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谷的窯洞里,那臺巨大的木制鼓風機正在沉悶地呼吸。
“呼——哧——”
“呼——哧——”
每一次推拉,風管里都會噴出強勁的氣流,吹得爐口前的地面干干凈凈。
王承柱蹲在爐子前,手里的煙桿早就滅了,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黑洞洞的爐膛。
爐子有了肺,可肚子里空空如也。
沒有鐵,沒有煤,這就是一尊泥菩薩,中看不中用。
趙剛在窯洞口來回踱步,時不時抬頭望向谷口的方向。
團長已經(jīng)出去三天了。
按理說,早就該有消息傳回來了。
“政委,你說團長……能弄來先生要的東西嗎?”一個年輕的工匠忍不住問。
“那可是鐵軌,是鬼子看得比命根子還重的東西。”
趙剛停下腳步,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土。
“放心,咱們團長是誰?李云龍!他要是說給你弄個月亮回來,你就得趕緊在家準備梯子?!?/p>
話是這么說,可他心里也直打鼓。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谷外傳來,由遠及近。
一個偵察兵連滾帶爬地沖進山谷,戰(zhàn)馬的鼻孔里噴著白氣。
“政委!”
人還沒到跟前,嗓子已經(jīng)喊破了。
“團長在黑云山,跟鬼子的運輸隊……干起來了!”
趙剛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傷亡怎么樣?!”
“不知道!槍聲剛響,我就被派回來報信了!”
黑云山隘口,空氣里還飄著硝煙的味道。
李云龍一腳踩在一個鬼子軍曹的胸口上,用力拔出刺刀,在尸體的衣服上擦了擦血。
“他娘的,動作都快點!”
他沖著正在打掃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們咆哮。
“把鐵軌都給老子撬下來!還有那幾車黑疙瘩,全都搬走!一根釘子都不能給小鬼子留下!”
一個連長湊過來,滿臉困惑。
“團長,咱們這次動靜不小,就為了這點破銅爛鐵?繳獲的槍還沒咱們打出去的子彈多?!?/p>
李云龍眼睛一瞪,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他臉上。
“你懂個屁!”
他一腳踢飛一個鬼子的鋼盔,發(fā)出“當啷”一聲脆響。
“這玩意兒,在咱們手里是破爛,到了凌先生手里,那就是一門門的意大利炮!”
他叉著腰,看著戰(zhàn)士們吭哧吭哧地把沉重的鐵軌從枕木上撬下來,得意地咧開嘴。
“老子現(xiàn)在就是運輸大隊長,專門給咱們的兵工廠送好東西!以后咱們獨立團,要槍有槍,要炮有炮!看他娘的誰還敢惹咱們!”
戰(zhàn)士們聽得云里霧里,但看著團長那興奮的樣子,手上的力氣也大了幾分。
“團長!這邊還有個大家伙!”
一個戰(zhàn)士在幾節(jié)被炸翻的車皮后頭喊道。
李云龍罵罵咧咧地走過去。
“什么東西大驚小怪的……”
他扒拉開一塊被熏黑的帆布,露出了一個油膩膩的鐵疙瘩。
那東西半人多高,身上布滿了管子和零件,側(cè)面還有一個被炮彈炸開的大洞,黑乎乎的,能看見里面斷裂的銅線和齒輪。
“這他娘的是個啥?”李云-龍圍著它轉(zhuǎn)了一圈。
“報告團長,好像是鬼子用的發(fā)電機,叫……柴油機?”一個讀過幾天書的戰(zhàn)士說。
“都炸成這個熊樣了,還能用?”李云龍踹了一腳,那鐵疙瘩紋絲不動。
“扔了!死沉死沉的,占地方!”
他剛要轉(zhuǎn)身走,卻又停住了腳步。
他想起了凌天那張清單,食鹽,木炭……凈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
誰知道這個渾身冒著古怪勁兒的讀書人,腦子里又在琢磨什么。
“等等!”
李云龍摸著下巴上剛長出來的胡茬,盯著那個破洞。
“媽的,凌先生的腦子跟咱們不一樣。說不定這破爛,他也能給修好?!?/p>
他猛地一揮手。
“帶上!找?guī)最^壯實的騾子,給老子一起拉回去!”
