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徹骨的冰冷從掌中蔓延。
墨玉短劍沉重烏沉的劍身緊貼沈硯的掌心,帶著井底青石的寒氣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引力,絲絲縷縷纏進他的骨縫,與他奔涌的熱血形成酷烈的對沖。窗外,契丹鐵蹄踐踏地面的震動由遠及近,如同擂在心臟上的戰(zhàn)鼓。蘇九娘跪倒在泥濘中那絕望渙散的眼神,肩后毒錐幽藍的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沈硯眼膜上。更遠處,蘇正垂首拄刀于血泊,那魁梧的身軀一寸寸低矮下去,凝固成血火關(guān)山上一尊永恒的悲愴雕像。
護!
祖父血書中力透紙背的嘶吼在腦中炸響!護九娘!護玄鳥!
一股兇厲之氣猛地沖上沈硯的天靈蓋!身體比意識更先行動!在那支淬毒的飛錐釘入九娘身體的剎那,在巷口玄衣鬼影一閃的瞬間,他已如同被激怒的幼豹,抓過墨玉短劍,團身從破碎的窗欞缺口猛撲而出!
窗臺下那攤渾濁的血水近在咫尺!蘇正用命擲出的灰布袋就浸在泥漿里!沈硯凌空落下,左手閃電般探入污水泥濘,五指狠狠扣住那濕滑沉重的布袋!冰冷黏膩的觸感和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包裹了手掌。同一時間,蜷曲的右臂在落地翻滾的剎那猛然向外甩出!
那不是劈砍!是投擲!
握在手中的墨玉短劍,那沉墜如玄鐵的劍身帶著他全部驚怒、全部的決絕,化作一道無聲無息卻凝聚著雷霆萬鈞之力的深墨色流影!沒有寒光,只有一種吞噬光線的純粹幽暗,如同撕裂空間的黑色閃電,直射向巷口雜物堆陰影處那若隱若現(xiàn)的玄衣輪廓!
太快!太邪!
短劍脫手的剎那,一股奇異的虛脫感伴隨著撕扯般的痛楚猛地從沈硯腕間炸開!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枷鎖被強行掙脫,發(fā)出無聲的呻吟!是玄鳥佩!緊貼著皮膚佩戴的玄鳥佩驟然滾燙得如同烙鐵!仿佛與離體的墨玉劍之間還維系著灼熱的血線!他悶哼一聲,翻滾的動作狠狠一滯,胸腔氣血翻涌。
巷口陰影里傳來一聲幾乎破音的、難以置信的短促吸氣!那玄衣人影顯然沒料到沈硯的亡命反撲如此邪異、如此迅如雷霆!墨玉劍的幽芒在昏暗光線中幾近無形!生死剎那的直覺救了他——千鈞一發(fā)之際,那玄影猛地向后仰倒,如同失去平衡般砸進雜物堆里,同時一個極其狼狽的、連滾帶爬的側(cè)翻!
“嗤!”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熱刀切過冷油的怪響!
墨玉短劍深深鍥入那玄影剛剛藏身位置后面的一道腐朽門框!毫無阻礙!劍刃深深沒入厚重的、被雨水侵蝕得發(fā)黑的硬木門板,直至吞沒至劍柄末尾那一圈細微的凹槽!只留下那深沉的、仿佛深淵裂隙般的劍柄暴露在外,無聲無息!
那玄衣人雖避開了身體要害,動作卻已狼狽不堪到極致,甚至能聽到他衣物被什么尖銳棱角撕裂的聲響。他連滾帶爬地撞開一堆破筐爛木,再也顧不上隱匿身形,頭也不回地朝著巷子另一端死寂的黑暗急躥而去,動作倉皇如喪家之犬!
一擊無功!玄衣人遁走!
墨玉短劍釘死門框,無聲散發(fā)幽芒!
沈硯顧不得追擊,也顧不得腕間玉佩那詭異的灼痛與撕裂感。他落地翻滾,沾了滿身血污和泥漿,左手死死攥緊那個剛從泥水里撈出的冰冷、沉重、散發(fā)著血腥氣味的灰布小袋。右手撐地,在蘇九娘倒下前猛地撲了過去!
“阿九!!”
他單膝跪地,用尚算完好的左臂猛地攬住蘇九娘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的身體冰涼僵硬得可怕,意識在肩后劇毒和目睹父親垂死的巨大沖擊下已瀕臨崩潰,頭無力地歪在沈硯肩窩里,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卻透出一種詭異的青紫,氣息微弱。那枚釘在她肩胛骨靠上位置的藍汪汪三棱毒錐,周圍皮膚已經(jīng)開始泛黑腫脹!
