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來不像個清潔工?!?/p>
江帆眨了眨眼。坐在他對面的女人,高挑、清瘦,馬尾辮里夾雜著幾縷銀絲,眼睛像拋光的玻璃,正用一種審視的眼神打量著他。他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那是因為,我曾經(jīng)是別的人?!?/p>
人力資源總監(jiān)陳總緩緩地點了點頭,把他的個人檔案滑回那磨損的牛皮紙文件夾里?!澳阒?,我在這里工作了十八年。我見過偽造學(xué)歷的、虛報語言能力的、編造工作經(jīng)歷的,但我從未,從未見過有人把這樣的資歷,藏在拖把后面?!?/p>
江帆保持沉默。
“復(fù)旦大學(xué),應(yīng)用語言學(xué)碩士,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法國索邦大學(xué)客座講師。八篇學(xué)術(shù)論文,一個女兒……然而過去六年,拖把、水桶、午夜班?!标惪偙O(jiān)呼了口氣,指甲在文件夾上輕輕敲擊著。
“你申請了十二個內(nèi)部職位?!?/p>
“十七個,”江帆輕聲糾正,“五個石沉大海。十二個被拒了?!?/p>
她皺起眉頭?!袄碛墒鞘裁矗俊?/p>
“他們說我要么資歷過高,要么‘企業(yè)文化不符’。還有一個說,我的口音可能會讓人分心?!?/p>
陳總監(jiān)的下巴收緊了?!澳切┞毼?,都給了實習(xí)生、關(guān)系戶、或者某個前臺?!?/p>
江帆輕輕聳了聳肩。“我早就習(xí)慣了?!?/p>
門上傳來敲門聲。凌雪不等回答就走了進來。她穿著一套石板灰的褲裝,沒戴任何首飾,表情鋒利得能劃破空氣?!爸x謝你,陳總監(jiān),”她干脆地說,“我想單獨待一會兒?!?/p>
人力資源總監(jiān)猶豫地站起來,退了出去。門咔噠一聲關(guān)上,凌雪靠在門上,雙臂交叉。
江帆站了起來?!澳槐亍?/p>
“我讀了你的摘要,”她打斷道,“就是李教授提到的那篇?!?/p>
江帆眨了眨眼?!澳x學(xué)術(shù)期刊?”
“我什么都讀,”她簡單地說,“尤其當(dāng)它關(guān)系到在我屋檐下工作的人時?!?/p>
停頓了一下。然后她走上前來。“我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江先生。這次臨時任務(wù)。這不是施舍。也不是同情。我不信這兩樣?xùn)|西?!?/p>
江帆迎上她的目光?!澳沁@是什么?”
她微微歪頭?!斑@是一次糾錯?!?/p>
第二天早上,江帆在七點剛過就抵達了行政套房,脖子上第一次掛上了帶有官方徽章的掛繩。上面寫著:江帆 - 國際聯(lián)絡(luò)員。他輕輕地摸了一下,像是不確定它是否真實。
套房是另一個世界。玻璃墻、極簡主義家具、過濾過的空氣,以及一種充滿力量的寂靜。一位年輕的助理遞給他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加載了日程安排的平板電腦,以及一個標(biāo)記著“峰會關(guān)鍵代表:語言檔案”的文件夾。
到上午十點,江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材料中的四處重大翻譯錯誤,其中一處將“戰(zhàn)略合作”翻譯成了普通話里相當(dāng)于“惡意收購”的詞。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它們修正了。
到了中午,他正在會議準(zhǔn)備室檢查名牌,背后傳來一個聲音:“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江帆轉(zhuǎn)過身。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頭發(fā)梳得油亮,名牌皮鞋,一副習(xí)慣了被人傾聽的樣子?!案咛烀鳎彼f,伸出手?!斑\營總監(jiān)?!?/p>
江帆與他握了握手。
“你肯定就是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個清潔工了。”高總補充道,笑容并未觸及眼底。
“我只是來幫忙的。”江帆平靜地說。
高總湊近了些?!澳阒溃@次峰會是我們今年做的最大的一件事。總裁、外交官、部長。一個詞,就可能讓我們損失數(shù)百萬。所以,我希望你別生疏了?!?/p>
江帆直視著他?!拔液芰骼?,不是生疏。如果一個詞就值數(shù)百萬,那也許你們六個月前就該雇個語言學(xué)家了?!?/p>
高總的笑容消失了。江帆轉(zhuǎn)回去繼續(xù)看桌子。
那天晚上,江帆九點多回到家。他的小公寓里彌漫著淡淡的薰衣草和米飯的味道。悅悅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在一張大紙上細(xì)致地畫著。
他親了親她的頭頂。“今晚在畫什么呀?”
悅悅舉起她的畫。一系列的旗幟:法國、中國、意大利、日本。每面旗幟下都用彩筆寫著一行拼音短語。
江帆輕聲笑了?!澳阍谕悼窗职值墓ぷ?,嗯?”
悅悅害羞地笑了笑,指著意大利國旗。然后她輕聲說出了一個詞:“Benvenuto(歡迎)。”
江帆的呼吸一滯。自從事故后,她除了他以外沒對任何人說過話。
“你記住了?!彼p聲說。悅悅點點頭。
他跪在她身邊?!澳阒绬幔魈煳业煤鸵蝗簛碜允澜绺鞯氐姆浅?yán)肅的人坐在一間屋子里,他們會說得又快又大聲,可能還會互相炫耀?!?/p>
悅悅逗趣地?fù)P起了眉毛。
江帆輕輕地碰了碰她的下巴?!暗視胫@個,想著你,想著這一刻。”
她拿起一支紅色記號筆,在法國國旗旁邊寫下了“Espoir”。
“希望。”江帆喃喃道,“是啊,那是所有語言中,最好的一種?!?/p>
第二天早上,凌雪獨自站在主峰會大廳里,看著她的團隊手忙腳亂地最后確定座位表和同聲傳譯設(shè)備。江帆手持平板電腦走近。
她沒有看他?!皽?zhǔn)備好了嗎?”她問。
“我見過更難對付的場面?!彼f。
“你試過在兩小時內(nèi)用四種語言同時翻譯三份貿(mào)易提案嗎?”
江帆笑了?!澳阍囘^把你價值數(shù)十億的峰會托付給一個清潔工嗎?”
凌雪終于看向他?!拔椰F(xiàn)在試了?!?/p>
他頓了頓?!澳槐匕盐覐牡叵率依鰜淼模杩??!?/p>
“不,”她輕聲回答?!暗倚枰@么做?!?/p>
“為什么?”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說:“因為我待過很多滿是聰明人的房間,他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而你……你傾聽的樣子,像是知道如何被忽視?!?/p>
江帆什么也沒說。但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