尖在脊椎骨船身重重一踏,磅礴的“墟”力如同決堤的冥河,瘋狂注入骨舟核心!
“吼——!”船頭七顆頭骨猛地張大下顎,無聲的尖嘯化為實質(zhì)!七道凝練到極致的漆黑死氣噴涌而出,遇風即燃,化作漫天燃燒著幽綠魂火的慘白骨針,如同被億萬怨魂驅(qū)使,精準無比地攢射向蛟龍那雙燈籠大小的猩紅豎瞳!
噗!噗!噗!
墨綠色的腥血混雜著渾濁的粘液從蛟龍眼眶中爆開!劇痛讓這兇物發(fā)出震碎耳膜的嘶吼,拍落的巨爪不由得一滯,龐大的身軀在泥沼中瘋狂扭動,掀起滔天血浪!
“就是此刻!”蘇硯豈會放過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戰(zhàn)機?心念狂催,骨舟兩側(cè)數(shù)十根粗長的肋骨如同收到敕令的刀鋒,猛地向外彈射、豎立!根根肋骨末端閃爍著金屬般的寒芒,化作一柄柄巨大的骨刃!骨舟借著蛟龍因劇痛仰頭暴露咽喉要害的瞬間,如同離弦的死亡之箭,狠狠撞入其防御空門!
“裂!”
蘇硯石化的右臂高高舉起,暗金色的《月華妖典》經(jīng)脈紋路在石質(zhì)皮膚下瘋狂流轉(zhuǎn),將全身力量與“墟”力壓縮至拳鋒!拳未至,壓縮到極致的拳罡已撕裂空氣,發(fā)出刺耳的尖嘯!
轟——咔嚓!?。?/p>
凝聚了蘇硯怒火與骨舟兇威的一拳,結(jié)結(jié)實實轟在蛟龍相對脆弱的頸下逆鱗處!足以抵擋法寶轟擊的墨綠鱗片應(yīng)聲碎裂!骨刃組成的死亡之翼緊隨其后,如同鍘刀般狠狠切入撕裂的傷口!
“嗷——?。?!”蛟龍痛徹心扉的慘嚎撼動整片血沼!墨綠色的血液如同瀑布般噴涌而出,澆淋在森白的骨舟之上!
異變陡生!
那些沾染了蛟龍毒血的骸骨,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惡鬼,竟發(fā)出貪婪的吮吸聲!墨綠色的血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骸骨吞噬、吸收!原本慘白的骨色,迅速泛起一層邪異而厚重的暗紅血光,如同被血玉浸透!骨舟的氣息節(jié)節(jié)攀升,表面的裂痕瞬間彌合,甚至變得更加堅固猙獰!
“以孽畜之血,祭我歸墟之舟!殺!”蘇硯戰(zhàn)意沸騰,感受到骨舟傳來的狂暴力量與同仇敵愾的意志。他不再是一個人戰(zhàn)斗!
船身上,無數(shù)鑲嵌的指骨、趾骨紛紛自行脫落,懸浮于空,化作一支支淬著暗紅血芒的骨箭!隨著蘇硯心念所指,箭雨如蝗,鋪天蓋地射向蛟龍因劇痛而暴露的柔軟腹部!
蝕骨蛟龍徹底瘋狂,巨尾裹挾著萬鈞之力,如同倒塌的山脈橫掃而來,要將這該死的骨舟連同上面的螻蟻一同碾碎!
“御!”蘇硯厲喝。骨舟中段,數(shù)十根粗壯的腿骨、臂骨瞬間脫離原位,凌空交錯、層疊,頃刻間在舟側(cè)豎起一道布滿尖刺的森白骨墻!
砰——?。?!
蛟龍巨尾狠狠砸在骨墻之上!骨刺斷裂紛飛,骨墻劇烈凹陷,卻終究沒有被完全摧毀!巨大的反震之力讓骨舟橫移數(shù)十丈,泥漿飛濺,卻也堪堪避過了粉身碎骨的厄運!
