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身邊的人有些怪異。我是攬月宗首席弟子，自幼隨宗主修煉，宗主賜名靈澤。
小宗門人丁稀少，宗主閉關(guān)修煉之時，只能由我指導(dǎo)其他弟子。日子一長，
師弟師妹們對我親近慣了，偶爾有些稍微過界的親昵和依賴，我也不見怪。只是今日晨起后，
我發(fā)現(xiàn)他們各種異樣的行為突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外門弟子見了我，行禮時腰彎得格外低，
抬眼時總帶著點欲言又止的同情；指導(dǎo)內(nèi)門弟子練劍時，他們也時不時偷瞄我。
平日由雜役送來的辟谷丹，今早也是掌管丹房、德高望重的李師叔親自送來，
還給我多塞了瓶凝神露，非要盯著我飲下。我捏著凝神露精巧的瓶子，
甚至開始懷疑有人想給我下毒。但李師叔看著我長大，從來特別疼愛我，
想必也不至于痛下殺手。李師叔看我半晌，嘆著氣搖搖頭：“靈澤啊，凡事看開些?！薄?？
”目送李師叔離開，若我是個靈修，我心中的疑惑怕是要凝成靈體，先我一步羽化登仙了。
可惜我是個劍修，當(dāng)下在給師弟沈松云開小灶。“松云，練劍不可分心?？墒抢哿?？
”他握著劍柄的手微微發(fā)顫。我見狀，剛要觸碰他的手，就見他指節(jié)猛地收緊，
半個身子像被燙到似的往后縮了半寸。他耳尖發(fā)紅，簌地把劍收回劍鞘，“師兄，
我、我休息下就好?！蔽彝D(zhuǎn)身后有些僵硬的背影，
內(nèi)心自我說服：這孩子自小黏人，近日帶他練劍時他也時常臉紅心跳，許是剛突破筑基，
心境還沒穩(wěn)住。二沈松云是我撿回來的。五年前，我下山歷練，見他縮在破廟里發(fā)著燒，
懷里還護著半塊冷硬的、沾滿塵土的燒餅。十四五的少年，瘦得像根豆芽，卻倔得像頭驢，
以為我要搶他的燒餅，一頭撞在我身上。沒想到這小子這么瘦小，卻還有一身力氣，
撞人還挺疼。于是，我認為他骨骼驚奇，用三個包子把他拐了回來，求宗主收他入宗。
他成了我的師弟。宗主收徒后，沒多久便開始閉關(guān)，幾乎是我手把手將他帶大，指導(dǎo)他修煉。
五年間，他從倔驢變成了大犬，黏人是出了名的。練劍要我手把手教，
吃飯要坐在已辟谷的我旁邊，連睡覺時都要借著怕黑的由頭和我住了三年，
也就是這兩年才被我強制安排去了專門的弟子寢。他今日黏我格外緊。
方才我去演武場視察宗門大比籌備的進度，他翻了個大半個山頭跑過來，說是“怕師兄累著，
我來幫忙”。隨后便被手癢的我拉著開小灶。思及此，
我從儲物戒中取出為師弟師妹們準(zhǔn)備的桂花糕，捏了一塊遞給他：“改日教你清心訣。
你靈力不穩(wěn)，思緒雜亂，需得先穩(wěn)住心神?！彼椭业氖值鹱「恻c，含糊道：“有師兄在，
我心神穩(wěn)得很。”隨即又像想到什么一樣，拼命咽下嘴里的糕點，低下頭，
盯著我認真道：“師兄，我要一直跟著你的，今后也一樣，絕對絕對不會跟別人在一起！
”或許是這幾年吃得好了，沈松云這個小蘿卜頭竟像施了肥似的，個頭噌噌往上躥，
我都得仰頭看他。連隔壁體修的李長老都感慨，他這體格要是去煉體，倒是更有前途。
只可惜他認定了我，被我?guī)狭藙π薜穆纷?，一去不?fù)返。我失笑：“你這小鬼頭，
個頭都比我高了，還說這些撒嬌的話，五年了還不嫌膩歪?！痹捯魟偮洌?/p>
演武場那頭傳來幾聲刻意壓低的嗤笑。我抬眼望去，
內(nèi)門弟子林懷仁正跟幾個弟子湊在一起對我們指指點點。見我看過去，慌忙低下頭嘀咕，
卻不想被高他們數(shù)個境界的我聽得七七八八：“裝得真像。”“誰知道心里怎么想的，
怕美死了吧！”“過幾天宗主出關(guān)，咱們就有好戲看咯，
畢竟宗主和……”后面的話被風(fēng)吹散了，可那語氣里的譏諷再明顯不過。
林懷仁是去年升的內(nèi)門，資質(zhì)尚可，就是心性浮躁。往日見了我雖不算熱絡(luò)，
也不至于如此無禮。其他幾人我倒沒什么印象，想必是林懷仁做外門弟子時的交好。
沈松云雖不能聽見他們的話，但他顯然知道他們的意思?！皫熜謩e管，”他猛地站起來，
