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人少,窗外的楊柳被風(fēng)梳得一漾一漾。父親讓我抄寫一份出鹽折價,我按數(shù)抄了,
寫到一半,父親忽然問我,若一筆錢走了兩道,賬冊上要如何看。我的手微微一頓,
抬頭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字上,像在看我又像在看別處。我不懂他的意思,
只能說要看原由,若屬銜接,需標(biāo)注,不然就是錯錄。父親“嗯”了一聲,聲音淡淡的。
他從袖中摸出那支蓮紋筆,筆尖搭在硯邊,不落下去,也不抬起來。
臨近申時,主事又在門外走過,這次連腳步都沒停。我看見他的衣襟上挾著一縷寒氣,
像是剛從陰影里穿過。父親收筆,低聲說今日先到這兒。我們把案上收拾妥當(dāng),
仍舊由西門出衙。西門外的槐樹斜著,影子剛好遮住半條路。我陪父親走了一段,
他忽然問我,若有一日家里遇了大事,我肯不肯落手做些不大體面的事。我笑,
說我們本就沒什么權(quán)勢,做得了什么大事。他不笑,看我,眼底有一層薄薄的沉靜。
我心里一縮,忙又說若真有事,總要有人去做,只是別傷己。父親點點頭,不再說。
回家的路經(jīng)一條窄巷,巷口有賣油酥餅的。母親愛吃,我買了兩枚,用紙絲仔細(xì)包好。
回到家,母親正在灶邊,小火把砂鍋里的湯燉得咕嘟咕嘟。她看見我,笑,
說你爹怎么還沒到。我說在后頭,很快就到。說話間父親進(jìn)了門,
鞋跟踏在門檻上發(fā)出一聲干響。母親把碗放下,說今日可好。他說好,沒什么。
說著伸手去撿案上的筆,手指在筆桿上摩挲,像是要把那紋路摸進(jìn)掌心。
席間父親喝了點酒,不多,半盞。他話很少,連弟弟明年春闈的事都沒再提。
母親試著開些輕巧的話頭,譬如鄰家新添了個娃,又譬如胡同口那家綢緞鋪換了掌柜,
父親都只是含著笑,眉梢卻慢慢壓下去。那笑像是被風(fēng)吹著的燭火,明明亮著,
卻總讓人擔(dān)心會滅。
夜里更深,屋后的小巷靜得能聽見貓在墻頭上落腳。我在內(nèi)間收拾碗箸,
聽見外間父親輕輕咳了一聲,隨即是拉開抽屜的聲音。我側(cè)身隔著簾子看他,他坐在桌旁,
背很直,用手掌托著額角,另一只手拿起那支筆,筆尖在燈下泛著細(xì)光。他把筆舉起來,
又放下,像是在做一個極難的決定。我忍不住走出去,笑問他怎么還不睡。父親抬頭,
看見我,目光有一瞬的暖意,隨即按在桌上的手指輕輕敲了兩下。他說沒事,睡吧。
隔著燈影,我看到他嘴角有一道很淺的紋,一直沒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