“阿爹……小硯……哥……”破碎的氣音如同風中殘燭,帶著無法理解的巨大哀慟。她渙散的眼神努力想投向巷口血泊中那個身影,卻被沈硯緊緊按住后頸,臉龐被迫埋在他被血污汗水浸透的胸前衣襟里。沈硯能感覺到自己懷中那柄沉重冰冷的墨玉短劍——它已從門框上拔回,此刻正躺在他方才撲出時匆忙塞回的衣襟內(nèi)袋,緊貼著九娘冰涼的臉頰。
不能讓她看!不能讓她在這種時候親眼看著父親的生命流逝!
“別怕!阿九!有我在!” 沈硯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強行撐起的鎮(zhèn)定里帶著自己都無法掩飾的顫抖。他左手死死環(huán)抱支撐著九娘的身體,右手顫抖著避開那劇毒飛錐的可怕創(chuàng)口,試圖去壓住周圍汩汩流出的黑血。觸手之處,血是冰冷的!這毒比他想象的更陰、更快!
必須馬上止血、驅(qū)毒!否則九娘撐不過半刻!
然而,何處可藏?何處能醫(yī)?關(guān)城已破!雁門鎮(zhèn)正被內(nèi)外夾擊!這背街小巷片刻就會充斥潰兵與異族鐵蹄!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吞沒!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沙沙聲從聽雪樓方向傳來!仿佛有人在高處快速揮動一面浸濕的粗布!
沈硯猛地抬頭!
聽雪樓他那間廂房的窗口上方,被炸塌一角的閣樓窗戶陰影里,一掛破舊得看不出原色的布幌正被一只手瘋狂地、大幅度地左右搖動著!動作急促而堅決!
葛老掌柜!
是藥鋪那個神秘的老掌柜葛天參!
那個眼神渾濁、走路都顫巍巍的老人,此刻竟然在聽雪樓岌岌可危的閣樓向他打信號?!什么意思?他看到了什么?!
沙沙的揮動聲驟停!那破布從閣樓窗口猛地墜下,如同敗退的旗幟!與此同時,閣樓側(cè)后方的屋頂上,一道矮小佝僂的身影如同壁虎般沿著燒焦的脊瓦無聲滑落,方向直指小鎮(zhèn)西南側(cè)!那是……藥鋪后墻小巷的方向!那藥鋪后墻,緊挨著一段廢棄多年的、據(jù)說通向關(guān)外荒山的舊時防馬樁!
短暫的希望如同流星劃過夜幕!
幾乎是同一瞬間,被沈硯攬在懷里、意識模糊的蘇九娘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她那只沒有被毒錐傷及、一直軟軟垂落的左手突然死死攥住了沈硯胸口衣襟!力道大得如同要將布料撕碎!她渙散的瞳孔驟然聚焦了一瞬,死死盯住沈硯因緊張而劇烈起伏的頸項!
沈硯駭然低頭。
不是看他!
她的目光死死鎖在他頸項側(cè)面——就在耳根下方寸許!一小塊皮膚被剛才釘在墻上的箭桿刮破,滲出了細微的血珠!鮮紅的血珠在臟污的皮膚上尤為刺眼!
“血……哥哥……”九娘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音節(jié),攥著衣襟的手顫抖著抬起,指尖竟顫巍巍地、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執(zhí)拗,直直抹向他頸項處那點微不足道的傷口!指尖沾了那抹細小鮮紅,隨即死死按在了自己頸間那枚一直緊貼皮膚佩戴、溫潤無暇的羊脂玉簪之上!
玉簪觸血!
微光!
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就在九娘指尖的血珠按上玉簪簪頭的剎那!那支玉簪溫潤細膩的玉質(zhì)內(nèi)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潭,猛地漾開了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緊接著,一點細如針尖、卻仿佛蘊含了無上生命光輝般的碧綠熒光,驟然在玉簪最核心的花蕊位置亮起!
與此同時!懷中內(nèi)袋緊貼沈硯胸口放置的那柄墨玉短劍!劍柄尾部那圈原本黯淡微凹的細槽內(nèi),竟毫無征兆地應(yīng)和般亮起了一圈細如發(fā)絲、深不可測的幽邃烏芒!兩道來自不同信物的微光,隔著沈硯的皮肉與衣物,在這一方絕望的血污之地,產(chǎn)生了清晰無比的呼應(yīng)!
