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山門的崩塌揚起漫天煙塵,沙僧的九環(huán)錫杖拄在龜裂的金磚上,杖頭的銅環(huán)碰撞聲驚飛了檐角的夜鷺。
他低頭看著腳邊一塊刻著“普渡眾生”的殘碑,碑石背面竟用朱砂寫著一行極小的字:“每字作價十兩金”。?
“沙師弟!這邊!” 悟空的呼喝從煙塵深處傳來。
他正用金箍棒挑著一個鎏金功德箱,箱底的裂縫里漏出的不是銅錢,而是半張孩童的學(xué)籍牒——上面蓋著“靈山附屬藥童院”的紅印。?
沙僧走過去,將《百丈清規(guī)》按在功德箱上。
泛黃的紙頁與鎏金箱體相觸的瞬間,那些鑲嵌的寶石突然迸裂,化作無數(shù)螢火蟲般的光點,在空中拼出“不蓄金銀”四個古字。?
“這破爛玩意兒,早該燒了?!?/p>
悟空一腳踹翻功德箱,里面滾出的金銀元寶落地即化,變成黑壓壓的飛蟲——那是被貪念吞噬的比丘怨靈。?
“別碰它們?!鄙成?dāng)r住他,從懷中掏出八戒遺留的耙柄,“這些怨氣,該還給靈山?!?
他將耙柄插進(jìn)功德箱殘骸的中心,原本光滑的木柄突然長出細(xì)密的根須,如同貪婪的爪牙扎進(jìn)地底。
飛蟲們被根須吸附,發(fā)出凄厲的尖嘯,最終化作黑褐色的汁液,滲入土壤——那里,正是當(dāng)年八戒耕種過的荒田。
此時,雷音寶殿內(nèi)的黑布已被佛光燒穿。
如來望著殿外蔓延的根須,突然想起五百年前金蟬子剛?cè)敕痖T時,曾捧著《百丈清規(guī)》問他:“若佛門成了生意場,弟子該當(dāng)如何?”?
當(dāng)時他答:“執(zhí)清規(guī)者,當(dāng)斬虛妄?!?
如今想來,竟是讖語。?
“佛祖!積雷山的妖軍已經(jīng)攻破第三道結(jié)界了!”
伽葉連滾帶爬地進(jìn)來,手中的賬本正在自燃,“那些凡人……那些凡人用農(nóng)具砸佛像,說要‘以勞作換功德’!”
如來的佛袍突然開始剝落,露出底下布滿裂紋的金身。
他看向蓮臺寶座下的暗格——那里藏著金蟬子最后的舍利子,此刻正發(fā)出不祥的黑光。?
“不必抵抗了?!彼吐曊f,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是我忘了,清規(guī)不是枷鎖,是種子?!?
他抬手打碎暗格,舍利子滾落地面,與沙僧插入的耙柄根須相觸,瞬間綻放出青綠色的光芒……
靈山主峰之下,一處遠(yuǎn)離喧囂的僻靜山谷。
這里曾是堆放建筑邊角料和廢棄經(jīng)幡的所在,滿地狼藉破敗。
一匹瘦骨嶙峋卻異常干凈的白馬,拉著一架光禿禿、連車篷都沒有的破板車,轱轆輾過坑洼的石渣路。
車上堆著些簡陋的鋤頭、鐮刀、麻布口袋。
靈驊寺方丈圖音禪師從板車上跳下。
他身上那件樸素的灰色僧袍打著幾處漿洗得發(fā)白的補丁。
赤腳踩在冰冷的碎石渣上,卻走得極穩(wěn)。
他環(huán)顧四周滿地混雜著腐朽經(jīng)幡碎片和金箔碎屑的垃圾堆,眉頭都沒皺一下。
目光平靜地落在旁邊一塊棱角鋒利的巨大斷碑上,那曾是某個佛塔的殘骸。
圖音雙手合十,對著斷碑躬身一禮,如同面對莊嚴(yán)法相。然后,他走到板車前,毫不費力地將上面那把看起來最沉重、銹跡最多、柄已經(jīng)磨得油亮的九齒釘耙(僅剩的斷柄和一部分銹蝕耙齒被粗麻繩緊緊纏繞捆固成鋤桿狀)扛在了肩上。
木柄觸肩,冰涼的銹氣仿佛還夾雜著一絲尚未散盡的血腥。
圖音禪師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一片稍微平整、碎石稍少的坡地,高高舉起這柄由“兇器”改成的鐵鋤。
陽光下,鋤頭銹跡斑斑,簡陋到極點。
然而當(dāng)他揮臂落下第一鋤!