攥著拳頭就要沖過去，“我去教訓(xùn)他們！”我絲毫沒有動怒，輕輕拉住他的手腕，
感受到他繃得緊緊的：“松云，不必爭辯?！睘樗砹死硪陆?，我在他反駁前湊近，
對他耳語：“他們?nèi)硕?，你怕是討不得好?！毖垡娦∨谡滔嘶穑旨t了耳朵，我后退一步，
正聲道：“我要去藏經(jīng)閣取書，你若無事便去自行修煉，莫要辜負好時辰。
”沈松云卻磨磨蹭蹭，替我拂去肩上的一片落葉，聲音軟下來：“師兄，要是有人欺負你，
一定要告訴我?！彼?，眼里的認真幾乎要溢出來：“我雖然資質(zhì)平平，但我會努力的，
我也可以保護師兄?！蔽倚念^微暖，抬手揉了揉他的發(fā)頂，輕聲道：“好，師兄相信你。
”三去藏經(jīng)閣的路上，遇到不少弟子。一向以我為榜樣的師妹方鈺見到我時，
眼淚汪汪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囁嚅著道了聲大師兄，便失魂落魄地跑開，
轉(zhuǎn)身時差點撞在廊柱上。醫(yī)修師弟唐雨青提著藥簍走在路上，
上一秒還在自言自語罵著把爐子炸了的藥廬弟子，見了我，下一秒臉上就堆起溫柔的笑，
小跑上前塞給我一小瓶凝神露。“靈澤師兄，近日天干物燥，注意清心靜氣啊，哈哈。
”唐雨青雖脾氣暴躁，但一向信任而親近我。此時，他的眼里卻蘊含著復(fù)雜而陌生的情緒，
像是憐憫，又像是擔(dān)憂。凝神露，又是凝神露。難道他們擔(dān)心我會偷偷走火入魔？
“多謝師弟。”我接過凝神露，唐雨青卻沒有立刻走，
反而絮絮叨叨叮囑：“宗主快要出關(guān)了，師兄莫要太過操勞，大可不管那些弟子。
”“尤其是那個天天黏著你的沈松云，他耗費你太多精神了！”“若是心緒不寧，
師兄隨我去藥廬后山打坐吐納，那里的靈氣比較純凈……”唐師弟和沈松云不對付，
這我倒是知道。兩根炮仗，一點就著。但今日，每個人都像揣了心事，
這話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我沒有點出來，對唐雨青點點頭：“我曉得了，勞師弟掛心。
”到了藏經(jīng)閣，負責(zé)守閣的周牧師弟老遠就迎出來，手里捧著一本陳舊的書：“靈澤師兄，
這是你要的劍譜，總算在角落里翻出來了。”將劍譜遞給我，他忽然嘆了口氣：“師兄，
你性子太好了，可有時候也別太委屈自己?！蔽医舆^劍譜的手頓了頓：“周師弟何出此言？
”周牧輕咳一聲：“抱歉，師兄，我這話怕是有些冒犯了。
我只是覺得……師兄無論外表還是天資都如此出眾，不應(yīng)當(dāng)在一棵樹上吊死?！薄啊?？
”這確實有些冒犯了，我可沒想吊死在任何一棵樹上。周牧擺了擺手，匆匆離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藏經(jīng)閣里偷偷打量我的幾個小弟子，心里那點異樣愈發(fā)明顯。
這絕非偶然，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與我有關(guān)、但僅我不知的事。四宗主提前出關(guān)了。
在我抱著一肚子疑惑想去拜見宗主前，他先把我喊了過去。宗主名清儀，尊號皓月真君。
平日里要么冷著一張臉，要么直接閉關(guān)見不到人，即使是內(nèi)門弟子都對他不甚親近。
但我除外。他讓其他弟子都稱他為宗主，唯獨從小養(yǎng)大的我可以喊他師尊。剛到大殿正門外，
就見宗主的侍童小跑著出來，見了我，眼睛一亮：“大師兄！宗主正念叨你呢。
”說著就要迎我進去，順便把跟著我亦步亦趨的小尾巴沈松云攔在了門外。
“宗主說要單獨見大師兄，松云師兄若有事求見，可在此稍等片刻。
”沈松云悄悄伸手扯住我的衣袖，
偌大一只卻像個小孩一樣委屈：“師兄……”我拍了拍他的手腕，示意他先松手：“松云，
我知你許久未見宗主。只是我也確有事與宗主相商，委屈你在此稍等?！鄙蛩稍票牬罅搜劬?，
不可思議地盯著我：“師兄，我不是……”我沖他搖搖頭，示意他乖乖聽話。