這場在血色泥沼中展開的生死搏殺,慘烈而膠著,足足持續(xù)了一炷香之久。骸骨飛濺,毒血橫流。蘇硯的靈力與“墟”力幾近枯竭,石化的右臂裂紋蔓延,傳來撕裂般的痛楚。骨舟也破損不堪。但蝕骨蛟龍更慘,周身遍布深可見骨的傷口,墨綠色的血液幾乎染紅了小半片血沼,氣息萎靡到了極點。
最后一擊!蘇硯眼中血芒爆射,將殘存的最后一絲“墟”力與《星殞鍛體訣》引動的肉身蠻力,盡數(shù)灌注于那艘與他血脈相連的骨舟!
“以我之血,燃盡殘軀!歸墟引渡,破障——!”
轟!?。?/p>
骨舟如同燃燒的血色流星,船頭七顆燃燒著魂火的頭骨化作最鋒利的撞角,攜著蘇硯一往無前的決死意志,狠狠撞向蝕骨蛟龍那早已破碎不堪的咽喉要害!
咔嚓——!噗嗤——!
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骼碎裂與血肉撕裂聲同時響起!骨舟的撞角深深貫入蛟龍咽喉,一路勢如破竹,直至沒柄!蛟龍龐大身軀的掙扎戛然而止,猩紅的豎瞳瞬間失去所有神采,只余下無盡的空洞與……一絲被強行抹去靈智的麻木!
就在這蛟龍生機徹底斷絕的瞬間,蘇硯透過那破碎的咽喉,看到了它體內(nèi)深處,一塊嵌在血肉核心、正緩緩失去光芒的玄鐵令牌!令牌之上,“天道”兩個冰冷的篆字,如同烙印,刺入他的瞳孔!
“天道飼妖……以人飼妖!”無邊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蘇硯沸騰的血液。真相遠比想象更殘酷!這守護血沼的兇物,竟是天道宗以無數(shù)礦奴精血與污濁靈力為飼料,刻意培育出的看門惡犬!以同族血肉,鑄就阻擋后來者的屏障!此等行徑,禽獸不如!
蝕骨蛟龍龐大的尸骸緩緩沉入無邊的血沼,墨綠色的血液暈染開來。骨舟懸浮于血沼之上,船身吞噬了蛟龍精血后泛起的暗紅血光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fā)熾盛!那些暗紅的光華在森白的骨頭上急速流淌、匯聚,最終在船體中央的幾根主龍骨上,交織、勾勒出一個繁復、古老、散發(fā)著深邃幽冥氣息的完整陣圖!
陣圖成型的剎那,一股遠比血沼死氣精純百倍、磅礴千倍的幽冥之力轟然爆發(fā)!如同沉睡萬載的冥府之門被叩開一絲縫隙!這股力量無視蘇硯的意志,瘋狂涌入他干涸的經(jīng)脈與丹田!
“呃啊——!”蘇硯仰天長嘯,并非痛苦,而是力量被強行灌注的極致膨脹感!筑基后期的瓶頸在這股源自幽冥本源的偉力沖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竟開始松動、拓寬!消耗殆盡的靈力與“墟”力瞬間補滿,甚至更勝從前!更讓他心神劇震的是,腦海中關(guān)于《九幽引魂訣》的諸多晦澀之處,竟在這陣圖顯現(xiàn)的瞬間豁然開朗!
幽冥控尸陣! 這骨舟不僅是渡沼之器,更是傳承之鑰!是無數(shù)代隕落于此的逆命者,以自身骸骨為碑,銘刻下的反抗火種!
