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地鞭笞著楚河的身體,單薄的襯衫貼在皮膚上,像一層冰冷的裹尸布。他站在小區(qū)外昏黃的路燈下,被潑天的黑暗和喧囂的雨聲包圍,渾身濕透,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手機(jī)碎裂的尸體還躺在幾步之外的污水里,屏幕里那張十年前的笑臉,連同今晚所有碎裂的聲音——試卷的撕裂聲、柳青的咒罵聲、防盜門的撞擊聲——都仿佛被這無邊的雨幕吞噬了,只留下一種巨大的、空茫的死寂。
他下意識地去摸口袋,指尖觸到的只有濕透的布料。沒有手機(jī),沒有車鑰匙,沒有錢包。他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在雨夜荒島的孤魂,連證明自己存在的物件都被沖刷殆盡。通訊簿里那些名字,在這一刻顯得無比遙遠(yuǎn)而滑稽。
張強(qiáng)?大學(xué)睡在下鋪的兄弟。上一次聯(lián)系是半年前,對方在朋友圈曬著帶女兒去馬爾代夫度假的照片。自己連點贊都覺得奢侈。 李濤?同鄉(xiāng)的表弟。去年過年聚過一次,飯桌上抱怨著房貸車貸壓得喘不過氣,孩子補(bǔ)習(xí)費又漲了,兩口子在飯桌下為誰家老人多出點錢拌嘴。找他傾訴?不過是把彼此的傷口再撕開一次,誰又能真正幫誰? 老家?母親蒼老而擔(dān)憂的臉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父親吧嗒著旱煙袋,眉頭擰著,渾濁的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失望:“河子,在城里那么多年,咋就……”后面的話沒說,卻比說出口更重地砸在心上。告訴他們自己連家都快沒了?告訴他們自己像個垃圾一樣被妻子兒子嫌棄?除了讓老人跟著揪心,添堵,還能換來什么?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脖頸,他打了個寒顫,巨大的疲憊感像潮水般涌上來,瞬間淹沒了那點剛剛破土而出又被現(xiàn)實掐滅的反抗火星。算了吧。 他像一個電量耗盡的機(jī)器人,拖著沉重冰冷的軀殼,一步一步,踩著積水,又挪回了那個剛剛被他決絕甩在身后的、燈火通明的牢籠門口。鑰匙在濕漉漉的褲兜里,掏出時帶著冰涼的金屬腥氣。
門開了,玄關(guān)一片死寂。客廳的燈關(guān)著,只有兒子楚明房門底下泄出的一道微弱光線,以及主臥緊閉的門縫里透不出絲毫光亮。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戰(zhàn)場硝煙散盡后的冰冷沉寂,還殘留著薯片碎屑和垃圾食品的味道。
他連燈都沒開,摸索著換下濕透的衣物,冰水順著皮膚往下淌。他光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像一抹無聲的幽魂走向主臥。手握住冰涼的門把手,輕輕一擰——紋絲不動。
咔噠。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鎖舌彈動聲,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
柳青把門反鎖了。
楚河的手停在冰冷的金屬把手上,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在黑暗的走廊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渾身濕冷的皮膚凍得麻木,直到胸腔里那點試圖燃燒的憤怒徹底冷卻成一塊沉重的、冰冷的鉛。
算了。 他轉(zhuǎn)身,像個游魂一樣飄回客廳。沙發(fā)在黑暗中顯出模糊的輪廓,白天被楚明隨意丟棄的游戲手柄還躺在角落里。他摸索著扯過一條薄薄的、蓋在扶手上的絨毯,脫力般地將自己沉重的身體摔進(jìn)沙發(fā)凹陷的深處。
