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難得一日放晴。陽光透過稀薄的云層，吝嗇地灑下些許暖意，但也足夠消融一點檐上厚重積雪的邊角。水滴斷斷續(xù)續(xù)地沿著冰溜滴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
聽雪樓的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凈利落。積雪被掃到院墻根下堆著，露出的青灰色石板被正午的陽光曬得微微發(fā)溫。此刻，這小小的院落成了臨時的“演武場”。
“當！”
一聲金屬交擊的脆響在寧靜的小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蘇九娘身形靈巧得像一只雪地里的紅狐，月白色的襖子下擺隨著她的動作翻飛。她手中是一把尺余長的精煉短刃，刃身并不寬，卻寒光凜冽，顯然是特別為她打造的。這刀刃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靈動無比，每每總能抓住沈硯劍法中那稍縱即逝的滯澀空隙。
“兩個小崽子，當這里是你們家后花園的涼亭嗎？乒乒乓乓的！”一聲略帶沙啞卻中氣十足的揶揄聲從院門口傳來，帶著不加掩飾的笑意。
沈硯聞聲手一抖，本就不算太順暢的招式立刻走了樣。他慌忙收勢回頭，只見蘇正蘇大人不知何時已斜倚在自家那扇半舊的院門口。一身玄色的便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山，腰間懸掛的那柄跟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玄鐵佩刀并未出鞘，僅僅刀鞘便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泛著森然冰冷的啞光。這位平日里在玄鳥衛(wèi)值房內(nèi)、在雁門關城頭上總是不茍言笑、令人生畏的指揮使大人，此刻雙手抱胸，劍眉微挑，狹長銳利的鳳眼里漾著少見的溫和與戲謔，嘴角更是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促狹笑意：“九娘，你阿爹我辛辛苦苦頂著寒風大雪在營里操練，可不是為了讓你回家就陪著這小子在這兒胡鬧著玩過家家，把‘纏絲勁’當花繩兒甩著玩的！”
“阿爹！”蘇九娘的小臉瞬間漲得通紅，一半是運動后的熱度，一半是嬌羞和不服氣，“你又取笑人！人家哪里胡鬧了！”她順勢一個利落的旋身收刃，姿勢漂亮得像個專業(yè)的舞姬，腳尖輕盈地在雪地上一點，穩(wěn)穩(wěn)站定。她舉起手中的短刃，對著陽光映了映那雪亮的刃鋒，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是在認真教小硯哥哥練劍呢！他總說自己學成了，我得親自檢查檢查他的‘破陣十三式’有沒有偷工減料！你看！”她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髻上的銀鈴又是一陣清脆的亂響。
沈硯被她一說，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只能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小聲辯解：“我……我哪有……”他的兵器是祖父留下的那把鐵劍，劍身比他現(xiàn)下的胳膊還要長上一小截，雖然也開了鋒，但劍體頗有些分量，揮舞起來遠不如蘇九娘的短刃來得靈巧省力。這套祖父傳下的“破陣十三式”本是大開大闔、氣勢沉雄的沙場戰(zhàn)技，被他一個半大孩子使出來，總顯得有些笨拙。尤其是在蘇九娘刁鉆迅捷的“纏絲勁”面前，他那一板一眼的“破陣式”更像是在雪地上笨拙地鋤地。
幾個攻守回合下來，沈硯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他牢記著祖父所說“以勢壓人”的要訣，奮力揮出一招“力劈華山”，動作大了些，腳下因用力過猛，踩在一塊尚未化盡的薄冰上，一個踉蹌，重心頓失！蘇九娘何等機靈，水眸中狡黠光芒一閃，手中短刃瞬間如靈蛇出洞，“叮”的一聲極清脆地點在沈硯那勉強維持平衡的劍脊側緣最不受力的點上！
“當啷！”
那把沉重的鐵劍再也把持不住，脫手飛出，沉重地砸落在不遠處掃開積雪的堅硬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哎呀！”沈硯又驚又窘，下意識地就想俯身去撿。
“喏，小心手滑！”一只比他更白皙小巧的手，卻快如閃電地先一步將那沉甸甸的鐵劍撈了起來。蘇九娘不知何時已湊到他身前，距離那樣近。沈硯只覺得一股混合著冷冽皂角清香和少女身上特有溫甜氣息的風撲面而來。她微微踮起腳尖，將那柄對于沈硯來說過于長大的劍遞到他面前，溫熱的、帶著點急促喘息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他的耳廓，像被一根柔韌的羽毛輕輕搔過。
“小硯哥哥，”她的聲音帶著點勝利后的得意，又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響在耳畔，“你總說‘破陣十三式’你已經(jīng)完全學會了，可剛才你的步法，特別是轉身橫削那一下，腳下可亂得很呢。爺爺不是說過嗎，‘根基不穩(wěn)，如山欲崩’，你這山晃得我都替你捏把汗?！?/p>
這帶著笑意的點破和親昵的靠近，讓沈硯的臉頰“轟”地一下熱辣辣地燒了起來，一直燒到脖子根。他不敢看近在咫尺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有些慌亂地一把接過那冰冷的鐵劍，劍柄入手沉甸甸的熟悉感才讓他找回一點底氣。他梗著脖子，故作生氣地瞪了她一眼，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哼！你……你還好意思說！你還不是仗著自己身法靈巧，總愛用些小伎倆！真對上拿長槍的敵人，你這小花招可就不靈了！”