進入大殿的路上，侍童神神秘秘地拉著我耳語道：“大師兄，你放心，
我不會讓宗主和松云師兄有機會單獨見面的！”“……為何？”滿腹疑惑還未得到回復(fù)，
便看見宗主迎了出來。宗主目光在我身上細細掃了一遍，像是在檢查珍器有沒有磕碰。
確認我完好無損后，他冰霜似的面容出現(xiàn)一絲笑意?！办`澤來了。”他親昵地執(zhí)起我的手，
徑直穿過正殿進入內(nèi)室，拉我坐到榻上，親手倒了杯靈茶。“這些時日辛苦你了，
我剛讓膳房燉了烏雞湯，還備了些你喜歡的小點，稍后讓小童送到你住處?！蔽医舆^茶杯，
“多謝師尊關(guān)心，弟子不累?！鳖D了頓，
我還是決定直入主題：“只是近日見宗門上下有些異樣，尤其是對我……似是有些擔(dān)憂。
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宗主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像小時候那樣，
語氣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我正是為此事找你?！薄办`澤，你只需記得，無論發(fā)生什么，
為師最疼愛的永遠是你?！蔽遄谥鲊@了口氣?！斑@件事……說來荒唐。昨日為師做了個夢，
夢中一仙冊記載，”他放慢語速，像是在斟詞酌句，“說你……心悅沈松云，
會為了他心生執(zhí)念，最終墮入魔道?！薄氨疽詾槭俏议]關(guān)時腦內(nèi)產(chǎn)生的幻象，
但小童惶惶然向我稟報，宗門上下都夢見此事，我才發(fā)覺此事蹊蹺。
”“……”我嗓子像是被堵住，半晌才發(fā)出聲響：“所以師尊提前出關(guān)，
也是因此……”原來如此。那些同情的目光，那些刻意的關(guān)懷，那些莫名的警惕，
都源于這個荒唐的夢。更荒唐的是，只有我本人被蒙在鼓里。“師尊信那夢里的話嗎？
”宗主眼里滿是疼惜，伸手點了點我的額頭：“癡兒。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心性，
我比誰都清楚?！彼兆∥业氖?，掌心溫?zé)幔骸澳隳旁谛纳希材虼宋约骸?/p>
”我的心沉了沉。我自知那只是一場夢而已，終究不是我做錯了什么。
但師尊也并沒有進一步解釋，顯然他也無法預(yù)知此事真?zhèn)巍！暗茏用靼??！蔽覡科鹱旖牵?/p>
“弟子不會因他人之言改變本心?！薄澳蔷秃??！弊谥鼽c了點頭，
又開始絮絮叨叨地叮囑：“往后若是有人對你不敬，不必忍讓；若是心緒不寧，
隨時來尋我；練劍莫要太拼，記得按時歇息……”他說了許多，從飲食起居到修行感悟，
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囑咐一遍。末了，又塞給我一枚玉佩：“這是護心玉，能防身，
還能安神定魂，你且戴著?！蔽医舆^玉佩。玉質(zhì)溫潤，暖意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
六從大殿出來后，第一眼就瞧見沈松云蹲在道旁，百無聊賴地在地上畫圈圈。想到宗主所言，
我可能會因他而心生執(zhí)念，我內(nèi)心復(fù)雜，沒有像往常一樣上前牽住他，只是溫言道：“松云，
你若無事稟報宗主，便隨我回去吧?！鄙蛩稍骑@然也感受到了我的疏遠，三步并兩步上前，
緊緊攥住我的衣角。我沒有看他，但也沒有甩開，只是徑直往前走。不出數(shù)十步，
他突然停下腳步，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師兄，你都知道了嗎？”“嗯。
”我自然知道他所言為何?！澳菐熜帧矚g我嗎？我不會喜歡宗主的，
我連宗主的長相都記不真切，絕不可能和他……”我恍然。師尊沒有言明的、我墮魔的緣由，
竟是宗主和沈松云最終在一起?！霸S是夢里那仙冊的筆者胡亂寫的?！薄盎蛟S是真假參半的！
”他猛地打斷我，眼睛亮得嚇人，臉頰紅得能滴出血來：“師兄對我好，將我?guī)Щ貋恚?/p>
