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梅映雪乾清宮的燭火燃了整月,牛油燭芯爆出細碎的燈花,
映得先帝的梓宮泛著冷白的光。甄嬛立在靈前,素白的孝服垂落至腳踝,裙擺掃過金磚地,
幾乎聽不到聲響。鬢角新添的幾縷銀絲被綰進素銀扁方,她抬手按了按眉心,
玉如意的涼意透過指尖滲進來,那上面“莞莞類卿”的刻痕已被摩挲得光滑。“太后娘娘,
夜風涼,進暖閣歇歇吧?!碧K培盛的聲音壓得極低,他鬢角也染了霜,
比當年在永壽宮伺候時更顯佝僂。甄嬛未回頭,
目光落在供桌西側——那里并排放著兩位皇后的靈位,孝賢純皇后烏拉那拉·宜修的牌位前,
一支白燭的火苗突然歪斜,“咔”地一聲,牌位竟從供桌上傾塌下來。
周遭的宮女太監(jiān)霎時跪了一地,連蘇培盛的臉色都白了。
唯有一個淺粉色的身影在角落里動了動,是祺貴人的異母妹妹,新封的玉滟貴人。
她年方十八,穿一身藕荷色暗紋旗裝,耳墜上的九轉玲瓏玉隨著動作輕晃,
脆響在死寂的靈堂里格外刺耳?!鞍パ?,”玉滟故作驚慌地按住心口,
聲音卻清亮得恰好讓所有人聽見,“這……這是純元皇后娘娘在天有靈,瞧著不舒坦呢。
”蘇培盛厲聲道:“貴人慎言!”玉滟卻屈膝福了福,
目光直勾勾地望向甄嬛:“太后娘娘恕罪,臣妾只是瞧著牌位無故傾倒,
想起先皇后生前最敬純元皇后,如今怕是……怕是純元皇后有話要囑咐呢。
”她抬手攏了攏鬢發(fā),指尖有意無意地拂過發(fā)間的珠花,
“臣妾前日在藏書閣翻到純元皇后的《寒梅賦》,其中有句‘坤儀自正,嫡庶分明’,
倒像是特意寫給今日的?!边@話戳得又準又狠。先帝遺詔命甄嬛以圣母皇太后身份垂簾聽政,
朝野本就有非議,此刻借純元皇后之口說出“嫡庶分明”,
無異于指斥甄嬛以妃嬪之身僭越嫡后權柄。甄嬛緩緩轉身,玉如意在掌心轉了半圈。
她打量著玉滟,這張臉有三分像祺貴人,卻比祺貴人多了幾分陰柔,尤其是那雙眼睛,
笑時彎成月牙,冷下來卻像淬了冰?!凹冊屎蟮淖郑Ъ乙惨娺^。”她聲音平靜,
聽不出喜怒,“字字珠璣,說的是夫妻相得,家國安寧,倒沒提過什么嫡庶?!彼D了頓,
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眾人:“宜修皇后的牌位沒放穩(wěn)當,是內(nèi)務府的疏忽。蘇培盛,
傳哀家的話,讓敬事房掌事太監(jiān)領二十大板,再親自將牌位供奉好?!庇皲俚哪樕琢税?,
還想再說什么,卻見甄嬛已轉向她,眼神淡淡:“玉滟貴人初入宮,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也難怪。
只是這靈堂之上,妄議先皇后,可是大不敬。罰你抄《女誡》一百遍,
抄送前先去給宜修皇后磕三個頭,認個錯?!庇皲僖е?,終究不敢違逆,
屈膝應了聲“是”。待眾人退下,靈堂里只剩甄嬛和蘇培盛。蘇培盛才敢低聲道:“娘娘,
這玉滟貴人是祺貴人的妹妹,她阿瑪祺佐領近來在朝中很是活躍,與幾位王爺走得頗近。
”“嗯。”甄嬛應了一聲,目光落在方才牌位傾倒的地方,那里的金磚似乎比別處略深些。
她蹲下身,指尖拂過磚縫,忽然觸到一點冰涼的硬物。是一支金步搖,銜珠的鳳凰口銜斷裂,
紅寶石的眼珠在燭火下泛著暗沉的光。這樣式,分明是當年華妃最愛的那支“一丈紅”。