“哦？是嗎？”蘇九娘也不生氣，反而笑得眉眼彎彎，后退一步，挑釁似的揚了揚下巴，“要不，咱們再試試？不許讓著我！”
蘇正倚在門邊，看著這對小兒女你來我往地斗嘴拌氣，眼神里盡是溫和的笑意，只是笑著搖頭，也不插話。陽光落在他冷峻的側臉上，融化了些許邊關的風霜。
待九娘蹦蹦跳跳地被沈硯一句“下次再比”暫時穩(wěn)住，歡快地跑回屋去取父親帶回來的新炭燒熱爐暖手時，院門口只剩下蘇正和沈硯兩個人。雪地反射著陽光，有些刺眼。蘇正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他站直身體，走到沈硯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陽光。
他伸出寬厚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沈硯略顯單薄的肩膀。少年能感受到那掌心的厚繭和蘊含的力量。
“硯兒，”蘇正的聲音壓得很低，沒有了面對九娘時的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鄭重其事的肅然，“你腕上戴著的那塊玄鳥佩……要切記，一定貼身藏好，萬勿輕易示人。”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緩緩掃過沈硯手腕上那被刻意攏進袖中的位置，眼神復雜，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蘇正頓了頓，目光轉向屋內(nèi)，放柔了些許：“九娘這孩子……性子是跳脫飛揚了些，像草原上的小馬駒，可心思……其實透亮得很，就像這雪地里剛化的水，清澈見底，藏不住一點污濁?！彼抢饨欠置鞯哪樕?，掠過一絲更深沉、更復雜的神情，像是痛苦與憐惜交織的陰影，“只是……關于她娘親的事情……我……我只告訴過她一個‘好’字。她娘親給她留了簪子，留了好多的念想，我一直哄她，說……說娘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長大了，或許……有些事情，是時候該讓她知道了?！?/p>
這低沉的、飽含深意的話語，像一顆帶著棱角的堅硬石子，“咚”的一聲投入了沈硯原本平靜的心湖，瞬間漾開了層層疊疊、波瀾洶涌的漣漪。他猛地想起昨夜，兩人在暖爐邊上取暖。九娘靠在他身邊，裹著厚厚的毯子，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爐火映照下，她顯得格外安靜柔和。她伸出手指，輕輕、輕輕地點觸著他袖口掩蓋下的那半塊玄鳥佩邊緣，聲音像棉花糖般輕軟，帶著濃濃的好奇與一絲莫名的依戀：“小硯哥哥，你說……我娘親留下的這支玉簪，和你這塊玉佩……它們長著不一樣的形狀，可為什么，總像是能互相聽懂對方的話兒似的？它們……是不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約好了要在我們身邊相遇了呀？真的……只是尋常人家都能有的巧合嗎？”
當時，沈硯被她的天真念頭逗樂了，也只含糊地順著她的意思搪塞：“或許是祖上傳下的呢？老人家都喜歡給孩子打個平安的玉牌玉佩什么的……”可此刻，蘇正這意有所指的話語，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心中那層自欺欺人的迷霧。這玉佩……九娘的簪子……她們早逝的娘親……玄鳥衛(wèi)……蘇正含糊其辭的警告和承諾……無數(shù)碎片猛地撞入腦海，讓他一時間心神劇震，呼吸都有些不暢。
夜深了，屋外呼嘯的北風徹底停了。窗外檐角的冰溜子不再滴水，聽雪樓的小窗欞上，冷冽的空氣將室內(nèi)的水汽凝成了一層薄如蟬翼、精巧剔透的冰花。在清冷的月光透射下，它們折射出星辰般細碎而冰冷的光芒。
沈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白日里蘇九娘靠近時的呼吸、九娘關于玉簪玉佩的問話、蘇正那深沉的囑咐和嘆息……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旋。
最終，他忍不住輕輕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從枕頭下摸出了那半塊觸手生涼的玄鳥佩。他赤著腳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拉開一絲窗縫。清寒的月光如同霜練，無聲無息地涌入，灑在他攤開的掌心。
玉佩躺在月光里，玉質(zhì)內(nèi)里似乎不像白日看起來那般渾濁無光。借著這冰魄般的清輝細看，沈硯的心臟猛地一跳！在玄鳥展翅的紋路深處，沿著那道古樸的斷痕邊緣，似有無數(shù)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暗金色紋絡在緩緩流淌！那紋路不像是雜質(zhì)，更像是一種極其古老繁復的、天然形成的脈紋，平時深隱，唯有在特定的清冷月光下，才會顯現(xiàn)出微弱的活物般的光澤！
這一幕奇景，讓他渾身寒毛倒豎！這不是普通的玉石！它絕非凡物！爺爺從未提及……蘇正必定知曉！
他猛地想起蘇九娘白日里無意中說漏、隨后卻又被自己岔開的一句話——
“我好像隱約聽爹娘提起過……這玄鳥佩……關乎著什么秘密……是要等你長大了，成了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才該被賦予的使命……”
沈硯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比窗外的嚴冬更甚。他握緊了手中的玉佩，那冰冷的觸感仿佛要灼傷他的掌心。窗外的冰花在月光下靜謐地閃爍，像無數(shù)只窺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