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韓靈兒在娘親懷中撒嬌求抱時,我要扛著風(fēng)吹日曬,日日上山挖藥草。
五歲的韓康可以隨意在大街上買糖葫蘆吃的時候,我只能看著,然后忍著干嘔,
將她準(zhǔn)備的所謂補氣血的食物塞進嘴里。阿娘不愛我,她愛的只有我的哥哥姐姐。
所以再次歸來時,我親手殺了他們。這樣,她就是我一個人的阿娘了。
1. 血淚初嘗那年我正初學(xué)茶道,想借此博得母親開心??晌覍⒉柰攵说降锩媲?,
未曾開口,娘親便大手一揮,將茶碗打落在地?!笣L開!煩著呢!」
滾燙的茶水悉數(shù)潑向來不及防備的我。白皙的手臂瞬間一片血紅。「??!」
我疼的發(fā)出一聲尖叫。見狀,我爹出聲責(zé)備:「你朝孩子撒什么氣。」阿娘只是靜坐在那里,
并不言語。突然,她哭了起來?!肝业撵`兒啊,我苦命的靈兒啊......」
后來我才得知,就在那天,姐姐韓靈兒的舊疾又復(fù)發(fā)了。
在所有人都覺得她的病有所好轉(zhuǎn)的時候,這個噩耗又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翌日,
門外有人喚我,是阿娘!我顧不得給手臂上藥,朝門外跑去。她拉著我的手坐下,
動作間拉扯到手臂,很疼,我沒吭聲,她好像忘了我受了傷?!负枚瑑?,
有個壞東西要害姐姐,但是它藏在姐姐身體里,姐姐一個人贏不了它,你幫幫姐姐,好不好?
」言語間,她輕輕抱著我,就像無數(shù)次抱著姐姐那樣。我和姐姐是一樣的了!
于是我用力的點了點頭。鋒利的匕首劃破白嫩的肌膚,鮮血涌出,
混著我因痛苦而出的淚水落入碗中。放血畢,我靠在床邊,面色蒼白。盯著那血碗,她哭了。
訝然之余,我竟還有些開心。阿娘在心疼我!收起晦暗的心思,
我掙扎著抬起未被放血的右手,摸了摸她的臉,擦去她眼角的淚,像她安慰姐姐的那樣。
她沒再哭,只是攬著我,嘴里輕喃著我聽不懂的話?!冈炷醢 菇憬愫昧似饋恚?/p>
臉上甚至久違的出現(xiàn)了血色。阿娘面上多了些笑顏,我亦歡喜。歡喜之余,
娘親答應(yīng)帶我們?nèi)テ莘蛉说挠魏?。戚夫人是?dāng)今圣上的乳母,自圣上登基后便移居宮外。
陛下重義,對戚夫人十分重視。因而整個上京城都尊她一句戚夫人,以彰對圣上的忠義。
從小到大,因長姐身子不好,輕易不能出府。娘親便從不輕許我們?nèi)ミ@種宴會,
遞來的帖子從來都一一回絕。相較于其他家小姐,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宴會。這天,
我起了個大早。抹胭脂,畫黛眉,點口脂。一番折騰下來。只見銅鏡中少女面若凝脂,
櫻唇瓊鼻,一雙杏眼明凈澄澈,一顰一笑間,盡顯小女兒神態(tài)。梳妝畢,
我匆匆忙忙趕往前廳。路上見院子里的忍冬花開了,還不忘折上一支別在頭上。
可還未等我走近,娘親的話便已入耳?!附袢昭鐣砣吮姸啵蠖嗌矸葑鹳F,
忍冬從小散漫慣了,也沒見過什么世面,不如就在家中候著,以免沖撞了貴人。」
我腳步一頓,不自覺捏緊了手中花瓣。眸光瞥見一旁的韓靈兒,我沒忍住問出心中疑惑。
「娘,姐姐也沒見過世面,為何姐姐能去?」韓靈兒在她身后愣了幾秒,隨即嚎啕大哭,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此舉無異于點燃了阿娘的怒氣,她直接抬手給了我一巴掌?!阜潘?,
你個賤種!怎么能這么說你姐姐!」我不懂賤種是什么意思。只是捂著燒紅的臉,
呆呆地看著娘親小心的將姐姐擁入懷中,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原來我還是比不上姐姐啊!