“蘇培盛,”甄嬛將步搖攥在掌心,聲音微啞,“去看看端妃娘娘醒了沒有,
請她到慈寧宮偏殿見哀家。”慈寧宮偏殿的炭火燒得正旺,端妃裹著銀鼠斗篷,
坐在鋪了軟墊的輪椅上,臉色比去年更顯蒼白。見甄嬛進來,她掙扎著要起身,
被甄嬛按住了手?!敖憬悴槐囟喽Y?!闭鐙质疽鈱m人都退下,親自給端妃倒了杯熱茶,
“太醫(yī)說姐姐這幾日咳得厲害,怎么不在翊坤宮好生歇著?”端妃咳了兩聲,
才緩緩道:“太后娘娘深夜傳召,必是有要事。臣妾……也正好有件東西要交給娘娘。
”她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塊泛黃的絲帕,繡著半朵將開未開的芍藥。
甄嬛指尖一顫。這是當年她剛入宮時,與端妃、眉莊一同在御花園繡的,后來眉莊去了,
這帕子也不知遺失在何處?!斑@帕子是前日清理翊坤宮舊物時找到的,壓在西暖閣的地磚下。
”端妃的聲音壓得極低,“臣妾讓心腹太監(jiān)撬開地磚看了,下面是空的,藏著個紫檀木盒,
里面……是些前朝的書信?!闭鐙帜笾磷拥氖志o了緊:“什么書信?
”“是攝政王多爾袞時期的密函,還有……年羹堯當年與邊將往來的手札。
”端妃的呼吸有些急促,“臣妾不敢私藏,本想呈給先帝,可先帝……如今只能交給娘娘。
”多爾袞謀逆案是清初大案,年羹堯更是先帝心頭的刺。這兩樣東西放在一起,絕非偶然。
甄嬛想起那支金步搖,又想起玉滟方才的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姐姐可知這木盒是誰藏的?”端妃搖了搖頭:“翊坤宮住過華妃,后來是娘娘您,
再后來空置了些日子。只是……臣妾在木盒底發(fā)現(xiàn)了這個?!彼f過一枚小巧的玉印,
刻著“景仁宮”三個字。景仁宮,宜修皇后的居所。甄嬛將玉印攥在掌心,
冰涼的觸感讓她頭腦清明。宜修皇后死時,她以為后宮的恩怨已了,
卻沒想這位皇后竟在翊坤宮埋下如此大的手筆?!敖憬悖闭鐙挚聪蚨隋?,目光沉沉,
“此事除了你我,還有誰知道?”“只有臣妾的貼身太監(jiān)小祿子,他……”端妃的聲音頓住,
眼眶紅了,“他今日去內(nèi)務府領炭火,失足落進了冰湖里?!币癸L從窗縫鉆進來,
吹得燭火猛地晃動。甄嬛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那年在倚梅園,
她也是這樣站在寒風里,等著一個永遠不會兌現(xiàn)的承諾?!疤K培盛,”她揚聲道,“備轎,
哀家要去翊坤宮。”翊坤宮的朱漆大門上還掛著素白的燈籠,風吹過,燈籠搖晃,
照得宮墻上的爬山虎影子張牙舞爪。甄嬛推開西暖閣的門,塵封的氣息撲面而來,
墻角結著細密的蛛網(wǎng)?!澳锬?,地磚在這里?!碧K培盛指著靠窗的位置,
那里的金磚顏色略淺,邊緣有撬動過的痕跡。甄嬛蹲下身,指尖敲了敲地磚,果然是空的。
她示意蘇培盛動手,金磚被撬開,露出個黑沉沉的洞口。蘇培盛取來燭臺探下去,
里面果然有個紫檀木盒,鎖著黃銅小鎖。“打開?!辨i被撬開,里面整齊地碼著幾摞書信。
最上面的一封貼著明黃封條,寫著“多爾袞親啟”。甄嬛抽出下面一封,信紙泛黃,
字跡張揚,正是年羹堯的手筆:“……坤寧宮異動,可借寒梅為號……”“寒梅?