仿佛沉寂千年的古物同時蘇醒!一股微弱卻沛然的溫暖力量如同蘇醒的細流,從玉簪、從墨玉劍柄處同時彌漫開來,絲絲縷縷注入緊貼它們的沈硯和九娘的心房!沈硯腕間玄鳥佩那撕裂般的灼痛和體內(nèi)翻騰的氣血猛地被一股清泉般的溫潤力量撫平!蘇九娘原本冰冷僵硬的身體也似被這熱流一沖,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嘔出一小口帶著刺目藍意的黑血!肩上毒錐周圍那恐怖的、迅速彌漫的烏青色腫脹,似乎極其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玉簪……墨玉劍……感應(yīng)?這碧綠光華……” 沈硯腦中思緒狂卷!九色玄鳥!“鼎在魂在”?難道……!
時間不允許他多想!
“轟——嘩啦!”
巷口那邊堆放得如同小山包一般的雜物堆(籮筐、柴垛、斷梁),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轟然撞塌!煙塵彌漫中,一個鐵塔般、披著破爛厚重皮裘的異族巨漢狂吼著沖撞出來!他手中提著一柄門板大小的怪異彎刀,刀刃上還掛著血肉碎末!牛鈴般兇殘渾濁的眼睛瞬間鎖定了巷道中央唯一還立著的沈硯和他懷中氣息奄奄的蘇九娘!如同餓狼發(fā)現(xiàn)了瀕死的獵物!緊隨其后,更多的契丹武士的呼喝和兵刃磕碰聲已沖進巷口!
危機!
沈硯猛地一咬牙,所有的意念和殘余的力氣都灌注在雙腿!祖父血書的憤怒、蘇叔最后的托付、懷中少女微弱脈搏下的熱流、還有那兩件蘇醒信物的微弱光華,如同燃盡他的殘魂,催發(fā)出最后的瘋狂!他左臂死死箍緊九娘冰涼卻因那碧綠微光而生機復(fù)蘇一點的身體,沾滿血污泥濘的右手猛地拔出了那把緊貼胸口的墨玉短劍!深沉的劍身仿佛也感受到主人的決絕,那圈劍尾處的幽芒似乎更凝實了一分!
不再看那沖來的契丹巨漢。他目光決絕地掃過藥鋪后墻小巷的方向!回想著閣樓窗口葛老掌柜那短暫的、指向西南的手勢!
沖出去!只能沖出去!沖開一條血路!
沈硯喉嚨里爆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如同負傷的孤狼!他抱著意識模糊卻死死攥著他染血衣襟的蘇九娘,在背后契丹巨漢沉重的腳步聲和怪吼聲貼上的瞬間,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朝著聽雪樓后方那片因坍塌形成的、堆滿障礙的斷壁殘垣沖去!
墨玉短劍被他反握在右手,劍尖向下,如同拖拽著命運最沉重的錨!冰冷的劍刃與契丹巨漢咆哮著劈砍而來的巨大彎刀帶起的勁風,幾乎是擦著沈硯的后頸掠過!他甚至能聞到那刀刃上濃重的血腥和汗臭!
死中求活!
聽雪樓內(nèi)。
窗欞破碎處寒風倒灌。
地面上,那一片從羊皮卷撕裂飄落的殘頁,已完全浸泡在腥臭渾濁的污水中。暗黃色的羊皮紙被污水浸透,那焦黑箭孔邊緣、曾記載著周延禮指使副將趙鐸偽造沈淵“通敵密信”藏匿之處的關(guān)鍵墨跡——“云州軍倉(三號庫,地丁三卯)……信藏……藏于……”
那幾個最關(guān)鍵的字——“藏于”之后的內(nèi)容,被箭頭撕裂的邊緣恰好處于這片殘頁!此刻在污水中不斷暈染擴散。
字跡在混著血泥、塵埃的臟水中扭曲、分解。
墨,一點一點被稀釋,最終化開,徹底湮滅。
只剩下一片模糊不堪的污漬。
象征著二十年前沈淵沉冤最致命證據(jù)的藏匿線索,無聲消散。
同一片染血的天空下。
通往廢棄藥鋪后巷的狼藉路徑上。
少年渾身浴血,懷中抱著生死未卜的少女,手握幽深如夜的墨玉短劍,被一個契丹巨漢的猙獰彎刀緊追不舍。他一步踏碎一塊染血的斷磚,沖向眼前由瓦礫、燒焦木梁、倒塌土墻構(gòu)成的、僅容一人側(cè)身擠過的狹窄縫隙??p隙之后,是否真是生路?亦或是絕境的更深處?無人知曉。
唯有懷中少女頸間那支溫潤的羊脂玉簪,微弱的碧綠光華,穿過亂發(fā)和衣衫的遮擋,在血色彌漫的晨光里,艱難而倔強地明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