“嘭!”
一聲沉悶而有力的撞擊!碎石飛濺!
鋤尖深深嵌入被香火愿力浸潤、比凡鐵還硬三分的靈山巖土!
崩裂開的碎縫里,隱約可見幾絲頑強掙扎的金色脈絡(luò)——那是香火積淀的根基。
圖音禪師如同沒看見飛濺的碎石打到他的小腿,也沒在意塵土染臟了僧袍下擺。
他面無表情,如同進(jìn)行最莊重的禪定,再次緩緩舉起了沾滿新鮮泥土的鋤頭。
一鋤!
又一鋤!
單調(diào)、重復(fù)、沉重到令人喘不過氣的挖掘聲,在這堆滿金玉碎屑的廢物山谷里,沉悶地響起。
像喪鐘?還是晨鐘?
在他身后,幾個跟隨而來的、同樣穿著粗布僧袍的年輕僧人默默地互看了一眼。
沒有佛號,沒有誦經(jīng)。
他們沉默地跳下車,各自拿起板車上簡陋的農(nóng)具。
有的拿起耙子開始清理圖音刨出的碎石堆;有的則走向山谷更深處,舉起鐮刀開始清理那些枯死的、曾經(jīng)用來制作經(jīng)幡的藤蔓荊棘……
山谷里沒有梵音。
只有鐵器磕碰巖石的鏗鏘。
只有野草藤蔓被割斷的簌簌。
漸漸,開墾出的小片坡地里,新鮮的、褐黑色的靈山土壤暴露出來。沒有金光,沒有香火,卻彌漫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
三個月后,靈山舊址。?
曾經(jīng)的七寶蓮池被改成了蓄水池,池底的童骨早已被村民們收斂安葬,墳頭種著從高老莊移來的稻苗。
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比丘正在翻地,他們的袈裟上縫補著麻袋片,手里的鋤頭是用羅漢金身碎片熔鑄的。?
“沙師父,這畝地該下種了?!币粋€前護(hù)法金剛擦著汗喊道,他的金甲被改成了耕牛的挽具。?
沙僧點點頭,將手中的《百丈清規(guī)》翻開——書頁間夾著八戒的耙柄斷片和悟空送的蟠桃核。
他抖了抖書頁,那些記載著清規(guī)的文字突然化作金色的谷種,撒落在翻新的土壤里。?
“猴哥呢?”有村民問。?
沙僧望向南天門外的云海。那里,悟空正和司獄神君掰手腕,賭注是仙凡錢莊的最后一把鑰匙——據(jù)說能打開天庭的糧倉。
而九尾狐祖坐在一旁嗑瓜子,手里把玩著那枚發(fā)黑的蟠桃鐵券,時不時喊一句“押猴子贏”。?
“快了?!鄙成⑿χ鴱澭瑢⒌谝涣9确N按進(jìn)土里,“他說要把天庭的陳米,都運回來做稻種?!?
夕陽西下時,流沙河的水終于重新漫過干涸的河床。
沙僧坐在河畔,看著孩子們在水里摸魚,他們的笑聲驚起水鳥,掠過遠(yuǎn)處正在重建的茅屋——那里掛著塊新木牌,上面寫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風(fēng)吹過稻田,谷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極了當(dāng)年八戒在田埂上哼的小調(diào)。
沙僧摸出那塊刻著交錯劃痕的金屬片,它早已失去了光澤,卻在接觸到濕潤的泥土?xí)r,長出了一株小小的綠芽。?
或許,真正的西天,從來不在云端。?
而在每一粒被汗水浸潤的種子里。