事情的最后,還是韓康開口打破僵局。他說靈兒姐姐身體不好,讓忍冬跟去,
也能幫娘照顧靈兒。聞此,娘親冷哼一聲,勉強應(yīng)下。我可以去宴會了。
可我怎么開心不起來呢……2. 湖中絕境船上鸞歌鳳舞,好不熱鬧。這場面,
比滿院子的忍冬花還要美上幾分。我早已忘卻今晨的不悅,
也絲毫沒注意韓靈兒那邊出了差錯。韓靈兒暈倒了!待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與她們相隔數(shù)人,
只能逆著人流靠近。慌亂間,卻在將要靠近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嬌小的身體撞上舷墻,
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住,整個人竟直直翻了出去。落水的瞬間,隔著眾人,
我對上了韓康的眼神。他看見我了!可他懷里抱著昏迷的韓靈兒,沒有絲毫猶豫便轉(zhuǎn)身離去。
而他身側(cè)的娘親一直關(guān)注著韓靈兒,絲毫沒注意到她的另一個女兒。
我還來不及呼救便沒入水中,冰冷的湖水不斷入侵著口鼻,奪走我為數(shù)不多的氧氣?;艁y間,
腳腕還不慎纏上湖中水草,將我死死困住。我盡力伸長脖子,
卻怎么也夠不到看似近在咫尺的水面。很快,船邊圍了一群少男少女??膳哟蠖嗖粫?,
男子大多有所顧忌禮義廉恥,一時竟無人相救。眼見離船越來越遠,我已然撐到了極限。
猩咸的湖水灌入,充斥口鼻,窒息感涌上全身。原來這就是瀕死的感覺…恐懼之余,
怎的還覺有些許解脫。阿娘,如果我死了,你更心疼失去了一個女兒,
還是另一個女兒的血庫呢……3. 家法無情不知過了多久。我猛地從夢魘當(dāng)中驚醒,
眼角積蓄已久的淚順勢滑下。我還活著……我望著周遭陌生的陳設(shè),苦澀在心中蔓延。
隱隱聽到門外傳來一道陌生女聲,似是與人交談。聲音越來越近,
在一位紅衣女子推門的瞬間戛然而止。四目相對,我認出了她。「謝姑娘相救。」
我欲起身行禮,被她攔下?!感牙?,你可是睡了好久?!拐f著她便坐在床邊,
眸光透著我不懂的神色。她說還好她下水及時,再晚些,便是大羅神仙也無力救我。
而我像是想到了什么,臉色猛地一白,言語中帶上幾分急切。「還請姐姐見諒,
只是小女還需早些歸家……」她張了張嘴,好似還要說些什么,卻轉(zhuǎn)而化作一聲嘆息。
我匆匆往外走,卻又被她叫住,「這世間,路都是自己選的。你若得空,每月十五,
來這陪陪我吧?!刮翌櫜坏枚嘞耄颐s到家里,卻在進門時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只見韓康坐在正廳,神色認真的扎著前些時日韓靈兒鬧著要的紙鳶。那一瞬,
我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憤怒和委屈。我徑直走過去,奪過他好不容易扎了一半的紙鳶,
扯了個稀爛?!杆唬 辜堷S碎片散落一地。韓康氣的跳腳?!改惘偭?!」
看著一臉怒容的我后,他又止不住的心虛。「冬…冬兒,你去哪了?怎么才回來…」
又搓了搓手,喃喃道:「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刮铱粗矍暗母绺?,只覺心寒。
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錯了?!肝以醅F(xiàn)在才回來,哥哥心里不清楚嗎?還是說哥哥覺得,
我就該溺死在湖里才好?」「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韓忍冬,我是你哥哥」眼見被我戳穿,
他有些氣急敗壞?!疙n康!你這樣的哥哥,我不想要了!我真的,不想再當(dāng)你妹妹了?!?/p>
阿娘來時,便只聽見這一句。白皙的臉硬生生挨了一巴掌,瞬間紅腫一片?!杆姥绢^!
怎么敢這么跟你哥哥說話!你死哪去了!知不知道你姐姐差點因為你沒了!」
「整日就知道鬼混,沒教養(yǎng)的東西!看點外面的花花綠綠便知道徹夜不歸了,
遲早是個下賤坯子!」她眼里滿是對我的控訴。就好像我在她眼里是什么窮兇極惡之人。
阿姐向來身子嬌弱,吹不得風(fēng)見不得雨,可她的苦難與我何干。被救上來后,
我的臉色因為溺水也顯得異常慘白,可作為母親,她卻沒能看出來。是沒看出來,
還是根本就不在乎?!赴⒛铩瓘男〉酱螅挥薪憬闵∧悴艜肫鹞?,我也是你的女兒??!
