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仿佛一道驚雷直接劈在了天靈蓋上!我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他……他在樓下?在“等風(fēng)來”門口?現(xiàn)在?!
血液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瞬間凍結(jié)。大腦徹底宕機,一片空白。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yīng)。我?guī)缀跏酋咱勚鴵湎蚰巧刃⌒〉某鲎馕荽皯?,手指顫抖著,用力撥開那層薄薄的、印著小碎花的窗簾。
窗戶正對著樓下那條不算寬闊的街道。街對面,暖黃色的路燈下,正是“等風(fēng)來”咖啡館那熟悉的、有著大大落地窗的門臉。此刻店里已經(jīng)打烊,燈牌暗著,只有門楣上一盞小小的、散發(fā)著柔和暖光的壁燈還亮著。
就在那圈暖黃色的光暈下,在咖啡館緊閉的玻璃門前,站著一個身影。
路燈的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輪廓。深色的T恤,簡單的休閑長褲。不再是記憶中模糊的、坐在后排低頭畫畫的背景板。他微微仰著頭,目光似乎正精準(zhǔn)地投向……我所在的這扇窗戶。
隔著兩層樓的距離和朦朧的夜色,我看不清他的五官細(xì)節(jié),只看到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鏡片在路燈下反射著微光。他手里拿著手機,屏幕亮著,微弱的光映亮了他的下頜線。他似乎很緊張,身體站得筆直,像一棵繃緊的樹。
真的是他!那個叫江澈的建筑系男生!不是沈聿!
巨大的眩暈感再次襲來。所有的認(rèn)知在瞬間被徹底打敗、粉碎。這三個月的情感寄托,那些深夜的悸動和甜蜜的幻想,原來錨定的對象,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像個在舞臺上賣力演出的演員,卻連觀眾是誰都沒搞清楚!羞恥、震驚、荒謬、茫然……無數(shù)種情緒像失控的顏料桶被打翻,在我心里瘋狂地攪拌、沖撞。
就在這時,我清晰地看到,樓下那個身影,舉起了手中的手機,屏幕的光亮正對著我窗戶的方向。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座等待審判的雕塑。
他在等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喉嚨干澀得發(fā)緊,指尖冰涼,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下去?面對那個偷走了我三個月情感、以謊言開始的“網(wǎng)戀對象”?質(zhì)問他?痛罵他?還是……聽他那所謂的“道歉”和“解釋”?
紛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泥漿,找不到出口。
就在這死一般的僵持和內(nèi)心的劇烈撕扯中,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鐘,卻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突然——
叮鈴鈴鈴——!
一陣清脆悅耳、穿透夜色的風(fēng)鈴聲,猝不及防地從樓下清晰地傳來!
不是幻覺!那聲音如此熟悉,正是“等風(fēng)來”咖啡館門口那串懸掛著的貝殼風(fēng)鈴被觸碰時發(fā)出的聲音!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目光瞬間聚焦。
只見樓下,那個站在咖啡館門口、舉著手機的身影——江澈——在風(fēng)鈴聲響起的剎那,像是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他不再仰望我的窗口,而是猛地收回了舉著手機的手,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臂,堅定地、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等風(fēng)來”咖啡館那扇緊閉的玻璃門!
咖啡館門楣上懸掛的那串貝殼風(fēng)鈴,因為門的推動而劇烈地晃動、碰撞,發(fā)出一連串更加急促、更加清脆的“叮鈴鈴鈴——”,在這寂靜的夏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玻璃門被他推開了。
門內(nèi),是打烊后一片幽暗的空間。門外,是路燈暖黃的光和他孤注一擲的身影。
他并沒有走進(jìn)去。
他就那樣站在敞開的門口,一半身影融在咖啡館內(nèi)的黑暗里,一半被路燈的光勾勒著。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是投向我的窗口,而是仿佛穿透了空間,筆直地、帶著一種灼熱的、不容回避的力量,隔著兩層樓的距離和朦朧的夜色,精準(zhǔn)地“鎖定”了我所在的這扇窗戶。
隔著窗簾的縫隙,我甚至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強烈存在感,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破釜沉舟的穿透力。
下一秒,我的手機,在書桌那堆混亂的雜物中,毫無預(yù)兆地、瘋狂地震動起來!