和我同住，親自指導(dǎo)我修煉，給我?guī)c心……”他越說聲音越小，
最后細若蚊蚋：“師兄要是現(xiàn)在不喜歡我，也沒關(guān)系，我喜歡師兄就行了。
”“……”我權(quán)當(dāng)作沒聽清他最后的話：“我是你師兄，自然要照顧你。”“不一樣的，
”他卻似乎將自己說服了，堅定道，“不一樣的?！彪m然這場景詭異得很，我卻瞧著有趣，
在他熟透的臉上輕輕掐了一把。他卻像只受驚的兔子，轉(zhuǎn)身就跑。
跑了兩步又停下來喊道：“師兄，我是認真的！”望著他踉蹌著跑遠的背影，
我心頭的陰云似乎被他這一番鬧騰攪散了。那夢是真是假尚未可知，若是我先被擾亂了心神，
那可就先輸一步了。因一個可能性惶惶不可終日，這可不是我的風(fēng)格。七接下來的幾日，
宗門里的氣氛漸漸緩和了些。或許是宗主交代過，直白的目光少了許多，
但大家似乎仍然認為那夢在未來真會發(fā)生。每日丹房分發(fā)辟谷丹時，
我仍會多拿到一瓶凝神露；唐雨青隔三岔五送來各種藥膳，
美其名曰“請師兄嘗嘗新研發(fā)的膳食”，其實據(jù)我所知，
是些有助于清心靜氣、穩(wěn)定心神的食材；周牧把藏經(jīng)閣里對修煉有裨益的功法整理了數(shù)十本，
塞給我說“對心境有好處”；就連方鈺小師妹見了我，也會給我塞上一小袋靈果，
還因此惹來沈松云不善的目光。而林懷仁他們，雖然不敢明著譏諷我，卻仍在背地里嚼舌根，
如“裝什么清高”“說不定心里早就憋著壞水了”云云。沈松云每當(dāng)他聽見那些言語，
氣得要沖去理論，都被我拉住?！昂伪嘏c他們置氣?！蔽遗呐乃募纾翱谏嘀疇?，
毫無意義?！鄙蛩稍蒲劭舳技t了，“可他們罵師兄！”“我若當(dāng)真在意，豈不是遂了他們意？
”我笑了笑，“實力才是最好的證明?！比蘸螅陂T大比。沈松云有我指導(dǎo)，
劍法在同輩中已是佼佼者，自然進入了決賽；林懷仁作為新銳弟子，也層層突圍拿到資格。
而我作為上一屆宗門大比的優(yōu)勝者，主動放棄資格，在大比現(xiàn)場主持大局。
演武場圍滿了弟子。我站在臺下，云淡風(fēng)輕地擦拭手中的劍。沈松云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后，
神情不復(fù)面對我時的純真，反倒顯出幾分肅殺，像只警惕的狼。臺上，林懷仁連下幾局。
他的劍法迅猛有力，不論技巧，而是以力量壓制對手。再次拿下一局后，他有些飄飄然，
長劍在手里轉(zhuǎn)了個花，揚聲道：“有些劍法看著好看，實則華而不實，關(guān)鍵時刻可護不了人，
更成不了大事?！边@話明顯是說給我聽的。我在力量上并不占優(yōu)，
因此自創(chuàng)了一種以聚氣、陣法、身法輔以長劍的劍法，使起來有五色劍氣聚于身旁，
最為華麗。隔壁法修弟子時常戲稱，我這是劍、法雙修，應(yīng)當(dāng)也是他們的直系師兄。
崇尚力量的林懷仁，顯然是靠蠻力一步步晉升為內(nèi)門弟子，也由此最是看不上我。
而此時的他，見無人反駁，又得意道：“不像我這劍法，招招實在，哪怕對上心魔，
也能一劍斬之?！迸_下頓時一片嘩然。修行之人，最忌心魔，加之日前那莫名的夢境，
他這話無疑是在咒我走火入魔。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拉住了在一旁觀賽、聽到這話一時上頭、想沖上去揍人的唐雨青：“你一個醫(yī)修，
上去找打嗎？”可攔住了一個，卻漏掉了另一個，
沈松云三步并兩步躍至臺上：“你的下一個對手是我。”八沈松云的行為很沖動，
但語氣又冷靜得不像平時的他。林懷仁輕蔑一笑：“喲，某人的走狗。
”他自以為能激怒對方，可沈松云毫不在意，甚至添油加醋：“謝謝，我就是大師兄的走狗，
我來替我主人教訓(xùn)你?！薄啊蔽冶砬橛幸凰查g的空白，這小子哪根筋搭錯了說出這番話？
林懷仁也愣了一下，大概是想不通誰會這么罵自己：“你到底打是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