”甄嬛皺眉,忽然想起玉滟在靈堂吟誦的《寒梅賦》。蘇培盛忽然低聲道:“娘娘,
您看這是什么?”他從木盒底層摸出個小巧的錦囊,打開一看,里面竟是半片虎符,
邊緣刻著繁復的云紋?!盎⒎闭鐙中念^一震,前朝兵符早已收歸大內(nèi),
怎么會有半片藏在翊坤宮?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是玉滟帶著兩個宮女來了。
“太后娘娘也在這兒?臣妾抄完《女誡》,想著來給華妃娘娘的舊居掃掃塵,
畢竟……”她話說到一半,目光落在打開的木盒上,臉色驟變。
甄嬛不動聲色地將虎符攥進袖中,抬眼看向玉滟:“貴人倒是有心。
只是翊坤宮是先帝欽定的禁地,貴人私自闖入,可知罪?
”玉滟慌忙跪下:“臣妾不知……是聽宮女說太后娘娘在此,才斗膽來伺候的。
”她的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木盒,手指緊緊攥著帕子。甄嬛忽然笑了,那笑容淡淡的,
卻讓玉滟背脊發(fā)涼。“既來了,就留下吧。蘇培盛,取紙筆來,哀家要親自看看,
這些舊書信里,藏著多少陳年舊事。”燭火在西暖閣里明明滅滅,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墻上,
忽長忽短。甄嬛翻開一封多爾袞的密函,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
卻依稀能辨認出“擁立”“兵變”等字眼。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玉滟的喉結動了動,
像是在吞咽口水?!斑@字倒是蒼勁有力?!闭鐙致朴频卣f,“可惜啊,成王敗寇,
再多的雄心壯志,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抔黃土?!彼а劭聪蛴皲?,“貴人說,是么?
”玉滟的臉色白如紙,勉強擠出個笑容:“娘娘說的是?!本驮谶@時,蘇培盛匆匆進來,
在甄嬛耳邊低語了幾句。甄嬛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起身:“時辰不早了,
哀家該回慈寧宮了。這些書信,先封存起來,明日交宗人府查驗。”她走到門口,
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玉滟:“貴人既喜歡翊坤宮,今晚就留在這里吧。
好好守著這些舊物,或許……能夢見些故人?!庇皲倏粗鐙蛛x去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盒書信,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卷起地上的枯葉,
撞在窗欞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有人在哭。慈寧宮的燈亮到天明。
甄嬛坐在紫檀木案前,將那半片虎符放在燈下細看?;⒎倪吘売心p的痕跡,
顯然是經(jīng)常被人摩挲。她忽然想起年羹堯當年手握重兵,先帝削其兵權時,
曾有傳聞說他私藏了半片虎符,卻始終沒找到?!疤K培盛,”她頭也不抬地說,
“去查玉滟的底細,尤其是她阿瑪祺佐領近來與哪些人往來?!薄笆?。”蘇培盛退下后,
甄嬛拿起那支金步搖。鳳凰的眼珠是鴿血紅寶石,在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這是當年先帝賞給華妃的,華妃死后,步搖便不知所蹤。宜修皇后藏起這步搖,是為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華妃臨終前的樣子,穿著那件石榴紅的寢衣,眼神空洞地說:“皇上,
你害得世蘭好苦?!蹦菚r她以為華妃只是恨先帝的涼薄,如今想來,或許還有更深的隱情。
窗外傳來報曉的雞鳴,天快亮了。甄嬛將虎符和步搖鎖進暗格,走到窗邊推開窗。
寒風裹挾著細小的雪粒灌進來,落在臉上生疼?!敖衲甑难?,倒比往年來得早。
”她喃喃自語,目光望向遠處的翊坤宮,那里的燈火早已熄滅,像一頭蟄伏在暗夜中的巨獸。
這盤棋,宜修皇后布了這么多年,終究還是要由她來收局。只是不知這局中,
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棋子。甄嬛攏了攏身上的斗篷,轉身回了內(nèi)室。案上的密函還沒看完,
其中一封提到“梅花六瓣,當在燕京”,她指尖劃過那行字,心中隱隱有了些猜測。寒梅,
梅花六瓣……這或許不僅僅是個暗號那么簡單。2 暗流涌動雪下了整整三日,
紫禁城的琉璃瓦被覆上一層白,連角樓的飛檐都顯得柔和了些。慈寧宮的暖閣里,
甄嬛正看著內(nèi)務府呈上來的選秀名冊,指尖在“沈明珠”三個字上停了停。“漢軍旗,沈家?