嗡嗡嗡——嗡嗡嗡——
沉悶而急促的震動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無比刺耳,像一聲聲急促的、不容拒絕的召喚。
身體比大腦更快地做出了反應(yīng)。我?guī)缀跏菗溥^去,一把抓起還在執(zhí)著震動的手機。屏幕上跳動的,是一個陌生的本市號碼。
是他!一定是江澈!
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幾乎要握不住手機。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幾乎蓋過了手機持續(xù)的震動聲。接?還是不接?下去?還是逃避?
樓下的身影依舊固執(zhí)地站在那里,仰著頭,像一座等待燈塔回應(yīng)的礁石。那串風(fēng)鈴還在微微晃動,發(fā)出細(xì)碎、悠長的余音,在夜風(fēng)里飄散,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住我的腳步。
那三個月……那些深夜里的對話,那些讓我心跳加速的文字,那些絞盡腦汁的思考,那些因為他一句肯定而雀躍的心情……那些真實的悸動和快樂,難道……難道真的只是對著一個“沈聿”的空殼嗎?
郵件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真誠和痛苦。他說他在看我偷看沈聿……他說他被文字背后的我吸引……他說他心動不已……
混亂的思緒像一團(tuán)亂麻,找不到頭緒。但樓下那固執(zhí)等待的身影,那串在夜風(fēng)中低吟的風(fēng)鈴聲,還有掌心里瘋狂震動的手機,都在逼迫著我做出選擇。
逃避了五年,也錯誤地投入了三個月。這一次,還能繼續(xù)躲下去嗎?至少……至少要去面對那個,偷走了我三個月時光,卻又聲稱真正看見了我的人。
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冒了出來:那個在郵箱里和我探討拉普拉斯妖、討論熵增與意義、會因為我打翻奶缸而笨拙安慰我的人……那個思維跳躍、言語間帶著獨特溫度的靈魂……難道……是樓下這個叫江澈的建筑系男生?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我猛地劃開了接聽鍵,將手機貼到耳邊。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
聽筒里,先傳來的是一陣輕微的電流雜音,還有……樓下街道上隱約的車流背景音。接著,一個低沉、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沙啞的男聲,直接穿透耳膜,撞進(jìn)我的意識里:
“林晚同學(xué)?!?/p>
聲音……不是沈聿那種清朗沉穩(wěn)的聲線。這個聲音更低一些,更沉一些,帶著一種獨特的質(zhì)感,像深夜電臺里緩緩流淌的敘述。陌生,卻又……奇異地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那些郵箱里流淌的文字,終于找到了它們對應(yīng)的聲音。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音節(jié),只能聽到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聲通過話筒傳過去。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沉默,停頓了一下,聲音更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認(rèn)真和……孤注一擲的懇切:
“我知道這很突然。我知道你可能……恨透了我?!?/p>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至少現(xiàn)在不。”
“但是,”他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能不能給我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好?!?/p>
“下樓。就站在門口?!?/p>
“讓我看著你的眼睛,把剛才郵件里的話,再說一遍?!?/p>
“然后,你想罵,想打,想轉(zhuǎn)身就走……我都接受。”
“只是……別讓我對著這扇門和你的窗戶,像個傻子一樣自言自語,好嗎?”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卻又有著一種固執(zhí)的堅持,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猶豫的心。
目光再次投向樓下。路燈下,他依舊舉著手機貼在耳邊,仰著頭,目光固執(zhí)地鎖定著我的窗口。暖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清瘦的側(cè)臉輪廓,鼻梁挺直,下頜線因為緊張而微微繃緊。那副普通的黑框眼鏡,此刻也似乎不再模糊。
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疼痛,茫然,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隱秘的悸動。
“等我。” 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而微啞,輕得幾乎被夜風(fēng)吹散。但我知道,他一定聽到了。