骨舟無需催動,載著明悟的蘇硯,以遠超之前數(shù)倍的速度,破開血浪,直抵彼岸!亡者回廊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入口,已在眼前。濃得化不開的灰白色死氣如同實質(zhì)的帷幕,從中彌漫而出,僅僅是靠近,蘇硯左鎖骨下的“墟”字烙印便發(fā)出灼熱的共鳴,貪婪地吸收著這同源的力量。
骨舟穩(wěn)穩(wěn)靠岸。就在蘇硯踏上堅實而冰冷的黑色巖石的剎那,身后的骨舟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嗡鳴,仿佛完成了最終的使命。構(gòu)成船體的萬千骸骨如同獲得解脫,紛紛自行脫落,在血沼與回廊入口之間,鋪就了一條由累累白骨構(gòu)成的引渡之橋!橋面兩側(cè),那些頭骨眼眶中的幽綠魂火次第亮起,如同兩排通往幽冥的引路燈,無聲地指引著方向。
蘇硯踏上骨橋,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無數(shù)先輩的脊梁之上。行至橋中,他的目光偶然掃過橋欄一顆半嵌著的、相對完整的頭骨。那頭顱下頜的一顆臼齒上,一道深深的刻痕刺入眼簾——那是一個清晰的、帶著無盡不甘與執(zhí)念的:
“蘇”
轟!如同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黑礦中礦工老趙臨終的托付、血沼骸骨記憶碎片里燃燒的星辰斷劍族徽、還有此刻這枚冰冷牙齒上的刻字……所有的線索被無形的力量狠狠串聯(lián)!
“蘇家……我的族人們……”巨大的悲愴與焚天的怒火瞬間淹沒了蘇硯。他緩緩抬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拂過那顆刻字的牙齒。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原來他一直尋覓的根,早已被碾碎在這污濁的血沼之中,被煉成渡他前行的舟與橋!天道宗!此仇此恨,傾盡九幽冥河之水,亦難洗刷!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回頭,一步踏入亡者回廊那翻涌的灰白霧靄之中!身影瞬間被濃得化不開的死寂吞沒。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間,那顆刻著“蘇”字的牙齒,無聲地從橋欄上脫落,“噗”地一聲輕響,墜入血沼邊緣粘稠的泥漿里。它并未沉沒,而是被一股微弱的暗流推動,緩緩漂向岸邊一塊半埋于淤泥中的黑色巖石。巖石表面,一個天然形成的、模糊卻透著無盡蒼涼的“墟”字,正靜靜等待著它的到來。齒與石,在血沼邊緣無聲匯聚,如同一個跨越時空的烙印。
亡者回廊深處,比血沼濃郁十倍、冰冷百倍的死氣如同活物,纏繞上蘇硯的四肢百骸。無數(shù)亡魂的囈語、嘶吼、哭泣、詛咒,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針,瘋狂扎刺著他的識海。然而此刻的蘇硯,眼神卻比這幽冥之地更冷,更堅!左鎖骨下的“墟”字烙印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灼燒著,瘋狂吞噬著這同源的死寂力量,轉(zhuǎn)化為奔騰的“墟”力洪流。
懷中的血玉驟然滾燙!玉髓深處那栩栩如生的狐尾紋路爆發(fā)出刺目的銀紅光芒!光芒穿透衣物,竟在蘇硯面前濃稠的死氣霧靄中,投射出一幅模糊卻浩瀚的星圖!星圖核心,一點赤芒如同泣血,死死釘在一片被標注為“萬妖域”的廣袤疆域邊緣——月蝕峽谷!
青璃的殘魂,在感應(yīng)到他滔天的恨意與決絕后,終于為他指明了前路的方向——亦是風暴最終匯聚的原點。
蘇硯握緊血玉,感受著那微弱卻堅韌的搏動,如同握住了斬向天道的利刃。他朝著亡者回廊更深的黑暗,邁出了無比堅定的一步。腳下的骸骨之路無聲延伸,身后的血沼迷霧翻涌如沸。幽冥谷的核心,與那埋葬了無數(shù)真相的終極之地,正向他緩緩揭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