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等待的焦灼?張建國覺得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曬干的棉絮,又干又澀,
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粗糲的摩擦感。他擰開出租屋那布滿水垢的銹蝕水龍頭,俯下身,
像頭牲口一樣直接把嘴湊到水流下。冰涼、帶著淡淡消毒水味的自來水沖進口腔,
暫時緩解了那份灼燒般的渴意。他直起身,抹了把嘴角的水漬,
看到不銹鋼水槽里映出的那張臉:黝黑,粗糙,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
鬢角星星點點染著霜白,眼神里交織著疲憊和一種近乎凝固的茫然。這就是他,
一個四十七歲,在城市邊緣掙扎求生的張建國。這間位于城中村頂樓的出租屋,
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水泥盒子。不足十平米,一張咯吱作響的破木板床,
一張掉漆的桌子,一把瘸腿的椅子,就是他全部的家當。墻上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
角落濕漉漉一片,爬著可疑的霉斑。窗外是高聳入云的寫字樓玻璃幕墻,
在初冬灰蒙蒙的天色下反射著冷硬的光,與他所處的逼仄空間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他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快半個月,兜里剩下的錢,薄得能透光,
連買瓶最便宜的礦泉水都成了奢侈的妄想,當然也不會想到買,喝自來水就行。
“能省則省”,這是他刻在骨頭里的生存法則。找工作?工作不是沒有。
工地搬磚、餐館打雜、保安巡邏……這些體力活兒,他這把年紀咬牙也能干。
可問題像藤蔓一樣纏著他:大多數(shù)正規(guī)工作都要查征信,要銀行卡發(fā)工資。
而他的銀行卡、信用卡,早就在幾年前母親那場曠日持久、耗資巨大的病痛中,
被他自己親手掏空、刷爆、逾期,最終成了銀行系統(tǒng)里冰冷的“黑戶”。支付寶、微信錢包?
那點可憐的額度也早被壓榨干凈,成了凍結(jié)的數(shù)字。
他就像一個被現(xiàn)代社會信用體系徹底放逐的人,被困在現(xiàn)金交易的狹小孤島上。這份困境,
比單純的失業(yè)更讓人窒息。昨晚他又夢見了母親。夢里,母親躺在老家的土炕上,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神卻亮得嚇人,死死抓著他的手,
枯槁的手指像鐵鉗:“建國…別管我了…把錢留著…給你爹…給你娃…” 他驚醒時,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背心,枕頭一片濡濕。胸口那股熟悉的、帶著血腥味的悶痛又隱隱泛起。
他摸索著從枕頭下拿出一個磨得發(fā)亮的舊鐵盒,
里面只有一張皺巴巴的全家福——那時父母還硬朗,妻子還在,兒子還小,
笑容樸實而滿足——還有一小瓶速效救心丸。他倒出一粒含在舌下,苦澀的藥味彌漫開來,
心臟那不安分的擂動才稍稍平歇。窗外傳來嘈雜的車流聲和人聲,這座城市在清晨準時蘇醒,
充滿了活力,但這活力與他無關(guān)。他走到小小的窗邊,樓下狹窄的巷道里,
早點攤冒著騰騰熱氣,年輕的上班族步履匆匆,手里拿著豆?jié){油條。不遠處,
一個穿著環(huán)衛(wèi)服的老漢正佝僂著腰,仔細地將垃圾箱里的塑料瓶、硬紙板分揀出來,
放進一個巨大的編織袋里。張建國的目光在那個老漢身上停留了很久。做乞丐?他搖搖頭,
骨子里那點殘存的自尊像根刺,扎得他生疼。撿垃圾?