說完這兩個字,我甚至沒等他回應(yīng),就猛地掛斷了電話。心臟跳得快要爆炸。我丟開手機,幾乎是踉蹌著沖向門口,連拖鞋都來不及換,隨手抓起一件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披上,拉開門就沖了出去。
老舊公寓樓的樓道里燈光昏暗,聲控?zé)粼谖壹贝俚哪_步聲下明明滅滅。我一步兩階地往下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耳膜。腦子里一片混亂,各種情緒翻江倒海:憤怒、羞恥、被欺騙的痛楚、對未知的恐懼……還有一絲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微弱的期待。
推開沉重的單元門,夏夜溫?zé)岬目諝鈯A雜著柏油路和行道樹的氣息撲面而來。街道對面的景象瞬間清晰。
他果然還站在那里。
站在“等風(fēng)來”咖啡館敞開的玻璃門前。路燈的光線毫無遮擋地落在他身上。他穿著簡單的深灰色棉質(zhì)T恤,卡其色休閑長褲,身形清瘦而挺拔,像一株筆直的白楊。普通的黑框眼鏡下,是一雙此刻正緊緊鎖住我的眼睛。
那眼神……不再是郵件里冰冷的文字描述,也不再是隔著窗簾縫隙模糊的輪廓。那是真實的、帶著灼人溫度的視線。里面翻涌著濃烈的歉疚、緊張、期待,還有一種近乎孤勇的堅定。
我停下了腳步,站在單元門投下的陰影邊緣,與他隔著一條不算寬闊的馬路。夜晚的街道車輛稀少,只有偶爾駛過的車燈短暫地照亮我們之間短暫的距離,隨即又陷入路燈的暖黃光暈里。
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也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那串懸掛在咖啡館門楣上的貝殼風(fēng)鈴,還在夜風(fēng)的輕拂下,發(fā)出細(xì)碎、空靈的叮咚聲,像某種無聲的伴奏。
他就那樣看著我,沒有立刻說話。目光像探照燈,一寸寸地掃過我的臉,仿佛要將我此刻的狼狽、蒼白、還有眼底無法掩飾的混亂情緒都刻印下來。
終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那低沉而獨特的嗓音,不再通過電流,而是真實地、清晰地穿透幾米的空間,直接抵達(dá)我的耳畔: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聲音比在電話里更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繃得很緊。
“我,江澈。建筑系,比你低一屆?!彼唵蔚卦俅未_認(rèn)身份,像是在劃清一條界限,與那個虛幻的“沈聿”徹底割裂。
“畢業(yè)典禮那天,后臺角落,兩個深藍(lán)色的帆布包挨在一起。你塞U盤的時候,我就在幾米外,準(zhǔn)備去拿我落下的速寫本。” 他語速不快,盡量清晰地還原著那個陰差陽錯的瞬間,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我看到了你的緊張,你的小心翼翼,還有……塞完U盤后那一瞬間如釋重負(fù)又帶著點茫然的表情。很生動?!?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隨即又被濃重的愧疚取代,“然后,我鬼使神差地,以為那是我的包。等我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和標(biāo)簽……你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里了?!?/p>
“注冊郵箱,最初真的只是想聯(lián)系你,把東西還回去。” 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在艱難地組織語言,“收到你的密碼,打開那份文檔……林晚,我發(fā)誓,我從未想過要窺探任何人的秘密。但當(dāng)我開始閱讀……我停不下來。”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專注地凝視著我,仿佛要透過我的眼睛,看到那個在文字背后傾訴心事的靈魂。
“那不是一份簡單的情書。那是……一個女孩五年時光的切片,是她最隱秘的心事花園。里面有小心翼翼的仰望,有因為一個擦肩而過的雀躍,有圖書館窗邊陽光落在他側(cè)臉時你屏住的呼吸,有食堂里因為他無意站在你前面而失控的心跳……還有那些無人知曉的失落和自我懷疑?!?/p>
他說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精準(zhǔn)地戳中了我文檔里記錄的點滴。那些我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微小而隱秘的瞬間,此刻被他用這樣低沉而認(rèn)真的嗓音,在寂靜的夜色里一一復(fù)述出來。巨大的羞恥感再次洶涌而上,我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下意識地想要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卻被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真誠和……某種奇異的憐惜釘在了原地。
“我看到了一個……如此細(xì)膩、如此敏感、如此執(zhí)著,又如此……孤獨的靈魂?!?他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深切的觸動,“我被震撼了。也被……深深吸引了。像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顆獨自發(fā)著微光的星星?!?/p>
