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里還真是冷清啊,」沈墨晴一邊推門進來,一邊掃了眼屋內(nèi)亂成一團的設計圖紙。她的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空蕩的工作室里格外刺耳?!嘎犝f被挖走了七個核心成員?」她隨手撥開沙發(fā)上堆積的布料樣品,給自己騰出一個座位。
工作室確實比從前空曠許多。角落里還堆著幾個沒來得及收拾的紙箱,墻上原本貼滿設計草圖的軟木板現(xiàn)在只剩下幾枚孤零零的圖釘。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
沈墨晴的語氣里沒有幸災樂禍,但也毫不掩飾銳利。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坦然,不帶敵意,卻也絕不溫柔。
「門沒鎖,也不敲?」顧言澈放下水杯,玻璃杯底在桌面上磕出一聲輕響。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陰影,不動聲色地攔在了她與阮如初之間。
「這里又沒前臺,我懶得廢話?!股蚰绨咽种械奈募拥阶郎希Fぜ埓诠饣淖烂嫔匣辛艘欢尉嚯x,正好停在阮如初面前。「央視《燃夢計劃》創(chuàng)業(yè)特輯開始海選,我報了初見的名額,第一輪海選周五上午九點,創(chuàng)業(yè)園四樓路演廳?!顾恼Z速很快,像在宣讀一份軍事命令。
阮如初沒有立刻翻看那份資料,只是淡淡地抬起頭。陽光從她背后照過來,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卻也讓她的黑眼圈更加明顯。她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節(jié)奏緩慢而克制:「你是替我報的?」
「是替項目報的?!股蚰绻创?,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既不顯得刻意,又帶著幾分挑釁?!肝乙膊幌肟粗粋€還沒死的品牌自己等死?!顾哪抗鈷哌^工作室的每一個角落,最后落在阮如初臉上,像是在評估一場戰(zhàn)役的勝算。
顧言澈眉頭一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你報之前沒征求過我們的意見?!顾穆曇舯绕綍r低了幾度,帶著一絲壓抑的不滿。
「這種機會,不是拿來『征求』的,」沈墨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舊鋒利,「而是拿來搶的?!顾揲L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指甲上淡藍色的啞光指甲油在陽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你也想爭這個機會吧?!谷钊绯踅K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卻直指要害。她的目光直視沈墨晴,沒有絲毫閃躲。陽光照在她的側(cè)臉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輪廓線。
「當然?!股蚰绾敛槐苤M,「但我更愿意在臺上跟強者一決高下?!?/p>
她走近一步,站在桌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阮如初,目光正中。
「阮如初,我承認,我不喜歡你,尤其是在林星遠這件事上。但這不是小女生的情場游戲。」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fā)堅定:「你和我一樣,生來是要登臺的,不是做背景板的。你若因為這幾天的風浪就不去爭這個非常難得的機會,那你和外面那些只會講『愛情比事業(yè)重要』的網(wǎng)紅,有什么分別?」
空氣凝住。
片刻后,阮如初終于伸手拿起那份文件,快速翻閱。
「節(jié)目組要求是創(chuàng)業(yè)三年內(nèi)、核心團隊自建、項目具備原創(chuàng)性……」她念著念著,忽而輕笑一聲,「真夠苛刻的?!?/p>
「所以你更應該去,」沈墨晴補上一句,「你是最能講出『初見』為什么還活著的人?!?/p>
顧言澈靠在桌邊,語氣有些無奈:「你以為她現(xiàn)在還有精力準備這種節(jié)奏緊、曝光大的比賽?你知道她過去一周經(jīng)歷了什么?」
「我知道,」沈墨晴冷靜地回視他,「但我更知道她是什么人?!?/p>
她收起鋒芒,語調(diào)放緩:「她要是真的這么容易退場,就不會撐到現(xiàn)在。」
阮如初合上文件,語氣像落下一錘:「報名表給我電子版,我今晚改一版提案?!?/p>
「我已經(jīng)傳你郵箱了,」沈墨晴點點頭,嘴角微挑,「歡迎競爭?!?/p>
她轉(zhuǎn)身離開前,又對顧言澈投來一眼略顯調(diào)侃的目光:「你別太緊張。我現(xiàn)在對她,遠比對林星遠感興趣多了?!?/p>
門合上的那一刻,辦公室重新歸于沉靜。
「你真決定要上這個節(jié)目?」顧言澈問。