”她抬眼問蘇培盛?!盎啬锬?,是濟州協(xié)領沈自山的女兒,沈眉莊小主的遠房族妹。
”蘇培盛低聲道,“聽說眉眼間與沈小主有七分像?!闭鐙帜闷鹈麅岳锏漠嬒瘢厣氯?,
眉眼溫婉,確有幾分眉莊的影子。她輕嘆一聲,將畫像放在一旁:“留著吧?!闭f著,
殿外傳來腳步聲,是端妃宮里的小太監(jiān)求見。那太監(jiān)跪在地上,
遞上一個油紙包:“太后娘娘,這是我家主子讓奴才交給您的,
說是從翊坤宮暗格里找到的另外半片虎符。”甄嬛心頭一震,打開油紙包,
里面果然是半片虎符,與她那日得到的恰好合在一起,拼成完整的“兵”字。
她摩挲著虎符上的紋路,忽然想起年羹堯曾鎮(zhèn)守西北,這虎符會不會是調(diào)動邊軍的信物?
“你家主子還好嗎?”“回娘娘,主子昨夜又咳得厲害,請了太醫(yī)來看,
說是……說是不大好?!毙√O(jiān)聲音哽咽。甄嬛放下虎符:“傳哀家的話,
讓太醫(yī)院院判親自去給端妃娘娘診治,用最好的藥材,不必惜力。”待小太監(jiān)退下,
蘇培盛低聲道:“娘娘,慎郡王允禧求見,說有要事稟報?!鄙骺ね踉熟窍鹊鄣挠椎?,
向來不問政事,今日突然求見,想必是出了大事。甄嬛點點頭:“讓他到偏殿等著。
”偏殿的炭火燒得正旺,允禧卻依舊穿著單薄的常服,見了甄嬛,
連忙行禮:“臣弟參見太后娘娘?!薄翱ね趺舛Y,坐吧?!闭鐙质疽鈱m女上茶,
“郡王一向清閑,今日怎么有空進宮?”允禧坐下后,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娘娘,
這是江南織造府截獲的,說是要送往京城的?!闭鐙纸舆^密信,拆開一看,
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寒梅已開,六瓣齊聚,靜待東風?!弊舟E潦草,像是倉促間寫就的。
“寒梅……六瓣……”甄嬛默念著,忽然想起那日在翊坤宮看到的“梅花六瓣,當在燕京”,
“這信是給誰的?”“不知,送信的人被抓住時自盡了,只留下這封信。
”允禧的臉色有些凝重,“臣弟查了江南織造府的往來賬冊,發(fā)現(xiàn)近半年來,
有大量的云錦和珍珠被運往京郊的一座別院,而那別院的主人,是祺佐領的遠房表親。
”祺佐領,玉滟的父親。甄嬛的指尖在密信上輕輕敲擊著:“郡王覺得,
這‘寒梅’和‘六瓣’指的是什么?”“臣弟不敢妄猜,”允禧頓了頓,“但臣弟查到,
年前有六位邊將以述職為名進京,至今未歸,而這六人,當年都曾是年羹堯的部下?!绷?,
六位邊將。甄嬛的心沉了下去。年羹堯的舊部,祺佐領的別院,
還有那完整的虎符……這分明是要謀反?!翱ね蹩芍@六人現(xiàn)在何處?”“臣弟派人查過,
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京城里查不到任何蹤跡?!痹熟穆曇魤旱酶?,“但臣弟懷疑,
他們就藏在京郊,等著某個時機……”“等著東風。”甄嬛接過他的話,目光銳利起來,
“這東風,恐怕就是他們要等的信號?!本驮谶@時,外面?zhèn)鱽硗▓?,說新帝弘歷駕到。
甄嬛連忙將密信藏進袖中,對允禧道:“郡王先去后殿避一避?!焙霘v一身明黃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