“然后,你回復(fù)了郵件。”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苦澀又帶著點自嘲的弧度,“你那么興奮,那么雀躍,帶著全然的信任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把我當(dāng)成了他——沈聿。我看著你發(fā)來的每一個字,分享著咖啡館里的笨拙失誤,傾訴著聽課的煩惱,甚至為了那些我故意拋出的艱深問題去熬夜查資料……我看著那個在現(xiàn)實里沉默安靜的女孩,在文字的世界里一點點向我敞開心扉,變得生動、鮮活,甚至有點小倔強?!?/p>
“每一次收到你的郵件,看到你努力跟上我的思路,哪怕只是很淺顯的理解,那份認(rèn)真的笨拙……都讓我……”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準(zhǔn)確的詞,最終,清晰而鄭重地吐出:“心動?!?/p>
“是的,林晚。我動心了。在和你文字的交流里,在你分享的每一個生活碎片里,在你為了一個觀點絞盡腦汁的努力里。我動心了,對象不是那個物理系的沈聿的影子,而是文字背后那個真實的、閃閃發(fā)光的你?!?/p>
“我知道這很卑劣,很自私。我像一個卑鄙的竊聽者,偷聽著你對另一個人的傾訴,卻貪婪地汲取著那份交流帶來的溫暖和悸動,并任由自己沉溺其中。我害怕說出真相,害怕一旦戳破這個用謊言編織的泡沫,你就會像受驚的鳥兒一樣飛走,再也不會回頭看我一眼?!?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的自責(zé),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歉疚,“這三個月,我每一天都在享受著靠近你的快樂,也每一天都在承受著欺騙你的煎熬。”
“直到剛才,看到你那封‘游戲結(jié)束’的郵件……我才知道,你看到了沈聿和他女友。我?guī)缀趿⒖叹兔靼琢税l(fā)生了什么?!?他苦笑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竟然……感到一絲卑劣的慶幸。慶幸那個讓你徹底死心、打破幻象的人不是我親口說出的真相,而是現(xiàn)實。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恐慌。我知道,我徹底失去你了。連這最后一點隔著謊言的聯(lián)系,也斷了?!?/p>
“看著你清空郵箱,看著你發(fā)出那封絕望的郵件……我不能再躲下去了。即使知道你會恨我入骨,我也必須站出來。不是為了狡辯,不是為了乞求原諒。” 他的目光灼灼,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是為了告訴你真相。告訴你,這三個月,和你聊天、讓你牽掛、讓你患得患失又讓你心動的那個靈魂,不是什么沈聿?!?/p>
“是我?!?/p>
“是那個在階梯教室,坐在你斜后方,總是低著頭在速寫本上亂畫,畫窗外云彩的形狀,畫前排同學(xué)的后腦勺……也無數(shù)次,偷偷畫下你偷看沈聿時,那微微泛紅的側(cè)臉和緊張得微微顫抖的肩膀的建筑系男生,江澈?!?/p>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將郵件里那些驚心動魄的文字,用更低沉、更飽含情感的聲音,再一次,面對面地,砸在我的心上。
“對不起,林晚。為我這三個月的欺騙,為我卑劣的私心,為我懦弱的隱瞞。” 他深深地、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姿態(tài)放得極低。
直起身,他望著我,眼神里是褪去所有偽裝后的、赤裸裸的疲憊、歉意,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期待。
“現(xiàn)在,我說完了?!?/p>
“你想罵,想打,想轉(zhuǎn)身離開……都可以?!?/p>
“我就在這里,接受任何審判?!?/p>
夜風(fēng)拂過,帶著行道樹葉子沙沙的聲響。風(fēng)鈴的余音早已消散。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兩人,隔著幾米的距離,在路燈昏黃的光圈里無聲對峙。
他筆直地站在那里,像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清瘦的身影在路燈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帶著一種獻(xiàn)祭般的孤勇。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血液卻在血管里奔流咆哮。他的話,像一把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開了我過去三個月精心構(gòu)筑的幻象堡壘,露出底下狼藉而荒謬的真相。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燒,為那被偷走的情感,為那被愚弄的真心,為這三個月的鏡花水月!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將我一點點淹沒——原來我那些自以為隱秘的偷看,那些臉紅心跳的瞬間,都落在了另一雙眼睛里,成了他速寫本上的素材!