「她說得對?!谷钊绯踝⒁曋郎系馁Y料,語氣沉著,「我不能等別人決定初見的生死,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顧言澈輕輕點頭,像是終于等到她做出這個決定。他拿出手機,快速滑動屏幕:「那我重新排一下預算,把品牌延展線砍掉,集中資源搞這一仗?!顾氖种冈谄聊簧锨脫?,發(fā)出輕微的噠噠聲。
他頓了頓,抬頭看向阮如初,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你不是一個人打。」這句話很輕,卻重若千鈞。
阮如初看著他,眼神中交織著一絲疲憊、一絲倔強,最終凝成一句低語:「那就贏一次給他們看?!龟柟馔高^窗戶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身后的白墻上,像一個不屈的戰(zhàn)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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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選當天,雨下了一整夜。
雨水敲打著創(chuàng)業(yè)園的玻璃幕墻,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清晨的城市還沒完全醒來,初見工作室的燈卻早早亮起。阮如初站在打印機前,檢查路演用的展板和模型。打印機發(fā)出嗡嗡的運轉(zhuǎn)聲,吐出一張張還帶著溫度的彩頁。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卻比往日更加清明。
身后是顧言澈正在調(diào)試視頻設備,他蹲在地上,額前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緊鎖的眉頭?!冈撍赖霓D(zhuǎn)接頭又不見了,」他低聲咒罵著,翻找著工具箱里的各種線材。
「你準備好了?」他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轉(zhuǎn)接頭,站起身遞給阮如初一張拷貝著演講稿的U盤。
「永遠沒有百分之百的準備好,」阮如初笑了一下,她把展板裝進帆布袋,動作利落而精準?!傅抑雷约簽槭裁匆吓_。」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今天穿了一件干凈的白襯衫,發(fā)尾扎成一個低馬尾,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垂在耳際。整個人看起來很安靜,卻有一種近乎倔強的堅定。陽光透過雨后的云層,照在她的側(cè)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線。
上午九點,創(chuàng)業(yè)園四樓會議廳陸續(xù)坐滿了人。參賽者們西裝革履,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交談??諝庵袕浡Х群途o張的氣息。阮如初坐在等候區(qū)的角落,安靜地翻看著自己的筆記。她的指尖在紙頁上輕輕滑動,偶爾停下來在某處做標記。
然而直到晚上五點,阮如初才最后一個登場。漫長的等待沒有消磨她的意志,反而讓她的眼神更加銳利。她等在后臺時,透過門縫望向會場。評委席上有的靠著椅背揉眉心,有的在喝冷掉的咖啡,有的甚至直接盯著臺下的平板走神。一天的評審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主持人聲音微啞:「接下來,是今天最后一個項目——來自S大創(chuàng)業(yè)項目,初見工作室,創(chuàng)始人阮如初。」麥克風發(fā)出刺耳的反饋音,在空曠的會場里回蕩。
她吸了一口氣,背挺直,走上了那塊明亮的投影幕前。
燈光打下來,空氣像是被定住。
沒有刻意高昂的開場,她只是看著臺下,緩緩開口:
「大家好,我是阮如初,初見工作室的創(chuàng)始人,一個研究生還沒畢業(yè)、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品牌瀕臨解散的服裝設計師?!?/p>
評委席前排有了些抬頭的動靜。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證明『我們還有希望』,而是想告訴大家,我們已經(jīng)熬過了最不被看好的階段。」
投影幕亮起,播放的是一個節(jié)奏平緩卻質(zhì)感分明的短片:從最初在學生社團的一間小教室里縫制的第一件衣服,到那場只賣出兩件卻仍堅持辦完的線下快閃展;從品牌官網(wǎng)后臺停擺,再到他們重新上線后的第一百位復購用戶。
沒有炫目的時尚大片,也沒有當紅明星帶貨。
只有模特靜靜站在舊廠房改造的展廳里,穿著他們早期主打的系列服裝,在冬日陽光下顯出輪廓清晰的線條。
「我們相信,服裝不只是穿在身上的流行語言,更是個體表達的延伸。」