葫蘆谷的等待,變得無比煎熬。
直到夕陽把山頭染成金紅色,谷口才終于傳來了喧鬧聲。
不是一個兩個人的聲音,而是一大片人馬的嘈雜。
車輪的吱呀聲,騾馬的嘶鳴聲,戰(zhàn)士們的號子聲,匯成了一股洪流。
趙剛和王承柱帶著所有人沖出窯洞,站在高處眺望。
長長的隊伍,像一條蜿蜒的巨龍,從山口緩緩駛?cè)搿?/p>
走在最前面的,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李云龍,他滿臉黑灰,軍裝上還沾著血跡,卻笑得像個搶到了糖吃的孩子。
在他身后,是幾十輛大車,有騾車,有馬車,甚至還有戰(zhàn)士們用肩膀硬扛的。
車上,堆滿了黑得發(fā)亮的煤塊和銹跡斑斑的鐵軌。
陽光照在那些鋼鐵上,反射出冰冷而堅實的光。
“我的天……”王承柱的手抖了起來。
他這輩子打的鐵,加起來恐怕都沒眼前這一堆多。
“發(fā)財了!咱們發(fā)財了!”
匠人們歡呼起來,沖下山坡,像迎接英雄一樣迎接著運輸隊。
他們伸手撫摸著那些冰冷的鐵軌,眼神狂熱,仿佛那不是鐵,而是世界上最美的珍寶。
整個葫蘆谷,徹底沸騰了。
李云龍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大步流星地走到趙剛面前。
“趙政委!老子回來了!”
他一巴掌拍在趙剛的肩膀上,震得他一個趔趄。
“看看!咱們的家底!夠不夠凌先生折騰的?!”
趙剛看著堆積如山的煤和鐵,激動得說不出話,只能用力捶了李云龍一拳。
“你這個家伙!又去玩命了!”
凌天被戰(zhàn)士們抬了出來,他躺在擔架上,看著眼前的景象,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一絲血色。
他沖著李云龍,緩緩地點了點頭。
李云龍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他走到擔架前,壓低了聲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寶貝。
“凌先生,你瞧瞧,這批貨色怎么樣?上好的焦煤,還有小鬼子的鐵軌,那鋼口,絕對錯不了!”
他指了指隊伍的最后面,那里有幾頭騾子正吃力地拖著一輛大車,車上固定著那個巨大的鐵疙瘩。
“哦對了,凌先生?!?/p>
李云龍的語氣變得隨意起來,就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路上順手撿了個破爛玩意兒?!?/p>
他走過去,抬腳踢了踢那個破舊的柴油機。
“讓炮彈給開了瓢,估摸著是徹底廢了?!?/p>
他回頭看向凌天,咧嘴一笑。
“你瞅瞅,這東西是拆了當廢鐵回爐呢,還是能有別的用場?”
窯洞里的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大家伙。
在他們眼里,這就是一堆沒用的廢鐵,甚至不如一根完整的鐵軌有價值。
擔架被抬到了大車旁。
凌天的目光,落在了那臺破爛的柴油機上。
只一眼。
他整個人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
他那雙總是帶著一絲倦意和冷靜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之前看到堆積如山的鐵軌和焦煤時,他只是贊許地點頭。
可現(xiàn)在,他的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鎖住那個被炮彈炸開的破洞,仿佛要透過那個洞,看到機器的靈魂。
“扶我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可的顫抖。
衛(wèi)生員趕緊上前,小心地將他上半身扶起。
凌天掙扎著,伸出一只手,顫巍巍地向前探去,似乎想要觸摸那個冰冷的鐵殼。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他那蒼白的臉上,涌起一股病態(tài)的潮紅。
那是一種光。
一種在場所有人都從未見過的光芒,從他的眼底深處爆發(fā)出來。
那光芒里,混雜著狂喜,貪婪,以及一種看到了神跡般的震撼。
比當初造出耐火磚時更亮,比鼓風機第一次呼嘯時更盛。
那光芒,足以點亮整個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