騙子!混蛋!我在心底無聲地嘶吼,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壓不住心底那片翻騰的火山。
可……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像風(fēng)鈴的余音,固執(zhí)地在心底盤旋:那些深夜郵箱里的悸動呢?那些因為他一句肯定而雀躍的瞬間呢?那些絞盡腦汁思考他拋出的問題、只為跟上他思路時的專注和充實呢?那份真實的、沉甸甸的快樂和期待……難道也是假的嗎?是被“沈聿”這個名字施了魔法,還是……真的源于那個在文字背后,思維跳躍、言語獨特、會笨拙安慰人、會認(rèn)真傾聽的靈魂?
而那個靈魂,他說……他叫江澈。此刻就站在對面,用那樣坦誠而痛苦的眼神看著我。
混亂的思緒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在我腦海里瘋狂地撕扯、沖撞。憤怒和羞恥叫囂著要我立刻轉(zhuǎn)身,逃離這荒謬的一切??赡_下卻像生了根,被那串早已安靜的風(fēng)鈴,被他眼中那片深沉的、帶著痛楚的歉意和孤勇……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時間在沉默的對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而煎熬。
他始終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再開口催促。只是那樣站著,承受著我目光里所有的憤怒、質(zhì)疑和混亂。
終于,那翻騰的情緒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不是憤怒的質(zhì)問,也不是轉(zhuǎn)身逃離。一句帶著濃重鼻音、委屈到了極點、也混亂到了極點的控訴,不受控制地沖出了我的喉嚨:
“那……那拉普拉斯妖呢?”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哽咽而顫抖破碎,“熵增定律呢?粒子對撞呢?那些……那些物理和哲學(xué)!你一個建筑系的……怎么會懂那些?!”
這荒謬的質(zhì)問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這算什么?在指責(zé)一個騙子不夠?qū)I(yè)嗎?
然而,出乎意料地,對面的江澈,在聽到我這句近乎胡攪蠻纏的質(zhì)問后,緊繃的下頜線似乎……微微松動了一下。鏡片后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是錯愕?是無奈?還是……一絲如釋重負(fù)?
他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嘲笑,也沒有回避,反而用一種更加認(rèn)真、甚至帶著點學(xué)術(shù)探討般的語氣回答:
“我父親是理論物理教授。從小耳濡目染,雖然沒走那條路,但那些東西……算家學(xué)淵源?”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眼神里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近乎懷念的微光,“而且……建筑學(xué),林晚,它從來不只是蓋房子。它關(guān)乎空間、結(jié)構(gòu)、力學(xué)、光影,也關(guān)乎人文、哲學(xué)和社會。一個好的建筑師,需要理解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也需要感知人最細(xì)微的情感。那些問題……是我思考世界的一部分方式,也是……試圖接近你、和你交流的一種……笨拙的嘗試。”
他的解釋清晰而坦然。家學(xué)淵源?對世界和人性的思考?一種……笨拙的嘗試?
這答案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冰,瞬間讓翻騰的情緒停滯了一下。不是刻意的偽裝,而是他本身思維的一部分?那些讓我仰望又自卑的深邃思考,并非“沈聿”的專屬光環(huán)?