阮如初頓了頓,目光堅定:「我們的衣服 logo是一只小狐貍——它不是標榜,而是我們態(tài)度的縮影:不討好,不迎合,有點聰明,也有點倔。我們不靠爆款走量,也不靠打折沖榜,但我們知道,有些人穿衣服是為了表達,而不是取悅別人。」
評委席有人放下了手中的筆,抬頭看向屏幕。
阮如初沒有堆砌術(shù)語,講的是她帶著只剩三人的團隊,連續(xù)一個月跑完七家小批量制衣工廠,只為找到一家能接受她們改版十余次的中性剪裁西裝的廠商。講的是她們?nèi)绾卧跀嘭洝⑼丝?、差評風波中一邊改款一邊復盤,靠一件毛呢外套撐過整個冬季。
「我們賣得不快,但活得很真?!?/p>
她的聲音不高,卻極穩(wěn)。
「在現(xiàn)在這個講效率、講爆點的時代,我們或許是遲鈍的。但正是這種遲鈍,讓我們沒有卷入流量的旋渦,而是在慢慢筑自己的土壤?!?/p>
她沒有哭,也沒有渲染煽情。
只是把這段被無數(shù)人看輕的堅持,用最簡單的方式講了出來。
會議室一角,有評委將筆輕輕放下,靜靜地看著她。
就像忽然意識到,在這個滿是商業(yè)模型和市場增速的賽場上,還有人,把「活下去」當成了一件值得講出來的事。
而正因為這份平靜,在會議室一整天冗長路演之后,反而顯得格外清亮。
最后,她低頭鞠了一躬:「謝謝各位評委給我這個機會聽我講完這段路,我知道我不是最好那個,但我一定是最不會輕易退出的那個。」
臺下安靜了幾秒,然后響起了掌聲。
不是官方的、禮貌的,而是那種一點點擴散開的、由衷的掌聲。
幾個評委低頭在打分表上寫下什么,有位年長的評委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今天聽了一天創(chuàng)業(yè)項目,第一次覺得有誰不是在推一個『模型』,而是在推一份堅持?!?/p>
評委席中央,一位年約五十的男評委摘下眼鏡,緩慢地開口:「阮同學,你講得很動人。但我必須提醒你,這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項目的初選,不是來做品牌故事營銷的?!?/p>
臺下幾人交換了眼神。
「你們團隊現(xiàn)在幾個人?」
「包括我,五個。」
「核心人員流失率超過七成,對嗎?」
「……對?!?/p>
「上一輪融資失敗、生產(chǎn)端壓貨、庫存堆積、季度回款異常,這些數(shù)據(jù)都寫在你們報名資料上?!顾Z氣緩慢卻帶著壓力,「你確定不是來搏一次鏡頭曝光,順便回光返照?」
空氣驟冷。
顧言澈在后臺臉色一緊。
但臺上的阮如初,沒有退縮,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那位評委:「老師,我們確實面臨很多問題。但我來,不是為了『回光』,而是告訴你們,我們沒死?!?/p>
「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做獨立服裝品牌不是容易的路,尤其是堅持原創(chuàng)、堅持小批量、堅持非流量設計語言。我們不是在迎合潮流,而是在堅持風格。」
她的聲音穩(wěn)定,卻不失鋒芒:「如果在這個市場里,只有快速復制、跟風爆品才配活下來,那我們存在的意義,反而更值得被看見。」
評委席有人輕輕頷首。
接著,一位女評委翻開資料,語氣依舊不輕:「你說你的服裝設計是有溫度的,但市場不講溫度。你們售價高,風格冷門,走的不是主流消費通路,也沒有做直播帶貨,商業(yè)轉(zhuǎn)化率怎么看?」
「我們從來不否認自己『慢』?!谷钊绯跆谷坏溃傅跻姷目腿簭唾徛适?7%。在沒有廣告投放的情況下,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我們的產(chǎn)品本身,值得回頭。」
「我寧愿花三年建立一百個『愿意穿你設計十年的用戶』,也不愿三個月賣出去一千件、然后再無下文的衣服。我們相信忠誠度,也相信長線價值?!?/p>
她微微一笑,話音沉下:「設計和商業(yè)不矛盾,前提是你要敢不短視。」
這一次,女評委沒有再反駁,只是合上筆記本。
忽然,一位年輕男評委開口:「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說?!?/p>
「林星遠。」他說出這個名字時,幾位評委對視一眼,「他是你們品牌的早期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和主設,對嗎?」
「……是?!?/p>
「他離開后,『初見』的設計風格有過明顯斷層,媒體評論也指出后兩季存在『迷失方向』的問題。你不覺得,這個品牌過于依附于他?」
這話鋒利,近乎挑釁。
阮如初沉默了一瞬,目光卻沒躲避。
「林星遠是初見的奠基人之一,但不是我們存在的全部?!?/p>
「他離開,我承認那段時間我們迷失過。但我不打算靠懷念一個人來維系品牌的形象。我重新學習、調(diào)整、摒棄曾經(jīng)的影子風格,嘗試建立真正屬于初見的語言系統(tǒng)——從版型、面料,到打樣、選色,全是我自己扛起來的。」
她微微一頓,眼神落向評委席:
「所以我站在這里,不是因為『他離開了我』,而是因為我沒離開這個品牌?!?/p>
這句話落下,臺下短暫沉靜。
終于,最初發(fā)問的那位男評委輕輕點了點頭:「好,到這里為止,我沒有更多問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