憑什么我和哥哥姐姐不一樣!」我吼出心里壓了許久的話,眼睛死死盯著她,
妄圖在那張臉上看到我所期待的神情??上]有?!疙n忍冬!我生你養(yǎng)你,
整個韓家上上下下哪點對不起你,我怎么會養(yǎng)出你這種恩將仇報的女兒,來人!
帶小姐去祠堂行家法,今晚不用出來了!」「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的女兒啊…」
氣頭上的阿娘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一旁的韓康確是聽到了。
可他始終到底是沒拉下臉替我求情,只眼睜睜看著下人將我拖走。只是不知為何,
他隱隱覺得他這個妹妹,看他們的眼神好像變了……4. 夢醒時分不知跪了多久,
膝蓋傳來的密密麻麻的痛感,頭也昏昏沉沉的,只有背上的痛感還讓我保持一絲清醒。
「小姐,別怪老奴心狠,要怪就怪你不如大小姐,得夫人喜歡?!箣邒呤种心弥拮?,
一下又一下的抽打。這鞭子便是專為我特制的。打我記事起。每隔一段時間,
阿娘便要來取血。那時她看我,還是憐愛的。所以,即使疼的冷汗直流,我也忍著不哭。
韓康嘲笑我。他說阿娘根本不喜歡我,要不是為了阿姐,阿娘根本不會生下我。我不信,
偷偷去找韓靈兒。她身形單薄,皮膚近乎透明的蒼白,叫人心生憐惜。這般可憐的人兒,
開口卻咄咄逼人。「那又如何?我要你的血,阿娘便會為我取來?!顾偷剞D(zhuǎn)過頭,
直視我的眼睛,說出的話讓我渾身一涼?!改悴虏?,若是我要你的命,阿娘會不會拿來給我。
」「畢竟,你能來這個世界,最該感謝的人不是我?」我的心臟驟然緊縮,因為我知道,
她說的是對的。那天,我落荒而逃。后來,我不愿再取血。起初,阿娘還耐著性子哄我。
時間久了,她第一次動手打了我。我不服。阿娘氣急,找來巧匠制了鞭子。那鞭子并不見血,
只叫人疼的厲害。思緒回籠,我垂下頭,強忍著疼。嬤嬤說的一點沒錯。我一介深閨小姐,
不得父母喜愛,便是在這世間沒有依靠。除了這二小姐的名頭,我確實是一無所有。
天空漸漸陰沉下來,烏云密布。本就羸弱的身子終于撐不住,在風(fēng)中倒下。
……再睜眼我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是阿娘!「冬兒,可還疼嗎?」
她心疼的望著我背上的傷,眼中的關(guān)切不似有假。我揉了揉眼睛,她依然在。我哽咽出聲,
言語里盡是委屈,「可是阿娘,不是你讓她們打的嗎?」她眼里悲戚更甚,「阿娘對不起你,
是阿娘的錯,阿娘錯了…」「冬兒,原諒阿娘好不好?!刮覔溥M她懷里,「阿娘,我好疼啊,
割血好疼,家法也好疼,你能不能…多看看我,把對哥哥姐姐的愛分給我一點,就一點點,
我會聽阿娘的話,會乖乖幫姐姐的,好不好?!咕驮谖乙詾椴粫玫交卮穑饾u心冷的時候,
頭頂傳來一聲哽咽,「好,阿娘答應(yīng)你,冬兒是阿娘最好的冬兒,阿娘怎么舍得……」
我緊緊摟著她,生怕她會消失一般?!赴⒛铮 共恢螘r睡著的我猛然驚醒,
身邊卻是空無一人。我顧不得身上的傷,瘋了般找遍屋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原來是個夢。
就在我久久不能回神之際,一個丫鬟徑直推門進來?!阜蛉藛灸闳フ龔d……」
不知是我此時的模樣太過猙獰,還是我眼底的絕望過甚,她嘴邊的話硬生生斷了半句。
只匆匆留下一句「你還是快些吧?!咕团荛_了。原是戚家派了人來,
他們這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我爹將韓康臭罵一頓,又鬧著要報官。我娘冷臉將他攔下。
“你怪康兒干什么,那時靈兒暈倒,他這個當(dāng)哥哥的必定著急,再說了,
有誰會專去害她一個姑娘家,這事要是傳揚開,得罪戚夫人不說,
我們家在上京還如何抬得起頭?!甭犃T,我爹訕訕摸了摸鼻子,就這么妥協(xié)了。作為補償,
他說帶我們一起去寺里祈福。佛像前,我娘虔誠跪下,嘴里喃喃著。聲音不大,
可我在周遭的木魚聲中聽得清楚?!阜鹱娲缺?,保佑我兒加官進爵,前路坦蕩。
保佑小女消除業(yè)障,康復(fù)如初?!棺肿志渚?,皆無我……離開的時候,我故意落下,
便是想看看他們會不會回頭。結(jié)局不出所料。日落西山,也不見一個身影。冷風(fēng)微涼,