這個認(rèn)知,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我看著他,看著他鏡片后那雙此刻寫滿了認(rèn)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的眼睛。那張臉,在路燈下漸漸清晰起來。不再是記憶中模糊的背景板。五官清俊,眉骨略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顯得有些薄,此刻卻緊緊抿著,透著一股倔強。褪去了“沈聿”光環(huán)的加持,這張臉……似乎并不比沈聿遜色,甚至多了一份沈聿所沒有的……沉靜和書卷氣。
“那……那風(fēng)起時,一切都會不同呢?” 我聽到自己又問,聲音低了許多,帶著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執(zhí)拗。這是他在我打翻奶缸時說的話,像一句帶著魔力的預(yù)言。
江澈的眼神明顯波動了一下,那里面翻涌起更深的情緒。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離瞬間拉近。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鉛筆屑混合著某種干凈皂角的氣息,隨著夜風(fēng)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取代了咖啡館里殘留的咖啡香。
“那是我……在期待?!?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期待一個契機。期待……我能有勇氣,不再是那個躲在速寫本后面偷看你的膽小鬼,而是能真正走到你面前,告訴你:”
“林晚,風(fēng)起了?!?/p>
“我,江澈,不是誰的影子。”
“我就在這里。”
“我喜歡你。”
“喜歡那個在咖啡館笨拙拉花、打翻奶缸后抿著嘴不服輸?shù)牧滞恚幌矚g那個為了一個物理哲學(xué)問題熬夜查資料、明明不懂也要努力寫出自己看法的林晚;喜歡那個在文字里小心翼翼又無比真誠地分享著生活中每一片微小美好的林晚?!?/p>
“喜歡……真實的你?!?/p>
他最后四個字,說得極輕,卻又極重,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又像重錘狠狠砸在心上。不再是郵件里冰冷的文字,而是面對面,帶著體溫和呼吸的、沉甸甸的告白。
所有的憤怒、羞恥、質(zhì)問,在這一刻,仿佛被這直白而滾燙的話語瞬間蒸發(fā)。巨大的空白和一種近乎眩暈的沖擊感攫住了我。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情愫和緊張的眼睛,看著他微微向我傾身、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姿態(tài)的清俊身影。
風(fēng),似乎真的起了。行道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拂過臉頰,帶著夏夜的微涼。吹動了我的發(fā)梢,也吹動了他額前細(xì)碎的黑發(fā)。
然后,我看到他動了。
不是后退,而是再次向前。一步,跨過了我們之間最后那點微不足道的距離。
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下來,帶著一種溫和卻不容抗拒的氣息。他身上那股鉛筆屑和皂角的干凈味道變得更加清晰。我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脊背卻已經(jīng)抵在了冰冷的單元門框上,退無可退。
他的動作并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一只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的手(那確實是一雙適合握筆繪圖的手)輕輕抬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試探性地觸碰到了我的臉頰邊緣。
指尖微涼,帶著夜風(fēng)的濕氣。那觸碰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瞬間從臉頰竄遍全身,帶來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我猛地一顫,身體僵硬得如同化石。
他似乎被我的反應(yīng)驚了一下,手指頓住,卻沒有收回。鏡片后的眼睛緊緊鎖住我的,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緊張、期待、一絲慌亂,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某種決絕的溫柔。
“別怕……” 他低聲說,聲音沙啞得厲害,像在壓抑著什么,“只是……想確認(rèn)一下,這不是我的又一個夢?!?/p>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不再猶豫。
身體微微前傾,低下頭。
一個輕柔得不可思議的、帶著微微涼意的吻,如同蜻蜓點水,又像飄落的羽毛,極其珍重地、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世界的聲音——風(fēng)聲、遠(yuǎn)處的車流聲、樹葉的沙沙聲——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額頭上那一點微涼而柔軟的觸感,帶著他溫?zé)岬暮粑瑹o比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上,穿透顱骨,直抵靈魂深處。
像一道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封印,瞬間瓦解了所有搖搖欲墜的壁壘。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涌起來,沖向四肢百骸,沖向被觸碰的額頭,帶來一陣陣滾燙的灼燒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點,感受著他唇瓣的柔軟和微涼,感受著他小心翼翼的珍視,感受著他傳遞過來的、無聲卻洶涌的、遲到了三個月的……真實情意。