沙發(fā)彈簧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呻吟。絨毯很短,蓋不住他蜷縮起來的雙腿,冰冷的地板氣息透過薄薄的墊子滲上來。黑暗中,他似乎睜著眼,又似乎閉著,只感覺到天花板在視野里旋轉(zhuǎn)、扭曲,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嘲笑著他的臉。柳青刻薄的話語、兒子輕蔑的“窩囊廢”、老總唾沫橫飛的謾罵……無數(shù)破碎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無聲地轟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窗外雨聲漸歇,天色由濃墨轉(zhuǎn)向一種沉滯的灰藍(lán)。鬧鐘刺耳的鈴聲在客廳角落響起,像一把冰冷的錐子扎進(jìn)楚河混沌的神經(jīng)。
他猛地坐起身,動作牽扯著僵硬酸痛的肌肉。生理的本能像是編好的程序一樣驅(qū)動著他——該起來做早飯了。給柳青熱牛奶,煮她喜歡吃的溏心蛋,給楚明煎火腿腸,烤面包片……
他習(xí)慣性地站起身,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朝著廚房的方向下意識地挪動了一步。冰箱的輪廓在熹微的光線里顯現(xiàn)出來。
就在這時,昨晚的一切——垃圾桶里躺著的新襯衫,柳青冰冷的眼神,反鎖的房門,沙發(fā)上徹骨的冰冷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回涌,將他那點麻木的慣性徹底澆熄。
憑什么? 憑什么每次爭吵冷戰(zhàn),最后低頭的、妥協(xié)的、默默收拾殘局的都是他?憑什么他永遠(yuǎn)是那個被指責(zé)、被嫌棄、被鎖在門外的窩囊廢?就因為他老實?因為他不會鉆營?因為他沒出息?
一股混雜著憤怒、委屈和徹底疲憊的情緒堵在胸口,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停在廚房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推拉門,眼神一點點冷卻下來,最后只剩下空洞的平靜。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廚房一眼。走進(jìn)冰冷的衛(wèi)生間,胡亂地用冷水抹了把臉,刺骨的涼意讓他打了個激靈,也沖散了最后一絲猶豫。他刷了牙,動作機(jī)械。打開衣柜,里面掛著的多是柳青昂貴的職業(yè)裝,他的衣服被擠在角落,寥寥幾件,大多是過季的舊衫。他隨手抓起一件顏色灰撲撲、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襯衫套上,又從底層抽屜里找出條半舊的卡其褲。
客廳依舊寂靜,主臥的門紋絲不動地緊閉著。楚明的房間里也毫無動靜。
楚河走到玄關(guān),穿上那雙被他昨晚踩得濕透、此刻依舊有些潮冷的舊皮鞋。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向廚房忙碌,也沒有去敲任何一扇門。他沉默地拉開防盜門,走了出去,反手將門輕輕帶上。
咔嚓。 又是一聲輕微的門鎖閉合聲,這一次,是他自己關(guān)上了身后的世界。
他在小區(qū)門口早點攤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素包子,干澀的面皮裹著寡淡的粉絲餡,囫圇吞了下去,噎得他直皺眉。一杯免費的白開水沖下了喉嚨里的干噎。這就是他的早餐。
公司依舊是那個巨大的、壓抑的蜂巢。格子間里彌漫著咖啡和紙張油墨的味道。楚河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打開電腦,屏幕上跳動的圖標(biāo)和待辦事項像一個個冰冷的刑具。隔壁工位的同事探頭打了個招呼:“楚哥,早啊。”笑容客氣而疏離。
“早?!背雍貞?yīng)了一聲,聲音沙啞。
他在鍵盤上敲擊著,處理著那些繁瑣卻毫無意義的報表和數(shù)據(jù),大腦像是生了銹的齒輪,轉(zhuǎn)動得異常艱澀。偶爾抬眼,視線穿過層層疊疊的隔板,似乎能投向柳青所在的那個獨立、寬敞的部門經(jīng)理辦公室方向,但他什么都沒看到,或者說,他刻意地讓自己不去看。他和她,在這個巨大的空間里,如同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各自運行在冰冷而疏遠(yuǎn)的軌道上。