擦身而過,卻是刺骨的寒。5. 命運交錯我就是在這時候遇上李瑞安的。
他右臂被人砍了一刀,血流不止,正昏死在路旁。我原不打算救他,左右不過狹路相逢,
我連自己都顧不上,何故去干涉他人因果。況且也不知他招惹了什么人,平白惹了麻煩。
可經(jīng)過時,他卻猛地拽住我的衣角,我心一驚,回頭看去,他并未睜眼,
只是眉間皺起的眉頭,昭示著他此刻的痛苦。我還是找來了草藥,壯著膽子為他止了血。
「是你?!雇蝗坏穆曧懽屛意Р患胺?,嚇了一跳,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
「你把我忘了?!顾次覜]反應(yīng),本就虛弱的面上添了幾分傷懷。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左手艱難從袖中抖出一個沾血的藥囊,獻寶似的拿在我面前。我看著上面的忍冬纏枝紋,
有些眼熟。我模糊記起。五年前,我上山采藥時,也曾救下一個小孩。我能力有限,
只能用采來的草藥簡單處理他的傷口,看他造化。小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直喊姐姐我疼。我束手無策,只得將隨身的藥囊送給了他。想到這,
我又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明明受了重傷,卻跟沒事人一樣。他似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
不自然的咳了兩聲?!改菚r候年紀(jì)小,怕疼是正常的。」他指尖摩挲著藥囊,
上面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發(fā)暗,襯得忍冬紋路愈發(fā)清晰?!覆贿^沒想到五年過去,
姐姐還是這般心善?!顾穆曇艉茌p,卻讓我眉頭微蹙?!改阏f的不對,我可不是什么善人,
我是這世間,最不信善的人?!埂阅侨站攘死钊鸢玻鞠胫松贌o瓜葛。
可他不知從何處知曉我的住處,隔三差五就來纏著我。明明我曾與他說過,
我們不過兩面之緣,不必再有牽扯。奈何他鬧出的動靜太大,我只好每次都偷偷溜出去。
一來二去,我們竟也熟絡(luò)起來,他的傷也好了大半。他帶我去放紙鳶,紙鳶高高飛在天上,
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紙鳶不小心掛到樹上,我在樹下急得不行,
他卻笑著給我表演了個猴子上樹。他和我一起采藥,我教他認識山上的草藥,
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靠在樹上,叼片葉子沖我笑。他熱烈而鮮活,就這樣融入了我的生活。
我開始期待日出,想他今天會不會來。那時我常常想,我這短暫的人生里,
他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動了心的人。我原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地過下去。
可是我沒想到,一切都會變。6. 情斷心寒他早就見過韓靈兒?!改憧雌饋砗枚嗔恕!?/p>
「你說什么?」我正忙著挑鋪子上的簪子,剛拿起一支滿意的,就聽見李瑞安說了這么一句,
下意識回他。轉(zhuǎn)過頭卻只看見他的背,而他的對面,是韓靈兒。她點了點頭,
「這幾日氣色好些,不過沒想到你們倆會在一起?!拐f完便微微垂下了頭。
這是她慣常的柔弱做派。我冷下臉,不想和她繼續(xù)待在一個地方,扔下簪子,
便想拉上李瑞安離開,卻沒拉動。「把你姐姐一個人丟在這里不好吧,她身子不好,
出了事可怎么辦?」他說著看向韓靈兒,根本沒注意我逐漸發(fā)白的臉色。
他知道韓靈兒是我姐姐?!肝艺o忍冬買簪子,你要不要也來挑一個?」
韓靈兒眼里閃過一絲竊喜?!肝蚁胍莻€?!顾钢胰釉阡佔由系哪侵О子耵ⅰN覜]出聲,
他自顧自把簪子拿給她。他從始至終沒看我一眼,自然不知道他手中的是我看上的簪子。
韓靈兒倒是一清二楚,她將簪子戴在頭上,挑釁般朝我開口,「妹妹覺得這根簪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