這個吻,短暫得如同幻覺。
他很快便退開,重新直起身。臉頰在昏黃的路燈下,染上了一層清晰可見的、窘迫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眼神有些慌亂地閃爍著,不敢再直視我的眼睛,像是個做錯了事、又期待大人原諒的孩子。他飛快地別過臉,抬手掩飾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對……對不起。” 他聲音干澀,帶著顯而易見的懊惱和緊張,“我……我太沖動了。我……”
他“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只是懊惱地抓了抓自己后腦勺的頭發(fā),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哪里還有半分郵件里那個思維深邃、言辭犀利的影子?笨拙得……有些可愛。
看著他這副窘迫慌亂的模樣,看著他臉頰上那片無法掩飾的紅暈,看著他鏡片后閃爍的、帶著懊惱和一絲委屈的眼神……我心底那片洶涌的、混雜著憤怒和羞恥的冰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名叫“真實”的隕石,瞬間炸裂、融化。
那些高深莫測的物理哲學(xué)問題,那些字字珠璣的犀利點評,那些隔著屏幕營造出的游刃有余……都是他的一部分??裳矍斑@個因為一個輕輕的額頭吻就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大男孩,也是真實的他。
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我心底某個緊鎖的閘門。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哭笑不得的酸軟感,猛地沖散了所有的負(fù)面情緒。
“噗……”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濃重鼻音的、不受控制的笑聲,從我的喉嚨里溢了出來。
雖然立刻被我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但顯然,他聽到了。
江澈猛地轉(zhuǎn)過頭,鏡片后的眼睛瞬間睜大,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迸發(fā)出一種狂喜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瞬間點亮了他整張清俊的臉龐,連帶著他臉頰上那片窘迫的紅暈,都顯得生動起來。
“你……你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問道,聲音都微微發(fā)顫。
我抿著唇,別開臉,不想讓他看到我此刻的表情。但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耳朵根也熱得厲害。
“誰……誰笑了!” 我嘴硬地反駁,聲音卻軟綿綿的,毫無氣勢。
他卻不依不饒,像是得到了某種巨大的鼓勵,往前又湊近了一小步,低下頭,試圖捕捉我躲閃的目光。他身上那股干凈的氣息再次籠罩過來。
“你剛才明明笑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執(zhí)拗和驚喜,“林晚,你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代表……你不那么……恨我了?” 他問得小心翼翼,帶著卑微又熾熱的期待。
恨嗎?
看著眼前這張帶著緊張、狂喜和笨拙的臉,感受著額頭上殘留的、揮之不去的微涼觸感,再回想起郵箱里那三個月真實的、讓我心動的交流……那些尖銳的恨意,仿佛真的被這突如其來的、荒謬又真實的觸碰,悄然撫平了棱角。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的沉默,似乎被他解讀成了某種默許。他的膽子瞬間大了起來。那只剛才觸碰過我臉頰的手,再次抬起,這一次,目標(biāo)明確地伸向我垂在身側(cè)、緊緊攥著的手。
指尖帶著試探,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我像是被燙到一樣,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
他卻不再退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力道,小心翼翼地、堅定地……握住了我冰涼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指腹帶著一層薄薄的繭(大概是常年握筆和繪圖工具留下的),溫?zé)岫稍铮瑤е环N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那溫度順著指尖的皮膚,一路蔓延上來,驅(qū)散了夏夜微涼的晚風(fēng)帶來的最后一絲寒意,也仿佛熨帖了心底那一片混亂的褶皺。
“林晚,” 他握緊了我的手,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溫柔,“不管你需要多久來消化這一切,不管你要不要原諒我……”
“但有一點,你賴不掉了?!?/p>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的耳邊,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耳廓,帶來一陣酥麻的戰(zhàn)栗。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絲得逞般的狡黠:
“你欠我三個月的戀愛體驗?!?/p>
“現(xiàn)在,該還了。”
夏夜的風(fēng),帶著暖意,輕輕拂過我們交握的手。咖啡館門口那串貝殼風(fēng)鈴,在夜風(fēng)的輕撫下,再次發(fā)出細(xì)碎、空靈、宛如天籟般的叮咚聲。
像是一首遲來的序曲,終于等到了它命定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