下午,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楚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掏出來看。屏幕亮起,只有一條10086的流量提醒。沒有柳青的微信,沒有她的電話。
他盯著那條廣告信息看了幾秒,屏幕黯淡下去,映出他面無表情的臉。他將手機(jī)揣回兜里,繼續(xù)埋頭于那堆冰冷的數(shù)字。挺好。
夜幕再次降臨。楚河拖著比早晨更加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鑰匙轉(zhuǎn)動,門開了。玄關(guān)依然一片昏暗,楚明的房門縫隙里透出游戲屏幕變幻的光影,主臥的門依舊緊閉,下面沒有光線透出。柳青顯然還沒回來。
屋子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楚明房間里隱約傳來的游戲音效。
楚河換了鞋,徑直走向廚房。這一次,他沒有猶豫。他打開冰箱,里面依舊是空曠的。他拿出一把昨天剩下的蔫黃青菜,又找到一小塊凍肉。開火,倒油,刺啦一聲,油煙升騰起來。
他動作熟練卻沉默,只做了一份飯。青菜炒肉,米飯。很簡單,只夠一個人吃。
飯菜上桌。他一個人坐在冰冷的餐桌旁,默默地吞咽。咀嚼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吃完飯,他收拾了碗筷,洗了澡。熱水沖刷過身體,短暫的暖意驅(qū)不散骨子里的寒冷。他換上干凈的睡衣,推開主臥的門——這次門沒有反鎖。
房間里一片漆黑,沒有柳青的氣息。她的梳妝臺上,瓶瓶罐罐整齊地排列著,在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澤。床鋪平整冰冷。
楚河掀開被子躺了進(jìn)去,冰冷的被褥包裹住他。他拉高被子,將自己整個人埋進(jìn)去,側(cè)身蜷縮著,臉埋在枕頭里。枕頭上有柳青常用的昂貴洗發(fā)水的味道,此刻卻只覺得陌生而刺鼻。
疲憊如同鉛塊將他往下拉扯,意識很快沉入了混沌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凌晨兩點,也許是三點。黑暗中,一聲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細(xì)微聲響穿透了楚河并不深的睡眠。緊接著是防盜門被打開的沉重吱呀聲。
客廳的燈沒有開。一陣濃烈到嗆人的、混合著煙味和酒氣的味道,霸道地鉆進(jìn)了臥室,瞬間驅(qū)散了房間里殘留的任何一點清新空氣。
高跟鞋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利落節(jié)奏,帶著明顯的踉蹌和拖沓,“噠…噠…咯噔…”一路響到臥室門口。
門被推開,走廊微弱的光線勾勒出一個靠在門框上的、歪斜的身影。那股濃重的酒氣和陌生的男士香水味撲面而來,幾乎讓楚河窒息。他甚至懶得完全睜開眼睛,只在沉重的眼皮下掀開一條縫。
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柳青模糊的輪廓,頭發(fā)有些散亂,大衣歪斜地搭在肩上,一只手還扶著門框保持平衡。
楚河靜靜地躺著,背對著門口的方向,維持著原有的蜷縮姿勢。他的呼吸平穩(wěn),仿佛從未醒來。幾秒鐘后,他聽到柳青發(fā)出了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像是喉嚨被酒精黏住的聲音。接著,高跟鞋被胡亂地踢掉在地板上,發(fā)出兩聲悶響。沉重的身體倒向床邊,彈簧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濃烈的酒精氣味和香水味瞬間濃郁得令人作嘔。
黑暗中,楚河睜開了眼睛,瞳孔在無光的夜色里顯得格外幽深。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墻壁,上面貼著楚明小時候畫的一張歪歪扭扭的蠟筆畫——太陽、草地、手拉手的三個人。
冰冷的空氣里,只剩下柳青粗重而帶著濃郁酒氣的呼吸聲。
楚河輕輕地、無聲地,再次合上了眼睛。像是關(guān)上了一扇沉重的、永遠(yuǎn)不會再為這個人打開的閘門。黑暗重新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