那老漢的動作熟練卻透著無盡的疲憊與卑微。也許…真的到了那一步,也不是不行。
至少…能活下去。想到這,心反而詭異地沉了下來,不再那么懸浮無依。
人只要還能放下點什么,總能找到一條活路,哪怕那路布滿荊棘和塵埃。他洗漱完,
只有半杯涼白開和一個昨天剩下、已經(jīng)干硬發(fā)冷的饅頭。這就是早餐。
他小口小口地啃著饅頭,努力回味著面粉的微甜,
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今天——那個決定命運的日子。那家名為“長青實業(yè)”的工廠,
那個叫林曉的姑娘,那份“包吃住、發(fā)現(xiàn)金”的工作機會。
那是他黑暗隧道盡頭唯一可見的光亮。第二章:時代的斷崖?啃完饅頭,
張建國拿出那部屏幕碎裂、反應(yīng)遲鈍的二手老人手機,時間是早上七點半。
離約定的通知時間(下午兩點)還有漫長的六個多小時。這等待像鈍刀子割肉,
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難熬。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也為了“偵查”一下可能的備選后路,
他決定下樓走走。城中村像一塊巨大的、色彩渾濁的補丁,鑲嵌在高樓林立的城市肌理上。
巷道狹窄曲折,兩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樓”,晾曬的衣物在頭頂交錯,滴滴答答落著水。
空氣中混雜著油煙、霉味、廉價香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
小餐館、雜貨鋪、五金店、昏暗的網(wǎng)吧、掛著曖昧霓虹燈的按摩店鱗次櫛比。
招租的小廣告糊滿了電線桿和斑駁的墻面,上面大多寫著“急招洗碗工”、“招保安,
包吃住,工資月結(jié)”、“招快遞分揀,日結(jié)”。張建國漫無目的地走著,
目光掃過那些招工啟事??吹健霸陆Y(jié)”、“需提供銀行卡號”、“入職需征信報告”的字樣,
心就沉一下。偶爾看到“日結(jié)”、“現(xiàn)金”、“可預(yù)支”,他便會停下來,仔細詢問。
一家熱氣騰騰的包子鋪門口貼著招雜工,他鼓起勇氣上前?!袄习?,招人嗎?”“嗯,
后廚幫忙,剁餡、和面、洗碗,活兒重,早四點干到晚八點,月休兩天。
” 老板是個油膩的中年男人,叼著煙,頭也沒抬。“工資…能發(fā)現(xiàn)金嗎?
” 張建國聲音有些干澀。老板這才抬眼打量他,眼神帶著審視:“現(xiàn)金?麻煩!
都微信轉(zhuǎn)賬了。你年紀也不小了,能干動嗎?身份證、健康證呢?”“我…我身份證沒問題,
健康證…可以馬上去辦。就是…銀行卡有點問題,
微信也用不了…您看…” 張建國努力擠出誠懇的笑容。老板皺起眉,
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走走走,麻煩!沒卡沒微信怎么發(fā)錢?現(xiàn)在哪有發(fā)現(xiàn)金的?下一個!
”類似的場景重復了好幾次。要么是對方一聽“只能現(xiàn)金”就面露難色或直接拒絕,
要么是工作強度和時間讓他這個身體已有暗傷的中年人望而卻步。
在一處建筑垃圾堆放點附近,他看到幾個同樣衣著破舊、面容滄桑的男人蹲在路邊,
腳邊放著“水電工”、“泥瓦匠”的小牌子,等著包工頭來挑人。他猶豫了一下,
沒有湊過去。他年輕時在工地干過,知道這種零工的辛苦和風險,更知道討薪的艱難。
現(xiàn)在的政策是好,政府會墊付欠薪,工傷也有保障,可那前提是你能證明勞動關(guān)系,
能拿到合同。像他們這種“野路子”,出了事找誰去?他這破身體,經(jīng)不起折騰了。
他走到一個相對開闊的街心小公園,找了個沒人的長椅坐下。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縫隙灑下來,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
一群穿著鮮艷運動服的老人在不遠處打太極,動作舒緩從容。
幾個年輕媽媽推著精致的嬰兒車,聚在一起談笑風生,車里的小寶寶包裹得嚴嚴實實。
眼前這幅平和安樂的景象,像一根針,猛地刺穿了張建國記憶的繭。多么好的年代啊!
他在心里再次發(fā)出喟嘆。孩子們生下來就有各種補貼、保險,
年輕的父母不用像他們當年那樣,為了給孩子一口奶粉、一片尿布愁得整宿睡不著。
他想起妻子生兒子時,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條件簡陋得可憐。他和母親輪流守在床邊,
連瓶像樣的奶粉都買不起,只能熬米湯。生二胎?他們壓根不敢想。村里老李家超生,
計生干部帶著人,直接把他家剛蓋了一半的房子扒了半邊墻,那場面,雞飛狗跳,哭聲震天,
成了村里人好幾年的談資和陰影。至于生三個?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后果不敢想象?,F(xiàn)在呢?
政府鼓勵生育,福利政策一個接一個。他搖搖頭,不是時代不好,是自己這一茬人,
被時代的車輪甩在了后面,掉進了溝里。思緒又飄回了工廠。年輕時,
他和千千萬萬農(nóng)村青年一樣,懷揣著掙錢的夢想涌入城市。進的第一個廠,是生產(chǎn)鞋子的。
車間里彌漫著刺鼻的膠水味,機器轟鳴震耳欲聾。工作時間?什么“五天八小時”?
那是城里公務(wù)員才有的待遇。他們是“28天12小時”——一個月休兩天,
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流水線像一條永不停歇的傳送帶,把人牢牢地釘在上面。
上廁所要小跑,吃飯像打仗,打個瞌睡被組長發(fā)現(xiàn),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甚至扣錢。
黑心老板?不是“普遍”,幾乎是“標配”。工資能按時發(fā)、發(fā)足額,那就是撞大運。
他記得有一年,廠里效益不好,老板卷著貨款跑了,
他和幾十個工友在冰冷的廠房里守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拿到每人兩百塊的路費。
隔壁鎮(zhèn)的老王,給一個包工頭干了三年,一分錢沒拿到,老婆生病都沒錢治,
最后喝農(nóng)藥死了……這些事,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心里。現(xiàn)在多好?。∷犂相l(xiāng)說過,
正規(guī)工廠嚴格執(zhí)行勞動法,加班要給加班費,拖欠工資?打個熱線電話,
勞動監(jiān)察大隊很快就介入,實在不行政府真墊付!受了工傷,更是不得了,
廠方恨不得把你當祖宗供起來,生怕你鬧。這都是他年輕時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上В?/p>
這些保障,似乎都是為后來者準備的。他們這一代,用青春和健康為城市的繁榮打了底,
卻在身體垮掉、技能落伍后,發(fā)現(xiàn)自己連享受這些保障的門檻都夠不著了——一張征信報告,
就把他擋在了“正規(guī)”就業(yè)的門外。年輕時苦是真苦,但那時身體像頭牛,
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也確實能攢下點錢。他和妻子省吃儉用,
在老家的宅基地上蓋起了兩層小樓,雖然簡單,但那是他們的窩,是希望。想著再干幾年,
多攢點,把房子裝修得像樣點,供兒子讀個好大學…可是,流水線常年累月的重復動作,
夜班顛倒的作息,車間里粉塵、噪音、化學氣味的侵蝕,像蛀蟲一樣,
一點點啃噬著他的健康。
腰肌勞損、肩周炎、聽力下降、慢性胃炎…這些“工傷”如同附骨之疽,
在他離開工廠多年后,依然折磨著他。更別提那次意外的工傷——被沉重的模具砸傷了腳,
雖然老板賠了些錢,但沒養(yǎng)好就急著上工,留下了陰雨天就鉆心痛的病根。
如果不是身體早早埋下了這么多隱患,或許他還能找到一份更穩(wěn)定、收入更好的工作,
不至于在父母病倒時,顯得那么捉襟見肘,那么的…不堪一擊。不堪回首啊!
張建國重重地嘆了口氣,胸口那股悶痛似乎又加劇了。他抬手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
感覺到指尖的粗糙。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等待的煎熬,還得繼續(xù)。
第三章:割斷的塵緣?回到出租屋,狹小的空間更讓人覺得壓抑。
張建國從床底的蛇皮袋里翻出一個小布包,
里面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幾張照片和幾份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的文件。那是他過去生活的殘骸。
最上面的是父親的診斷書復印件:“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晚期,肺源性心臟病”。字字如刀。
下面壓著母親厚厚一沓的住院單據(jù)、檢查報告,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后面,跟著無數(shù)個零。
看到這些,三年前那場漫長的、最終歸于虛無的戰(zhàn)役,又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時,
他還在南方一家電子廠做小組長。雖然身體小毛病不斷,但收入還算穩(wěn)定。
老家突然打來電話,是鄰居李伯:“建國,快回來吧!你爸咳血了,你媽也暈倒了!
” 電話像一道驚雷,把他劈懵了。他連夜請了假,買了最快的一班硬座火車票,
坐了二十多個小時趕回了那個熟悉的、如今卻充滿病痛陰影的小山村。
家里的景象讓他心如刀絞。父親張大山蜷縮在炕上,臉色灰敗得像灶膛里的冷灰,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哮鳴,瘦弱得只剩一把骨頭。母親王秀花坐在炕沿,眼神呆滯,
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手腳都在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弟弟妹妹早已各自在城市成家,
經(jīng)濟條件也一般,照顧的重擔驟然落到了他這個長子肩上。沒有絲毫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